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魏老师从讲台上走到地上，走到讲台前，在黑暗中我们根本看不清他被长发挡住的脸。他好像有点无奈，又有些激动，声音沙哑低沉地说：“遗憾就是，从李文郎被大牛暴打的那个下午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教室里寂静无声。
“我和李文郎没有任何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可是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会不时想起他，为别人感到遗憾不是一件伟大的事情，只是愧疚而已，”魏老师有些难过地说，“正因为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做，才会觉得愧疚，仅此而已。”
“我希望哪天把这个故事写成剧本，”魏老师接着说，“在那个剧本里，我能够认真地救他一次。这样的话，或许我就能把这个人从人生里忘掉了。”
魏老师停了一会儿，轻声说：“下课吧。”
随后他拉开门走了。
壁虎的马戏梦
魏老师的编剧课偶尔会有临时操作练习，就像小时候上课上到一半，老师突然冒出一句：“小测！”顿时一片兵荒马乱。魏老师应该也想追求这样的效果，但很明显失败了。
他第一次给我们出练习题，应该是在十一月末的时候。那几天他说自己很快会穿着卫生裤（也就是我们的“秋裤”）来给我们上课。因为年底截稿期要到了，他要在外带便当盒成堆的家里不分昼夜写剧本，胡子不刮，头发不洗，连脏牛仔裤都懒得穿。
我们反应不大，因为尚无相关体验。
他说：“那让你体验一把。”
我说：“你要临时考试啊？”
他说：“也行。”
房间里笑声一片，魏老师也很开心，转身拿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东西。
我说：“这是啥？”
旁边一女孩子说：“蜥蜴吧？”
我说：“有点胖啊这只蜥蜴……”
魏老师转过来：“好了，大家看这只壁虎。”
房间里又是一阵笑声。魏老师自己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这是一只壁虎，请各位给它来段美妙的经历。”
01
这是在一套普通公寓客厅里一面普通的墙上。
日光灯旁边有几只肥美的蚊子和飞蛾。一只壁虎从角落里慢慢爬了过来。
这只壁虎稍稍有点儿胖。
它慢慢靠近那几只被明亮灯光吸引的飞蛾，打算来点消夜。
壁虎心想，都什么年代了，还学人家飞蛾扑火，也不看看这是不是火。它舌头一伸，半秒不到，一只蛾子消失在空气里。壁虎很满意，它打算在原地休息一会儿。
这时候，男主人回来了。他刚进门就喊：“馨惠——爸爸回来啦！”
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开心地边跑边喊：“爸爸回来啦！”
女主人也从房间里走出来，说：“我给你煮了牛奶。”
男主人放下手提包，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拿起包在里面找了找，拿出几张彩色的纸来：“我买了明天下午的马戏团门票哦，就在我们家前面不远的地方。”
小女孩抢过门票在房间里欢呼。
壁虎趴在墙上，听到了“马戏团”几个字，清醒了过来。
它心想，是马戏团呀！从前就听说马戏团这个地方有很多世外高人，就是还没亲眼见过，它决定要去开开眼界。
壁虎掐指一算，按照自己的爬行速度，走到马戏团应该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它决定先回去小睡片刻，天亮就出发。那几只愚蠢的飞蛾还在日光灯边上飞来飞去，壁虎恋恋不舍地看了它们几眼，居然流露出几分莫名的怜悯。
02
天一亮，壁虎就出发了。
它没有惊醒邻居们，爬过大半个天花板，从墙上的空调孔钻了出去，就是外面的天地。晨光熹微，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到了沉淀的汽车尾气、路边摊的油烟味，还有楼下绿化树新施的肥料味。
壁虎顺着外墙往下，来到了地上。它在下楼的时候还借着高度判断了一下方位。
这是一只比较聪明的壁虎。
它沿着人行道，走在最里边靠近马路牙子的地方，避免自己被路上越来越多的行人踩到。
壁虎心想，一定有什么地方贴着广告或者海报，用来宣传马戏团。刚这么想着，抬头一看，真有一张五彩斑斓的海报出现在面前，上面还印了狮子、老虎的照片。这些动物们，壁虎在电视上都看过。
海报下面还有个箭头。这就对了，它开心地朝着箭头的方向大步前进。
中午刚过，壁虎就来到了马戏团的巨大彩色帐篷外边。
此时此刻，壁虎内心非常激动！就像是多年来的梦幻成真一样，它伸了伸腰，动了动四肢，朝着马戏团帐篷小跑过去。
03
这是一只想要成为伟大角色的壁虎。
就像我们小时候总想成为科学家、宇航员一样，这只壁虎诞生之初，电视节目播放的就是马戏团节目，这对它的童年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它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马戏团万众注目的明星。
马戏团的节目要从下午才开始，所有的动物明星们都在做最后的准备：做最后训练的、吃饭的、准备道具的、整理毛发的……
“嘿！”壁虎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打起招呼来。
“哪里来的小壁虎？！”最先看到它的是一只猴子，“你不是马戏团的成员吧。”
“我想成为马戏团的成员！”壁虎说。
这下子，整个马戏团的后台充满了笑声。所有动物都看见这只壁虎了，有那么一瞬间，真像是万众注目。壁虎说：“我是认真的。”
“你不合适。”狮子正在梳理自己的毛发，“我也是认真的。”
“你最好和人类谈谈，”老虎说，“他们决定一切。”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马戏团的动物们各自散去，壁虎冲了上去，但男人没有看见它，而是从它身上跨了过去。
后台又一次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这回，男人看见了壁虎，他弯下身：“你在这里干什么？”
壁虎说：“我想加入马戏团！”
男人一阵大笑，然后摇摇头说：“你开什么玩笑，观众席上都看不到你。”
说完男人就走了。马戏团的表演就要开始了，大家紧张起来，没空理会这只壁虎了。
04
猴子说：“你不够灵敏。”然后猴子上场表演了高空飞猴。
狮子说：“你不够威猛。”然后狮子上场表演了马戏狮吼。
老虎说：“你不够强壮。”然后老虎上场表演了壮骨虎戏。
壁虎很难过。它坐在舞台边缘，看着这些明星们你方唱罢我登台，观众雷鸣般的掌声不绝于耳。这是它多么渴望的时刻啊，只是这些欢呼都不是为它准备的。
这时候，有个坐在最前面的小女孩突然尖声喊道：“看！有只壁虎！”
壁虎一个激灵，被吓了一跳，猛地一跃三尺高。
“哇！”坐在前排的观众们被它这个高难度的跳跃所震惊，忍不住鼓起掌来。
壁虎被掌声又吓了一跳，连翻三个跟头。
这下连中间的观众都看见它了，掌声愈发热烈。
壁虎没搞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到了舞台的中央，紧张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舞台上迅速地转起圈子来，四只脚滑稽地乱动惹得台下观众一阵笑声，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壁虎就这样完成了人生的马戏团首秀，收获了当天最热烈的掌声和欢呼，留在了马戏团里，成了新成员。
05
壁虎还是那么小，但是大家已经看见它了。
其他动物简直没办法理解，就凭壁虎那几个三脚猫动作，怎么就火了？未免太不公平，那它们这么多年在台下练的功算什么？
可壁虎不在乎，它已经住起了单人房间，有了自己的练习室，整天在里面翻跟头。回想着自己第一次登台的辉煌成就，觉得自己是国际巨星。
壁虎跟男人说：“我每周只能登一次台。”
男人答应它。消息传到其他动物那里，大家非常无奈，除了嫉妒还是嫉妒。
壁虎又跟男人说：“我要吃精选的蚊子。”
这下子，其他动物连嫉妒的心情都没有了，看着自己吃不饱的伙食，满肚子气愤。
到了周五，壁虎要登台演出了。它跟男人说：“我要国际范。”
男人匆匆忙忙给它找来了四条白皮肤蓝眼睛的欧洲壁虎，作为伴舞。
铆足了劲的宣传，也吊足了观众的胃口，这次演出再一次空前成功，欢呼和尖叫响彻马戏团的上空。
狮子在后台听到外面的欢呼声，冷笑了一声，躺下休息了。
壁虎变成了半个月才登台一次。
它的伙食也变成了精选的东南亚蚊子和欧洲蛾子。
终于，壁虎吃成了大胖子。
06
马戏团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前往下一个城市。
所有人都找不到壁虎。男人在后台怒吼：“我可是花了重金在捧你，你给我出来！”
所有的动物各自埋头打点行李，谁也不提壁虎。
马戏团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壁虎。
老虎问猴子：“那个巨星哪去了？”
猴子神秘一笑：“胀成气球，飞走喽。”
07
教室里一阵骚动，魏老师身后的黑板上，除了那只胖壁虎，密密麻麻都是大家一句一句凑出来的故事。魏老师仍然很开心，他拍了拍黑板上的壁虎说：“很好，这是一个关于做白日梦的故事。来，告诉我壁虎最后哪去了？”
有个女孩说：“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去了。”
魏老师说：“那三口之家的公寓吗？……太老套了。”
我说：“在回去的路上被踩扁了。”
女孩子们爆发出不满的嘘声。我旁边的男孩说：“找地方减肥去了。”
魏老师说：“好！减肥去了，还有呢？”
我说：“一边减肥一边做着国际巨星梦。”
魏老师问：“能实现吗？”
我说：“那得看它能不能瘦回去。”
教室里一阵哄堂大笑。我搞不清楚他们在笑什么，魏老师不置可否，点点头又摇摇头：“梦想这种故事，很虚无呀。你们太残忍了，明明知道成功和失败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居然还对壁虎编出这么悲摧的故事。”
下一秒，教室里也变成了马戏团的后台，所有人哈哈大笑。
魏老师却面露苦笑，不时地望向教室前门的地方。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愣住了。在门缝里，有只不幸被门夹扁的壁虎。我的胃袭来一阵不适感。而那只壁虎，此刻看上去，确实是个大胖子。
魏老师看了我们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拿起黑板擦抹去了那只胖壁虎。
一只壁虎的梦想，就那么可笑吗？
我们未免笑得太残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