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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这十八万磅里边,单表一个人,就是那《璇玑织锦图》的主人谢应辰。他原是个千伶百俐滑不伤雅的人,自在席上遇了长鹤山后,觉得这人性质骄慢,不宜过与殷勤,惟我避之愈慎,彼始求我愈殷。因挟着《织锦图》,假说要漫游秦晋。其实他何尝动身,这句话不过是孔子鼓瑟而歌的意思罢了。果然鹤山不出所料,托人从中说合,说倘肯相赠,无事不竭力报效。

不多几日,两方目的各自达到,一个得了帧《璇玑织锦图》,一个却驺从煊赫,出都作大将军记室去了。只时局不常,变起旦夕,大将军因时利用,便殷勤重托他做代表,来与万世不逢之典。

应辰此时身被荣宠,又仗着昔日名士风华,一到京时,便倚仗文章,傲睨亲贵,高车驷马,不可一世起来。一上京便从袖里发出一篇歌颂赞美皇典丽的文章来,登时传诵天涯。他却晓得鹤山此时已成入笼之鹤,便驱车专谒。被阍者拦住不得进去,知道强也无益,折回车来去看伯纯。那时伯纯正接得鹤山信后,无日不在挹芬家行乐。他是个大员,依例应该恪守官箴,深居简出。便是偶然行乐,总得易服微行,免人指摘。那知他非但不怕人指摘,并且招摇过市,一若要人注意的一般。

这天应辰去看伯纯时,家人说在挹芬家呢。想此老婆娑,兴复不浅。便到挹芬家来,说是寻李大人的,便直走进去。到了内院,只听得里边低吟着道:“从今拜佛烧香后,整顿全神注定卿。”便笑着揭帘进去道:“老先生好乐啊!”看时,见伯纯原一人坐在那里,并没见挹芬,因又笑道:“老先生又掇谎哩,卿既不存,神将安注?”

伯纯不觉呆了一呆,见是应辰,笑着立将起来。接着里面挹芬笑问道:“谁呀?恕奴正梳着,等回出来拜见罢。”应辰忙笑道:“不必出来,我们是绝不拘俗的呢。”说着,坐着同伯纯讲了几句契阔,便向桌上翻着。见一张纸上密写着楷书,馆阁体裁非常工丽,一望是老太史的手笔。正要检起来看时,被伯纯一手抢去,塞在杯中道:“你又来啰嗦了。”应辰笑道:“敢是定情诗么?到老风情,古人不废,老先生又何必吝此珠玉呢?”伯纯沉吟了一回,叹道:“便说他是定情诗也好。只你却不必看这些呢。”说时挹芬已妆罢出来。应辰不住的赞了几声。伯纯忽发狂态,吟道:“梅花倚雪越红艳,如汝差堪共白头。”应辰抚掌大笑。却把个挹芬笑得不好意思,搭讪着说出几句惊人听闻的话来。真是:东平瓜熟秦王死,赖以佯狂保令名。

第三十一回 趁香车良辰拥佳丽僻地粪窖话前

却说挹芬听伯纯念出这两句诗来,别的字不懂,只“共白头”三字觉得似说着自己,便搭讪着道:“不要做诗罢,明天是千年难得的盛会,我是去玩定的,你们便什(怎)么样呢?”这句话把伯纯心事突然提了起来,面上便惨淡了许多。忽然一转念笑道:“我的车已被人家借去了,想叨你些光,跨着你车沿去乐一回呢。”应辰忙道:“我原包了辆车在那里,我们何不一起走呢。”伯纯摇头微笑。挹芬没奈何只得应道:“什么跨车沿不跨车沿的,大人要同去怕人家说什么话了。”伯纯大喜。这天便在挹芬家混了一天。

到明天东方还没有发白,只听得一阵爆竹声,东南西北的响应起来,远远的又接着一队队的军乐,直把伯纯闹得再也睡不住。张开眼来一看,见居然睡在挹芬家里。仔细一听,觉几间屋内都静悄悄地的,自己便轻轻地起身穿着衣服。却惊动了一个丫头在被窝中问道:“大人怎(这)早晚便起来了,太阳还没下地呢。”伯纯怕惊醒了挹芬,随说道:“我原重要躺的,你自躺着罢。”说完向妆台上随意拉了册书,连衣躺在床上。

揭开第一页来看,那知不是别的,是一册新发行的《通历》。想要换时,又不便下床,只得往下看去。只见正月份那一页的第四行,一直双行直写到底,便读着道:四日癸酉,金房危,宜祭祀、祈福、沐浴、剃头、扫舍、破土、安葬、入学、修造、出行、上官赴任、会亲友、开市交易、上表、结婚、登大宝……

便再也忍不住,诧异道:“从没见《通书》上标过‘宜登大宝’的。难道民意可制,天道亦可制么?”

说完,再看了一遍,那“登大宝”三字兀自在那里,并且这“大”字还似拉开了阔嘴在那里向自己笑的一般。便把那通书一丢,张着两眼向床顶呆呆看着。恍恍惚惚见床顶上有许多羽旄干戚,金辇玉辂,拥着个龙颜日表的圣人过去。要想把手去扪时,门外一阵军乐把隔房挹芬惊醒,咳嗽了一声。伯纯低唤道:“早些起来梳洗罢,外边正热闹呢。”挹芬懒懒的道:“是什么时候了?”

那些丫头听得挹芬说话,才一个个擦着眼爬了起来。不多一刻舀了脸水进来,请伯纯洗脸。

伯纯此时心如冰冷,无可无不可的洗漱了。接着,挹芬乱挽云鬟的进来,笑道:“大人怎没还公馆啊?”伯纯一笑。挹芬道:“请你外边坐罢!”伯纯会意,便把房让给了他,自向外边书室中去。见檐前居然已挂着四盏红明角灯,绵穗低垂,檀笼深护,明角上还隐约描金着“太平万岁”四字。也不去管他,自打着出去以后的主意。

不知不觉太阳渐高了,人声渐杂了,挹芬也妆罢出来了。见他轻清倩雅,结束非凡,暗暗点了点头。又不多一回,午饭也过了,车也套好了。挹芬换了件衣服,向着自己嫣然一笑,便携手上车。伯纯此时喜滋滋的,拥着无双佳丽,宝马驮来,从车窗中望着。见六市萧条,除却两面国旗、一檐灯彩以外,也没什么繁华景象。车到了公园门口,才要下车,见一匹高头骏马风也般的卷来,从车前掠过。看马上时,一个戎装煊赫的将军据鞍顾盼着,正是甘棠。

伯纯向他笑了一笑。只甘棠却见他同挹芬同车,现着满脸纳罕样子,一刹时便过去了。伯纯见他这样子,自己觉得不虚此行,非常得意。便先自下车,候着挹芬一同进去。

果然千年盛典华丽非凡,一个周围十里的园子,全凭官厅预备,竟装点得花团锦簇。东一堆西一簇的,都是些变戏法哩,唱鼓儿词哩。两个才进了园不十步,便见刘其光同戚少甫胸前挂着光灿闪烁的徽章,有笑有说的走将过来,见了伯纯同挹芬,忙凑上来笑道:“大人今日遇了尧天舜日,竟携着无双佳丽来逛起园来哩。”伯纯微微一笑,故意向挹芬耳边密语了几句,傲然道:“我们还没走遍园中呢,再见罢。”说完,携着挹芬走了。

不一回又见那应辰等也走了过来。一式的峨冠雪领,像当着什么职务的样子。伯纯笑道:“忙呀,怕还没饱过肚呢。”挹芬也上前见了。应辰等齐笑道:“不想老大人今天竟乐得挟妓冶游起来。”伯纯笑道:“只这一点强似你们些罢了。至于计事论功,彤庭懋赏,衰老余生那里敢望诸君项背?”说着,又携着挹芬走到别处去了。

大约这天的公园内,无大无小,无贵无贱,凡在《如此京华》中的人物,没一个不吐气扬眉的在园内。见了伯纯、挹芬时,都半是认识的,总现着一种纳罕样子。还有几个替伯纯可惜道:“好好的一个人才冠冕,倘自爱着一二分,托赖着天恩祖德,怕不是台阁中人!却自暴自弃到如此。如今越发放浪,竟向万目(睽睽)的地方带起妓来。”这种说话,伯纯也听得一二句,非但不恼,并且着实欢喜。同挹芬走了一回,一个是衰老龙钟,一个是伶仃鸾袱(形),大家觉得有些疲乏起来,便暂向个茶亭中坐着。

见对面坐着三人,仔细看时,不觉一惊。原来三人的衣服形容,非常令人注意。一个毗罗袈裟僧人模样,一个燕颔虎额游侠形容,这两个是打横坐着的。中间一个锦衣玉貌,竟如彩云皓月一般,大有太原公子神采伟然的神气。

看官,你道三人是谁?却是尾生、渔阳同那个行踪诡秘的僧人。伯纯一眼看见那渔阳,认识是前天疯疯颠颠上门说话的人,心里暗暗奇怪。再见那少年,真是剑眉星眼英俊非常,心里着实的钦敬。只见那僧人向少年道:“居士珍重。”少年微微将头点了点,僧人便飘然走了。挹芬此时走得厌烦,想要走了。伯纯舍不得那少年,总想结识这人,却又不敢造次。便先送了挹芬上车,自己重还进园来,再到那亭子里找时,那少年早走开了。只得一人随便踱着,见一簇簇的小元勋,都趾高气扬鲜衣华服的在园逛着。

伯纯怕见了他们兜搭,便向那冷落地方走去。到那园的东尽头处,只听两个人在那议论,一个道:“我们去年不是在祈年殿上搬演过的么?”一个道:“我记得你正坐在宝座上,被我夹颈一拎,便拎了下来咧。伯纯听了,吓了一跳。寻着声走去,见是一个毛厕。厕上正蹲着两个人在那里出恭,满口的却是“皇帝”“万岁”的乱话。伯纯忍不住一笑,自己笑着自己道:“呸,我道是谁,原来蹲在厕上的臭议论罢了。”

那两人原自无赖,见一个衣冠整洁俨然道貌的人,急急向厕上一探首,接着一口唾沫,回身便走,一齐笑着说道:“可是来劝进的么?不要走,待孤王下了厕来,封你们七八等的子男罢。”伯纯听了心里不快,自走向别处去了。那两人下了毛厕,不见了那劝进人,相顾大笑道:“别管他,且去听一回大鼓词罢。”真是:临楼大开新典,歌舞升平又一朝。

第三十二回 竞优秀礼帽作舞蹈寄感慨鼓板绕余音

却说那两人正是第一回上借他作引的刘哈儿同马回子。他两人出了毛厕,拉拉扯扯喧喧嚷嚷向园中闯了一回。闯进个酒棚去喝了一回,又醉醺醺的闯出酒棚。却好前有两位优秀人物。

两个人说着笑着分头直撞过去,一人一个,那两位优秀人物的礼帽便咯碌碌撞将下来,像两个西瓜般在地上乱转。优秀人物不觉勃然大怒。他两人笑道:“怪不得人家说圣天子天与人归,百灵呵护,连这两个帽儿也灵起来,在那里舞蹈山呼哩。”说时,向地上拾了起来,一人一个捧给优秀人物道:“这样贵重的帽子,爷们带也不系一根便戴了,逃走了可通缉也不中用呢。”说完笑个不住。两位优秀人物原想大发威风的,如今见他们两人行的说的,七分醉三分疯模样,倒没法奈何他们,向他们盯了几眼,拿着帽子走了。两人看他们去远了,直笑得酒都险些呕出来,拍手跌足向着前边道:“帽子逃走了,快些来呀!”一路说,一路笑,直到大鼓棚里来。

京里的大鼓书场本是非常简单的,两张长凳一只半桌,青瓦茶壶组窑茶杯一副而外,只有一副大鼓行头罢了。这天却靠着圣天子洪福,也装点得有声有色。那棚前缀着三个红纸球,球下垂着五采纸穗临风摇曳着,一溜悬着四盏红灯,两根棚柱上粘着一副对联道:男儿爱国争先听。

圣主开基第一棚不知道是谁的手笔,居然典丽确切。他们两人原不理会这些,正往里走,忽听耳旁一声霹雳道:“二位来呀!”两人不觉一惊,回头看时,才见一个满脸肥麻一头黄发的通州婆子立在个凳上,嘻开着嘴喊呢。进了棚子,也有几个客位,满坐着许多听客,也有头高跷的,也有毡笠草履的,也有短襟窄袖的。虽是个大鼓棚儿,倒也成个五族共和的模样。

两人挨个座头坐了,见场上还没开唱,一个戴着毡帽衔着旱烟袋的正抹拭着鼓板呢。停了一回,从场后走出个女子来,扎着脚管,挽着个高髻,略点了一痕胭脂,向众人抠(扭)了一抠(扭),将鼓板试了一回,才念出四句开篇来道:

揖让征讨各一时,前人事是后人师。

花开花落空庭里,狼藉东风付剩脂。

众人喝了一声彩,两人也莫名其妙的跟着喝彩。那女子停了一回,向着台下道:“今天唱的是一套最新的故事儿,名目叫《天子万年》。待奴点起鼓板,慢慢唱来。”说完喝了口茶,将板子和了和,向台下一笑,唱将起来道:天嫌寂寞,地苦萧条,山川河岳,清与偏高。吩咐那造化儿曹,将兴亡治乱,一代代编做悲欢材料。倩廿四朝皇帝,装个块垒,把三万里山河,捆做腰包。咯咚咚鼓乱响,嗒喇喇板轻敲,香喷玉颗,红破樱桃,舌尖上跳出个新朝。

唱到这儿,众人又喝起采来,他便略停顿了一顿,唱道:天子当朝,济济群僚。文的是西瓜帽,武的〔是〕葫芦腰;文的是四纲六常,武的是七略八韬;文的是额骨朝地碰,武的是脚底向天跷;文的钻,武的跳;文的喘,武的号。热烘烘,乱糟糟,七手八脚捧出大英豪。天子说卿等功高,孤王命好,一个个封做一百零八等子男号。

众人听了,笑个不住。女子又顿了顿再唱道:功成名就,酒酣饭饱,太平无事,落得逍遥。华东馆眼花缭乱了山西佬,三乐园车轮碾碎了书呆脑。帘前逢大敌,帚底侍儿骄,校外倚斜阳,眼里缝穷俏。这都是四海升平,圣天子成就的新谐笑。

众人听了,虽有晓得的,有不晓得的,只觉他唱的声调铿锵,便不晓得也爱听将下去。女子便再接着唱道:侯门路遥,深闺梦遥,翩翩公子,怎流连大道。才赋月团,捐弃秋风早。室迩人远,鱼沉雁杳,软太阿持倒,主人翁禁锢床头了。自古人无百岁好,狗无一日饱,便贵为天子,也有个下梢。

唱到这儿,将鼓板紧了一紧道:尧天高,舜日遥,翻四千年旧案,别把河山造。千门万户,春风一到,吹遍宫花宫草。怕才过陈桥,又得渔阳报,把我这新歌惊破了,把我这新歌惊破了。诗曰:

万里山河近夕阳,衣冠百辈颂王皇。

写他一刹风华事,我年时百转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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