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那天夜里搞出一个天大的动静，整个院子的人闻风而动，大街小巷到处都响彻着威丁的名字。当人们无果而返回到院子时，你的猫娘慢慢地在人群里蹲下来，大声放哭。但是人们一眼就亮穿了她的虚伪。邻居们说，起来吧起来吧。
我是在金家河边的水泥船里找到你的。
你不肯回家，我告诉你猫娘哭了，你这才慢慢起身。
毕竟，你是划不走这条水泥船的。几天前我和你差点在那里淹死。
就这样，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你不停地被劝导回来，然后不出几天，你又逃走了。
其实，你回不回来，你父母并不着急。你不回来，你家的粮票并不会少发一两。在粮食就是生命就是一切的年代，你的父母其实一直享受着你的珍贵的份额。
但是任你长期在外流浪，你的父母也在承受着道义上的指责，况且居委会的主任还要时不时地从社会安定的角度来说他们两句，这个时候，你父母的脸上毕竟有些挂不住。
那年，你再次被捉拿归案，等待你的是你父亲亲手为你制作的一副脚镣，还有一根限制你活动半径的铁链。你是看着父亲完成他的作品的。你不得不佩服这个老铁匠的手艺。
你每天如囚犯一般戴着脚镣，坐在你家门口，来来往往的四城门外的人都知道你，他们并不奇怪你的自由的突然失去，一切都显得水到渠成。
有人问起，自有旁人作答：老是要逃走。
但是没有人会问，你为什么要逃走。这是问题的关键。
曾经有一个乡村教师或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走过你身边时，无法接受他所看到的，中年男人说怎么可以这样，还是不是社会主义国家？还是不是共产党领导？
连你也觉得奇怪可笑，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人是要去坐上海轮船的，你有点不耐烦，你说你快点走吧，上海轮船快要赶不上了，上海轮船开走啦。
这件事，让你父亲觉得有点不妥。这么多年，他已经无畏于别人的目光，也谈不上丢人现眼，他根本就无所谓，但是因此产生的一些现实的麻烦，令他徒增烦恼，最后他把你囚禁在你家的柴房里，终年不见阳光。
你家的柴房，以前也是我们捉迷藏的必选之地。
但一个人老待在那里肯定不好玩了，而且害怕，因为柴房里有你父亲的一口寿棺。
我知道你是不怕的。天寒地冷的时候，你躺在棺材御寒，你的哥哥是亲哥哥，强暴之下也未必能伸以缓手，但心里还是记得你这个亲弟弟的。没人的时候，偷偷地过来叫你吃饭。这时，你慢慢地移开棺木，传出佯装的弱如游丝的声音，并且当你哥哥推开柴房门的时候，你迅速把自己的双臂交叉安放在一起，按照死人入殓时的模样睡好——你总是不肯舍弃这样的表现机会——你的哥哥被你吓得半死，抚棺恸哭，阿弟啊阿弟！
谁也不知道，戴着脚镣的你，最后是如何脱身的。
这比世界束身大师还要牛？菖啊，威丁！
你真的逃走了，你父亲望着他的寿棺里，空遗一副他精心打制的镣铐，大有百密一疏之感。而你游走四方，获得了彻底的自由，种种谎言骗取人们的同情心。
我们陆续听到你的消息，都是一些不确定的传说。你在定海，你在沈家门，你在上海，你在杭州，你在某个莫名的小城，你几乎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如神话一般。到处都在传说你的消息，以至于有人因为你的行踪而打起赌来。
我记得中间你被劝回来一次，这次你的父亲不再打制你的镣铐，而是像一个蹩脚的木匠，给你做了一只棒冰箱。你很乐意地接过了这只棒冰箱，你跟我说，你的猫娘答应过你，卖棒冰赚了钱，会给你讨媳妇。正是这样的许诺，让你自愿结束了流浪的生活。
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笑容和坚定的对未来的向往。
五分钱一支的棒冰，你以你一贯的狡黠，偏偏要这样喊：
“一角两支，蜜甜阴凉的棒冰卖了！”
有时候，我们在路上碰到，你还会左顾右盼，偷偷地拿一根棒棍给我——怕不巧被你的猫娘瞧见。我当然能够感觉到其中的友谊的芬芳。
但是你不知道，在旁人的面前，我是很不愿意被你引为同志的，我也害怕孤立于群体之外——虽然只是一群小阿飞式的青年，他们抽烟，我也抽烟，他们疯狂地把小店老头引开只是为了偷几个牛肉罐头，而其中我又做了可耻的哨兵，然后喝酒等等。我对酒一直没有特别的嗜好，这你是知道的。那个时候我已经参加工作了，我说我有，五分钱我还是有的。我把五分钱轻率地丢在你的钱盒里，你很多天都没有理我。但是你不理我，又能理谁呢？
秋来叶落，你的棒冰也卖完了。
你每天坐在棒冰箱上，开始观察猫娘的言行举止，你没有看到有关猫娘许诺的未来。冬天就要来了，冬天已经来了，那一天，你找不到那个棒冰箱了，棒冰箱已经被猫娘扔到柴房的旮旯里了。那天你寻寻觅觅，全家人都不知道你在找什么。
你对你的猫娘说，我的棒冰箱呢？我的新娘呢？
猫娘突然明白过来，开怀大笑，这简直太好笑了，她笑得不可收拾，笑得肆无忌惮，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荒唐了。在旷日持久的贯穿你一生的笑声里，你终于领略了什么叫作“绝望”。你在大街上奔跑起来，泪水迷糊了你的眼睛，你停下来抱住自己的身体，从此你没有跨进这个家庭半步，而这个家庭原本还在邻人面前做做样子的心也没有了，随便你去了。你去了，无论天涯，无论海角，你只属于你自己。
你走得很远，依稀从东北、从新疆传来你的消息，你在路上，不作停留。
但是令人意外的是，短短几年，你居然又回来了，到处都能听到“矮子威丁回来了”的消息。我猜想，远方奇怪的饮食令你愤怒，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但这不是你回来的真正原因。
你跟我说，你的干爹死了。
套用一个熟悉的句式，你埋藏好你干爹的尸体，擦干眼泪，重新上路了。
你穿着一件肥大无比的中山装，出现在定海码头。
故乡正是初秋，你没有外裤，没有鞋，光着脚丫，晃着袖子，撑着这件空荡荡的死人衣服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仿佛傀儡戏中的木偶被重新赋予了灵魂与生命。
你就这样回来了，至此你再也没有离开过故乡。
你身无长技，而那些围观者总是不肯轻易解囊，一两分硬币在他们的手上弹跳，来一个，他们说来一个，然后你就翻一个跟斗给他们看，就像我们小时候在棉被堆里翻跟斗一样，但是，你是实实在在地把头死磕在水泥地上，然后再把身体沉重地甩过去的那种，细节总是相似，当你把身体倒着举起来的时候，它却并没有按照你的意思翻过去，而是半途而废地倒在了一边，这十分讨彩，有人便欢叫起来，重来过，重来过，于是你又重来过。
如此这般，一过几十年。
我时常在街上看到你，你像弹簧人一样在人群里翻跟斗，日趋老练。
但你是知道的，我是不会出现在围观者中间的，我的感觉是，好像是我在那里翻跟斗，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我们俩命脉相连，仿佛是你在充当着我的另外一个角色。
你在街上看到我，从来不会主动接近我，你明白自己的角色，只会默默地向我行注目礼。而这些年，我带着一副臭皮囊，人模狗样，无明妄执……
每每从你身边走过，总令我惶恐不安，羞愧难言。
当年，我大姐在定海中大饭店收银开票，你经常光顾那里，应该有一些印象的。
这是一幢非常典型的老式酒肆的两层木楼，楼梯和地板嘎嘎作响，布满足音，木阶回旋处，有绳索垂系着一个方形的盛放菜肴的木盘，下面的人一吆喝，上面的人开始收绳，如电梯升降，送至二楼雅座。店堂里都是四方的八仙桌，在那里吃饭的多是一些“短衫帮”，“炒什烩”是他们的最爱，也是饭店的招牌菜。
当时，吃饭是先要开票的，吃什么——这是大姐一天当中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在你看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往往是这样，客人还没有开口，你必抢先道：炒！什！烩！这三个字从你的舌尖一经说出，炒什烩的色香味顷刻全在你的味蕾之上弹跳。
在你有限的想象里，世界上不会再有比炒什烩更好吃的东西了。
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上饭店的，必是进城或出差来此的客人，极有可能是他们平生以来仅有的一两次饱餐，所以，很难会有现在常见的剩菜残羹，饥肠辘辘的你，绝望地看着客人把最后的一点汤水喝完，甚至把那只碗舐得锃光瓦亮。
但凡有一点汤水，一点肉末，一点残叶，往往客人还未完全离桌，窥视已久的你，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去，囫囵往嘴巴里一倒，然后再迅速归位，如此再三。
为了博得饭店的默许，也让维护你的大姐在饭店方面好说话，你经常是以帮忙收拾碗盏的名义。所以，也能经常看到你在人终曲散的店堂里扫地的情景，你干得很欢，仿佛从来就是那里的伙计。
你的胃口极大，牛有四个胃，我觉得你就是一头长着四个胃的牛，如果一直可以吃下去，你不会有片刻的停顿，我相信的。你吃东西的声音很大，仿佛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这些食物。我知道，这些汤汤水水只能聊胜其无，根本无以果腹，怎么办呢，吃饭是要粮票的，而你的粮票又在你猫娘手上。
与其说，外界对你父母颇有微词，是因为家庭暴力以及你的出走，不如说是因为你家凭空多出来几十斤粮票而招致忌恨。当邻居们端起饭碗的时候，一想到你们家多出来那么多粮票，就吃不下，睡不着。于是在一天早晨，有人把马桶倒在了你家门口。
写到这里，我是真切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无奈与荒唐，哪怕是做一个流浪汉一个乞丐，路人宁肯给你一分钱，也不愿意拿出几两粮票来，粮票是他们的命根子。
不得已，你经常要向大姐讨点儿粮票，第一次开口，你左右为难，两只手互相摩挲着，支支吾吾了半天，你艰难地说到“借”，“借”是一个有尊严的词汇，它代表承诺和信用，它和粮票组合在一起，又显得分外的沉重和不可能。
你说好一个礼拜还的，一个礼拜到了，到了就到了，大姐根本就没想着你能还——你拿什么还呢？但是你却消失了，你竟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唯有离开。
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出现，往中大饭店的门槛上一站，你的脸上带着那种自信且自得的笑容。大姐跟我说过这件事，她非常的意外，她根本没有想过这粮票还能回来。
当时有人对你说，威丁，这粮票怕是你偷来的吧？
你缓缓地扭过头去，死盯着那个人的脸，然后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星唾液，吼道：
贼啦儿子是偷来的！
这句语法混乱但谁都听得懂的话，并不令人意外，意外的是，整个下午你都在中大饭店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贼啦儿子是偷来的！
而且，挑战你道德底线的那个人，后来给你拿来半碗面条，你也没有搭理他。你只拿刀一样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遍遍地凌迟，你说，贼啦儿子是偷来的！
这件事令所有在场的人印象深刻。许多年以后，这一幕再次出现在一家快餐店门口，只是因为迎宾小姐说了你一句“大糊”（对精神病的别称），你就一直徘徊在快餐店门口，盯着那个已经六神无主的小姐不放。这件事是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朋友跟我说，你别看威丁这样一个人，他还是有自己的做人的准则。
我说我知道，我深切地知道这一点。
从那以后，你每次问大姐借粮票，从来没有爽过约，你有借必还，记得最后的一次，中间隔了整整大半年，你再次出现在大姐面前，大姐说，威丁你是来还粮票的吧，粮票不用还了，粮票取消了。听到这一句，你哭了，蹲在中大饭店高高的门槛上哭了。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哭泣。
后来随着古城的消失，中大饭店也成了历史。然后你到工农兵饭店，工农兵饭店也拆掉了。定海街头，到处都是熟悉的脸庞，就是看不到你的身影。
当然这对我们来说，实在不是要紧的事，我们只在茶余饭后才会偶然想起你。
消息还是有的，只是版本不一，甚至传奇得令人不能相信。
有一年夏天，我听说你出现在死人的地方，这倒并不让我意外——你躺在普陀医院的太平间里，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太平间里也不是总是客满，总有你凉快的地方——要说凉快，你真是给自己挑了一个好地方。
据说，有那么几次，太平间竟没有空余的床铺留给你，你还得亲手搬一具尸体下来，把自己替换上去，第二天你再把这位睡在“下铺”的兄弟搬上去。
你没有别的本事，装死人是你的拿手好戏。即使有人来查夜，他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我想，天下的流浪汉总是睡到自然醒，那种地方自然也不会因为有人打呼噜来吵醒你，而且清晨的阳光还特别的好，阳光照在你的脸上，你还想再睡一会儿。
睡在阳光里，梦也是彩色的——你也是有梦的吧。
话说那天清早，医院的一名护工走在去往太平间的小径上，他五音不全但喜欢唱歌，哪怕是走向死亡的客栈。正是他的歌声打扰了你。于是接下去的一幕，他老远就看见一具“尸体”从水泥床上一跃而起，跳窗而出。
几年前的一天，我的大舅在沈家门的家中去世，我第一时间赶到那里，意外地与你照面，表哥告诉我，你是第一个到的。
当时灵堂还正在布置，你却已经赶到了，你就像一个千里之外的游子，日夜兼程，山迢迢水迢迢地赶来，扑通一声，就在跟前跪下了，如丧考妣地号啕大哭起来。
你见到我，仿佛兄弟相见，道不尽的悲从中来。
你说你认识我的大舅，伊是老酒包，以前来我家时你见过，腰间别着一瓶老酒。言之似藐藐，听者已潸然，我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替我哭的是你，随的还是我的身份——
你一声一个大舅，一声一个大舅，叫我情何以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