鲁平陡然痛哭失声,紧紧地再次搂着小姐,久久、久久地不松开。
鲁平在外学习期间,小姐夜不安席,食不知味,整天神思恍惚,半天不说一句话,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稍微清晰一点,一个念头便会升起:“鲁平现在在哪儿?”
这一天,小姐意外地收到鲁平一封没有地址的信,要她某天到某某街某某楼某某号房间,他说他在那里等她。
小姐欣喜若狂,顾不上细想,她要以全新面貌出现在鲁平眼前。天才蒙蒙亮她就出发了。
鲁平指定的这幢楼位于这座城市最偏僻最幽暗的一个街道的尽头,孤立于一片白色岩石之上,远看像个灰色城堡,耗子、蟑螂、壁虎大白天就在楼上楼下成群结队地穿梭,令人毛骨悚然。
面对这样一幢孤楼,小姐顿感不妙,她开始恨起鲁平来,鲁平的形象也变得模糊不清了,她无法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就像无法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魂。突然,一个疑问在小姐脑海盘旋,这封信是不是鲁平寄来的?她急忙打开袖珍小皮包,拿出那封信,千真万确是鲁平寄的,她对他的字体太敏感,太熟悉了,有一点点破绽也会被小姐看出,再对对街道楼房号,也没有错,就是这条街这幢楼,它让小姐找了整整一天。
小姐站在楼下,有一个念头非常强烈,那就是弄清鲁平的真相,这念头使她鼓起了勇气,小姐一咬牙,决定上去,誓死也要看个究竟。
傍晚时分,四周晦暗而又静谧,除了耗子、蟑螂、壁虎的声响,只有小姐高跟皮鞋节奏非常慢的“咚——咚——”声,上了第二层楼,小姐的脚灌了铅一样迈不动了,内心惧怖极了,鲁平指定的是三楼二号房间,这意味着还要爬一层楼梯,小姐不敢想象。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寂静里这阴森的笑声像自上而下又像自下而上,那样惊人心魄。紧接着一条白色的人影从三楼过道里飘然而过,转眼不见了。四周又无声无息,寂静异常。楼梯破烂不堪,过道里满是年代久远的灰尘、蜘蛛网,耗子、壁虎也都躲了起来。过分的恐怖刹那间把小姐变得无所畏惧,她的腿不再哆嗦,腰不再弯,一步步的,小姐毅然朝三楼爬去,整幢大楼都回荡着她急促的“咚,咚,咚……”
上了三楼,推开第二号门……小姐惊叫一声,昏了过去……“扑”的一声,油灯被风吹灭了。外面的风越来越大。我和方霞姐姐头挨头偎在床上,彼此却看不到脸,屋子里像个黑咕隆咚的深洞。方霞姐姐说:“不点灯了,黑暗会使我们胆大。”
我似懂非懂地“嗯”着。
小姐醒来的时候已是睡在自己的床上了,夜也深了,惨淡凄清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屋子里越发清冷。她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这一觉睡得那样长,那样沉,以致她怀疑自己看到的、经历的一切是不是一个梦,一个无比恐怖的梦。她披衣靠在床上,揉揉眼,月光里看到墙上没有小提琴,心爱的小提琴送给鲁平了,她便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可置疑的,傍晚时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推开二号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头发有一尺多长的人头,两只眼睛睁得老大,拖着长长的红舌头,舌头上不住地淌着殷红的血……在小姐快要昏过去的一刹那,那条自影迎面朝她扑来……
这以后,小姐完全变了,呆滞、麻木,人也越来越瘦,有时连头都不梳,整天松松垮垮。
眼看一个月就要到了,小姐又恢复了对鲁平的回忆、思恋,小姐听传达室那瘦老头说着,鲁平的墓就葬在他家后院里,这一天,她决定到太平巷116号去看看。
来到太平巷116号,小姐没有直接进去,她绕到邻居家的后院里,站在一个石凳上,果真,小姐看到他家后院有一座坟,坟头石碑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鲁平之墓”。刚过清明,坟前还有纸钱的残屑在晨风中轻扬,院子里一片灰白,坟显得幽暗、神秘。
毫无疑问,小姐是跟一个鬼,一个幽灵恋爱了两年,小姐不寒而栗,太不可思议了。事实已经弄清,疙瘩已经解开,小姐又有些坦然,想到和这个鬼在一起的种种欢情,小姐甚至觉得挺有意思,挺好玩。
但是,这种清明、轻松的想法,在小姐一回到她的房间,甚至一走进终年空荡荡的、几年没学生的学校时,便立即飞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凄惶和噩梦,以及对鲁平无法排遣的刻骨铭心的思恋。即便鬼,她也愿意能见到这鬼,和这鬼在一起。静下心来,认真回忆相识相爱的过程,小姐又无法相信鲁平是鬼,他是有血有肉、有感情活生生的人,难道鬼还能把琴拉得那么美?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是,不承认鲁平是鬼,小姐就无法解释她遇到的一切。
忧心如焚的小姐在一个月末又收到了鲁平的一封信,信中要她在接到此信的第二天到郊区某地的一棵三角枫树下,他在那儿等她。
小姐又去了。
灰白色马路宽阔又荒凉,两边是无边无际、严严实实的坟茔,风在肆元忌惮地打着唿哨,马路两旁野草丛生,在这寒气森然的清晓,小姐一个人走在这么空寂、寒冽的马路上,只听到自己衣服的塞率之声,她时而感到身后有脚步跟着她,转身又什么也没看到;一会儿又好像前面有一个人影一蹿,就像见到过的那条白影,定睛一看只是一棵野生的梧桐在摇晃。
终于,三角枫树到了,远远就看见树桠上飘着一样东西,走近看清了,是那条绛纱围巾,小姐陡然一阵战栗,无法再镇静,脸、膝盖、脊梁都浸着一股袭人的寒气。她告诫自己,无论遇上什么都不要动摇,不往回跑,必须见到鲁平。小姐四下张望,在不远处的荒草之中停放着一口猩红棺材,棺材上横放着一把小提琴。一种叫做“棺材头”的野鸟在坟地里哑着嗓子叫,无比的阴森、沉寂中,整个野外都充满了这逼人的叫声。小姐求援似的抬头望望,只见青霭茫茫,方圆几百米不见一个人影。但小姐还是慢慢向棺材那儿蹭去,棺材是鲁平的屋子,坟墓是他的家,来了就一定要见到他。站在棺材旁,小姐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喊鲁平,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吱呀”一声,棺材盖突然掀开了,里面蹿出一个白鬼,小姐掉头就跑,白鬼跟在后面追,小姐跌跌撞撞……
外面下起了秋天里少见的大雨。方霞姐姐说:“不讲了,以后再讲。”我确实很怕。也就算了。被风掀去了稻草的屋顶哗哗地漏着雨水,方霞姐姐起来点亮了油灯,很快屋子汪了一大片雨水,两块土坯堆成的锅灶也被雨水浸坍了。油灯使劲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我以为仅仅只是一个鬼怪故事,那天夜里没有追问,从那以后也就没再追问。不久,方霞姐姐接到了一封父亲病死在湖北劳改农场的电报,她背着那个逃难似的大包去了湖北。第二年油菜花开的时候,方霞姐姐给村上的一位小学教师寄来了一封转给我的信,信中说她安葬好了父亲,已去了苏北一个濒临大海的农场,不再回村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日月递嬗,世事沧桑,一晃好多年过去了,不知命运的波澜如今把她搁浅在哪个角落,是回到了故乡城市,还是继续生活在哪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农场?我有时甚至认为她已不在人世了……
在信中,方霞姐姐顺便告诉了我那个故事的结尾,原来不是一个鬼怪故事,是人的故事——我真傻,我其实早该想起方霞姐姐有一个晚上问我和哥哥长像不像,想起她曾经许诺过而又总是以种种借口拖延不讲的那个双胞胎的故事。
鲁平是真的死了,和小姐恋爱了两年的是鲁平双胞胎弟弟,和鲁平长得一模一样。鲁平那一天傍晚给小姐打了一个嘴巴,回家就吊死了,交给弟弟一个任务,替他报仇。带着巨大的悲痛,弟弟当晚就去了,想不到的是,弟弟第一眼就爱上了小姐。弟弟不是工人,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正好是拉小提琴的,但一直以鲁平身份跟小姐相恋。对小姐爱得越深,对哥哥的负罪心理就越强,于是,他用恐吓她的方法来获得心理平衡。可是,那一天,他像前次一样穿着一身白色孝衣孝帽从棺材里蹿出来,追上小姐,决定把一切都告诉她的时候,一切都已晚了。
当然啦,这个故事如果撇开记忆中的方霞姐姐,是不是还有意思,我就不知道了,成年之后看到很多用笔写的表现方霞她们当年生活的故事,写这些故事的人中有的就是知青,知青写知青时也写他们看的书,后来我知道,他们只是在书架上抄了书名,而我亲眼所见的方霞姐姐小屋里的手抄本,在哪个书架上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