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喽啰后边进来一位一身戎装的青年军官。见此人面貌清秀,身板匀称,腰杆笔直,气宇轩昂,卢招子心里先有了三分喜欢,但还是故意拉长了腔调问:“你是干啥的?到我这里有何公干呀?”
来人不卑不亢地说:“东北边防军第八师四十团一营少校营长关安轩。奉我们四十团唐团长之命来赎关家内眷。”
“你也姓关?你跟关家沾亲带故?”
“关家三少爷。”
“哦——”卢招子脸一沉,半晌才问道,“银子带来了吗?”
“银票倒是带来了,难道你就让我这么交给你?”关安轩目光炯炯。
“你要咋的?”
“来的路上,所到之处,当家的大名如雷贯耳,颇有口碑,我想当家的一定是个能成大事的人物,便产生了结识你这个好汉的念头。”
卢招子自负地嘿嘿一笑:“算你有眼力。”
“可闻名急于见面,见面不如不见,今日一见,大失所望,原来你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卢招子又是一笑,道:“你还别激我,你倒是说说看,我咋就徒有虚名了?”
关安轩也还以一笑:“凡干大事者,必然胸怀吞吐八方之志,待人以虚怀谦恭之礼。今天,我虽名为赎票而来,实则是给当家的送银子。大老远的车马劳顿,到了你家里却茶没有一碗,椅子没有一把,我站在这儿又累又乏,你坐在那里装腔作势,这岂是待客之道?汉高祖刘邦出身寒微,尚且知道礼待高阳酒徒郦食其,正洗着脚,听说郦食其来了,连脚都来不及擦,趿拉着鞋赶紧跑出去迎接。孔圣人也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相比之下,当家的不是徒有虚名又是什么?”
卢招子站起来哈哈大笑道:“关营长虽为一介武夫,倒有舌辩之才。我不敢和皇帝圣人比,更不是啥干大事者,接人待物礼数倒还略知一二,也罢,来人呀,给关营长看座上茶。”
关安轩坐定后,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又说道:“当家的不必遮掩,你虽栖身绿林,却不为非作歹,严格約束部下,纪律严明。不扰民,不奸淫,对周围贫苦乡民不但秋毫无犯,而且多次接济,收买人心,足见当家的胸怀大志,绝非一般绺子可比。”
卢招子朝关安轩拱了拱手说:“关营长见多识广,佩服,佩服。不瞒你说,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像关营长这样一语道破卢某胸中抱负。知我者,安轩也,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哪!唉,可惜,可惜,可惜我卢招子福小命薄,不能和关营长这样的朋友朝夕相处。若卢某早与关营长相识,断不至于混到今日还一事无成了。”
关营长放下茶杯,也朝卢招子拱了拱手,说:“安轩能得到当家的错爱,实感荣幸。你我今日相见,也是前世有缘,如蒙不弃,安轩愿与当家的结为兄弟。”
卢招子大喜过望,走上前,双手抓住关安轩的肩膀,激动地说道:“我听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能和你结为兄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呀。”
两人之所以一见如故,一拍即和,是因为两人各怀心事,各有苦衷。关安轩深入虎穴赎人,知道这是一个十分困难而又非完成不可的使命,不但必须确保自家老小万无一失,而且赎金绝不能落到胡子手里,这一点姑父交待得明明白白。否则,军威何在?姑父面子何在?关安轩一路上左思右想,多方打听,了解到卢招子为人仗义,口碑不错,就决定从他入手,以期打开局面。
卢招子混迹江湖多年,深知其中险恶,早有归顺官家之意。无奈自己出身寒门,朝中无人,找不着门路,以至延误下来。今日关营长从天而降,他便立刻动了念头,有心结交他作为自己归顺的引见,因此当关营长主动提出和他义结金兰的时候,他不但满口答应,而且趁热打铁,立即吩咐手下摆设香案,举行结拜大礼。叙年齿后,卢招子年长两岁为兄,关安轩为弟。
这一拜,把两个人拜出了感情,拜得两个人眼泪汪汪豪情满怀,发誓肝胆相照,生死与共,永不背叛,虽未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说来也怪,结拜兄弟之间的感情往往比亲兄弟还深,还坚韧,还长久。究其原因大概是,维系亲兄弟之间感情的只是血脉关系,谁跟谁是亲兄弟娘老子说了算,由不得自己做主,跟兴趣、爱好、品行、志向、人生观、世界观统统没关系。结拜兄弟就不一样了,常常是在人的兴趣、爱好、品德、志向、人生观、世界观都基本成形之后,自己经过选择决定的。相投的志趣,一致的方向,共同的目标成为连接他们的纽带。显然这种后天形成的社会属性纽带比先天具有的单纯血脉相连要牢靠的多。
结拜之后的卢招子兴奋得早忘记了赎金的事,一迭连声地高叫手下喽啰端酒上菜,转眼间,两个人就在炕桌上推杯换盏起来。酒过三巡,两人满脸通红,关安轩喷着酒气说:“卢兄,干脆跟兄弟我走得了,江湖上混到哪天是个头呀?男子汉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不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对不住老祖宗。兄弟跟哥哥说实话,东北军当下正是用人之际。咱东三省目前局势岌岌可危,俄国老毛子对咱东北一贯垂涎三尺,巧取豪夺;日本小鬼子更是步步紧逼,欺人太甚,淫我妇女,杀我同胞,占我土地,气焰嚣张,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是可忍孰不可忍!值此危急存亡之秋,急需一批热血男儿挺身而出,慷慨激昂,奋勇向前,拯社稷于即倒,救民众于水火。你我兄弟都是东北子孙,岂能苟全性命于乱世,混迹于草莽之中,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河山沦入他人之手而无动于衷而袖手旁观?”
关安轩这一番豪言壮语,说得卢招子热血沸腾,面红耳赤,端起酒碗“咕咚咚”一饮而尽:“我卢招子虽然鲁莽,却也上过教会学校,粗通文墨,颇识大体,眼见得外寇横行,父老涂炭,心如刀割,辗转难眠。有心杀贼,却身单力薄,想投身军旅,又苦无门路。今日天公佑我,得识老弟,若老弟肯为我引荐,我必改弦易辙,为国效力,血洒疆场,在所不惜。”
“好!”关安轩拍案而起,“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香如兰。兄长若有心改换门庭,兄弟一定在唐团长面前竭力保举。”
“全仗兄弟举荐。”卢招子举杯一饮而尽。
两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越谈越投机,关安轩突然话锋一转,说:“赎票一事,还望兄长周旋。”
满脸通红的卢招子把胸脯拍得山响:“老弟放心,保证关家男女毫发无损。”
“那——赎金方面?”关安轩试探着问。
“老弟笑话哥哥了,我岂是那见利忘义之辈?分文不取,完璧归赵。”
“兄长慷慨,只是此次绑票关家大院,非兄长一人所为,辽阳虎那边咋办?”
“灭了他!”就在关安轩话音刚落,卢招子还没接上话茬的当口,查柳儿一步跨进门来语出惊人。
在唐峻耀亲自指挥下,卢招子率领自己的绺子,配合关安轩的一营兵力对辽阳虎的响窑实施突然打击,一举剿灭了这股为害乡里的土匪,解救出关家被绑票的男女十余口人。这一天是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一年九月十七日,距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只差一天。
查柳儿强烈要求参加这次行动。关安轩怕出意外,特别派了三个士兵保护她,让她跟在队伍后边行动。当她随队进入响窑的时候,辽阳虎的绺子已经溃不成军,辽阳虎本人也被卢招子生擒活捉。被生擒活捉的辽阳虎一见卢招子把自己交给一身短打扮,手握短枪的查柳儿,心里又燃起了希望。按他对女人的认识逻辑,查柳儿不会要他的命,毕竟他和查柳儿有过半夜肌肤之亲。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看僧面总得看看情面吧?当然,罪是要受一点的,欺负了人家,总得让人家出出气嘛。他立刻嬉皮笑脸地朝查柳儿走去:“三少奶奶,在下日前多有冒犯,望三少奶奶高抬贵手,饶了在下,日后结草衔环,定当报答。”
查柳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顿时柳眉高挑,杏眼圆睁,厉声叫道:“站住!再靠近一步,姑奶奶枪崩了你。”
辽阳虎依然嬉皮笑脸:“站住,站住,少奶奶的话就是圣旨,在下不敢违抗。”
查柳儿咬牙切齿骂道:“辽阳虎,你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恶贯满盈,罪大恶极,今天姑奶奶跟你算账来了。”查柳儿怒火中烧,一时竟然因为找不到更加解恨的话骂他而气得浑身发抖,握枪的右手往上抬了起来。
辽阳虎见她抬胳膊,心里一凉,脱口叫道:“少奶奶!饶——”最后那个“命”字还来不及说出口,查柳儿已经手起枪响,正正地打在他左小腿上,辽阳虎左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辽阳虎挨了一枪,心里倒踏实了,心说到底娘们儿心软,没要我的命,便又嬉皮笑脸地道,“谢少奶奶不杀之恩。”
查柳儿冷笑一声:“你死有余辜,不杀你天理不容。”说着又是一枪打在他另一条小腿上,辽阳虎那条腿也跪下了。辽阳虎两条腿挨了两枪,两条腿都跪下后,剧烈的疼痛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了。他从查柳儿眼睛里看到了杀气,他感到了恐怖,他高高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他没想到他的这一举动更加激怒了查柳儿,正是他这双肮脏的手曾经那么残忍那么恶劣地摧残过查柳儿身心,使她陷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悲惨境地。查柳儿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我恨不得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话到枪到,两颗子弹准确地穿透了辽阳虎两个手掌心。
辽阳虎被打蒙了,他不相信似的看了看自己两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在强烈的求生欲望支配下,他忘记了他仅仅在十五分钟前还是一股丧心病狂肆意抢掠拥有上百条快枪的绺子杆首,他身上迅速恢复了落草为寇前一个贫民的本性。他捣蒜般朝他疯狂作践过的女人连磕了三个响头,磕得他的脑门子和他的手掌一样血肉模糊。这时候他犯了一个他这一辈子所犯过的无数错误中最严重的错误,说出一句他这一辈子最不该说的话。他拖着鲜血淋漓的双腿跪着向前拐了两步,一边往前拐,一边把两只淌血的手贴在胸前,可怜巴巴地哀求查柳儿:“求求你,别打死我,看在我们有过……”
这句最不该说的话还没说完,后半句就被查柳儿打在他两腿之间最要命地方的一枪打得卡在了嗓子眼里。他的脸憋得涨了起来,他的眼球鼓了出来,他的身体先是扑倒在地,接着蜷缩成一团,就像一只篮子里的活虾。然后这只活虾开始在篮子里活蹦乱跳。和虾不同的是,辽阳虎会发出声音,他两手捂住下身,他的嘴张得像条娃娃鱼,他像娃娃鱼一样张大的嘴里发出“哇哇”的怪叫声。
查柳儿鄙夷地看了看躺在地上哇哇乱叫的辽阳虎,眉头紧锁着转过身往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她听见背后辽阳虎凄厉的叫喊声:“不要走,杀了我吧!唉哟——杀了我吧——”
查柳儿停住了脚步,背后辽阳虎的叫喊减弱了,变成了可怜的哀嚎:“求求你——打死我吧,求求你呀——少奶奶——”
查柳儿没有回头,半扭着身子回手开了一枪,辽阳虎的嚎叫戛然而止。查柳儿拉开院门走出去,院门外面那三个负责保护她的士兵连忙往旁边让开路,卢招子和他的喽啰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