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一回,铁岭一个豪强大户过生日,请雪里花到家里唱堂会,辽阳虎单枪匹马地跟了去。那豪强大户当着满堂高朋臭显摆,扔出一百块大洋,要雪里花陪他喝交杯酒。当着辽阳虎的面,雪里花陪也不是,不陪也不是。辽阳虎当下对她点了点头,雪里花这才袅袅婷婷地走到那豪强大户的身边坐下。那豪强大户伸出手去摸她的脸蛋儿,就在那只手快要摸上还没摸着的当口,辽阳虎的枪就杵在那豪强大户的后脑袋瓜上响了。霎时间,红色的血白色的脑浆从豪强大户的脑袋瓜子迸溅出来,溅了雪里花满头满脸,吓得她鬼一样地尖叫起来。辽阳虎面目狰狞,用枪指着豪强大户的保镖们,拉着雪里花走出豪强大户家,跨马而去。
此时卢招子见雪里花遵照辽阳虎的命令扭腰摆臀地向他走过来,不由地想起了那个传说,警觉地对辽阳虎笑道:“大哥,我怎么觉得后脑瓜子凉飕飕的,你可别冷不丁地给咱来一家伙。”
辽阳虎哈哈大笑地拍着卢招子的肩膀说:“兄弟放一百个心,我的枪对谁也不能对你呀,戏文里不是说过吗?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旧了可以换,手足断了可就接不上了,我为了兄弟老婆都可以不要,何况这么一个戏子。兄弟,你尽管开心乐呵吧。雪里花,给我兄弟倒酒。”
辽阳虎的这一番话说得卢招子心里暖洋洋的,像怀里揣了个暖水袋。说得雪里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她还是像调教出来的猴子似的听话,风情万种地缠住卢招子喝酒调笑起来。这雪里花二人转唱得好,长得也算标致,额前浓密的刘海儿罩着一张鹅蛋脸,她腰肢纤细,双峰高耸,臀部浑圆,极会迷惑男人。此时她借酒装疯地解开了旗袍上边的两只纽扣,露出一片冰肌雪肤在卢招子脸前晃呀晃的,晃得卢招子眼花缭乱,不知不觉地被雪里花灌了个酩酊大醉。
辽阳虎得意地拍打着卢招子的背笑道:“任你精似鬼,还是喝了雪里花的洗脚水。”
雪里花嘴巴一撅白了他一眼:“你就不怕他醒过来跟你算账?”
“姥姥,就凭他?连他那几十号人枪,早晚也是我辽阳虎下酒的菜。”辽阳虎端起雪里花的尖下巴,“你虎哥现在要去吃关家三少奶的香香喽。”
雪里花下嘴唇撅出来吹着前额上浓密的留海儿,鼻子里哼一声:“当心噎死你。”
此后几十年,查柳儿想起那不堪回首的一夜就痛彻心脾。她就像一只落入虎爪的梅花鹿,拚了命地反抗,拚了命地挣扎,拚了命地抓咬,然而,她的反抗挣扎抓咬对于一只肆无忌惮的恶虎来说,只能更加激发它体内勃发的兽性。兽性勃发的恶虎接二连三地用它的尖牙,用它的利爪,用它的疯狂残忍地摧残着梅花鹿的肉体,摧残着她的精神,摧残着她的灵魂。凶残的恶虎在无助的梅花鹿身上发泄着它对美丽的无休无止的占有欲望。它终于累了,它累了以后心满意足地把自己变成了一只猫,像戏弄老鼠似的戏弄着爪下的猎物。它舒舒服服地卧在一边养精蓄锐,长久地欣赏梅花鹿的健美身材,欣赏梅花鹿光滑细腻的皮毛,欣赏梅花鹿的喘息呻吟,时不时的还伸出它的前爪去拨弄挑逗软弱无力的梅花鹿。当梅花鹿饱受凌辱的身体经过休息企图逃离魔爪的时候,凶残的恶虎就再一次扑上她的身体,用加倍的凶恶加倍残忍地蹂躏她,以获得加倍的快感。梅花鹿美丽的身体上留下了老虎的齿印,梅花鹿光洁的皮毛上留下了一道道爪痕,鲜血从爪痕里流淌出来。
在遭受蹂躏的整个过程中,查柳儿不曾发出过一声叫喊,她不愿意让被关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大嫂和侄子们知道这件事。她只是用仇恨的目光瞪视着在自己身上寻欢作乐的辽阳虎。在她身上寻欢作乐的辽阳虎压根儿没工夫理会查柳儿目光中的含义,没有哪只野兽会因为猎物目光中的仇恨而停止它的暴行。
辽阳虎从她身上爬起来心满意足地走了。查柳儿一直那么躺着,黑夜还剩下多长时间,她就躺了多长时间。她的两眼空洞地望着对面的窗户,糊在窗户上的窗户纸已经残破了,到处都是破洞,风挟着细碎的雨粒从破洞处钻进来,残留在窗棱上的纸片“哗啦哗啦”的响。泪水慢慢从她眼睛里涌出,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滚落,就像屋外的雨,开始是淅淅沥沥,最后变成瓢泼盆倾。
天还是那么黑,风还在刮,雨还在下,风雨中一个人“哐”地一声推开屋门,湿淋淋地冲进来。查柳儿受到惊吓,像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女人一样,本能地背靠墙坐起身,惊恐地看着来人。来人不是别个,正是卢招子。
原来,昨晚卢招子酒醉后,昏昏沉沉在雪里花的被窝里缠绵了多半宿,赶到醉梦中醒来,忽然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忙向雪里花打听辽阳虎的行踪。雪里花开始不说实话,只说这一宿我都和你在炕上,他到啥地方我咋知道?但经不住卢招子软硬兼施的逼问,最后才醋劲十足地说道:“人家这会儿好事早干了八回了,你才灵醒过来,晚到姥姥家了。”
雪里花的话让卢招子打了一个激灵,他猛地一把抓住雪里花露在被窝外面的膀子,声色俱厉地追问道:“你把话给老子说清楚,辽阳虎干啥好事去了?”
雪里花的嘴巴撇到腮帮子上,娇里娇气地说:“你轻点,把老娘的膀子都拽疼了。我听辽阳虎说过,说你也瞄上了那个关家三少奶,是不是真的呀?看你现在这副猴急相,我就知道是真的。辽阳虎说那个关家三少奶长得甭提多俊了,天上少有地下绝无,若不能美美地和她睡上一觉,这辈子可就白活了。哎!你说你们男人家咋都这副德行?得得,看你这张小脸都气白了,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你当辽阳虎真那么大气,生生地把我这么个大美人往你怀里推?美的你,辽阳虎是那号大气人吗?他忽悠你哪,把你忽悠醉了,忽悠到我炕上,他好去摆弄那个花票。不过你也别怪他,他也是没办法,都是让你给逼的,他说自打绑来的那些肉票关进你们的秘窑票房,你就带着护卫不动窝地守在那疙瘩,任谁也不能进去。你说你这不是多余吗?你们两家原本不就都派了人守在那疙瘩吗?用得着你亲自去吗?辽阳虎为了你们俩的交情,不愿意撕破脸跟你生抢硬夺,这不,就设了这么个损招儿。招儿是损了点儿,你也犯不着生这么大气,他玩过了,你接着玩呗,反正关家三少奶也不是黄花闺女。再说啦,人家辽阳虎够仗义的了,把我都送给你啦,里外里你也不亏了。哎,你干啥穿衣服蹬裤子的?天还没亮哪。”
雪里花后边说了些什么,卢招子一句也没听见,人早已开门冲进了风雨中。卢招子赶到秘窑票房见了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查柳儿的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剜了一刀似的疼,一股火顶到脑瓜子顶上。他大叫一声:“辽阳虎,我操你姥姥!”返身回到院子里,拔出腰间手枪,照天上开了一枪,对他的护卫们吼道,“弟兄们,跟我回去,宰了辽阳虎那个狗日的。”
卢招子的坐骑被枪声激励,撒开四蹄,直向院门奔去,说时迟,那时快,骏马突然马首高抬在原地转了半个圈。卢招子低头一看,马缰绳被紧跟着跑出来的查柳儿抓在手里。他惊讶地问道:“你想干啥玩意儿?”
查柳儿仰着脸说:“跟你去宰辽阳虎。”
“好样的,上来吧。”卢招子一矮身,只手把她捞上马背,说一声,“坐稳了!”马便疯狂地冲了出去。
他们赶到辽阳虎的响窑,天已经麻麻亮了。卢招子原本指望趁辽阳虎的人马酒醉未醒,混进去突然袭击,捉了辽阳虎就走。可他哪里知道,辽阳虎从秘窑票房回来,一脚就进了雪里花的屋,见卢招子不在,拎起雪里花还没问,她就竹筒倒豆子,把卢招子的举动稀里哗啦抖了出来。辽阳虎料到卢招子不肯善罢甘休,一定会返回来跟他算账,早就做了防备。因此,卢招子刚到辽阳虎的响窑外面,就听见辽阳虎在围墙上边喊叫:“兄弟,和三少奶刚搞上就同骑一匹马给我报喜来啦?”
卢招子见偷袭不成,气得大骂:“辽阳虎,操你姥姥,你真他奶奶的不仗义,触犯‘八斩’条规,老子要给你‘背毛’‘挂甲’。”(胡子普遍订有行规,其中有:不得奸淫花票,违规者处以极刑。背毛,即用绳子将犯规者勒死。挂甲,即把人全身脱光,绑在树上,不断向其身上泼冷水,使其冻成雪白的冰条至死。)
辽阳虎也变了脸骂道:“卢招子,给脸你不要,老子现在枪崩了你就跟打死只兔子一样容易,识相的去吧,为个女人不值得。”
坐在卢招子前边的查柳儿此刻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冷不丁地一侧身从卢招子腰里拔出手枪,照着围墙上的辽阳虎甩手就是一枪。辽阳虎见查柳儿抬手,本能地一缩脖子,子弹擦着脑门飞过。辽阳虎惊出一身冷汗,大怒,指挥手下乱枪打下来。
卢招子见势不好,拨转马头就走,子弹“嗖嗖嗖”的贴着他身边飞过,背后传来他的卫护中弹后发出的短暂哀叫声。卢招子顾不上回头,一只手紧紧搂住坐在他前边的查柳儿,一只手拽着马缰绳,两个脚后跟拼命磕马肚子,坐下马便箭一般地狂奔起来。
查柳儿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身子伏在马脖子上,对卢招子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浑然不觉。一直到他们跑出老远,马的速度慢下来,她才意识到卢招子的手在自己腰上的存在。这种存在让她感到很别扭,她下意识地去掰他的手,没想到她还没使劲,他的手就软绵绵地松开了,与此同时她感到他原本紧贴在她背上的胸部缓慢地向旁边滑去。
查柳儿连忙勒住马缰绳,转过身问道:“嗨,你咋的啦?”
卢招子“咕咚”一声坠落马下。查柳儿滚鞍下马去扶,却沾了一手血,“哎呀,你挂花了!”
卢招子咧了咧嘴,苦笑着说:“挨了一枪。”
一个护卫把他背起来就走,其他护卫骑马护在左右。查柳儿看着满身血迹,脸色苍白的卢招子,心里难受,这时候她已经忘记他是绑她票的胡子,而把他看作了为她两肋插刀的义士。
四
卢招子趴在自家响窑的土炕上对那个不知所措的乡村土郎中说:“三国戏文里,关云长刮骨疗毒,还能喝酒下棋,咱这点伤算个毬,动手吧,老子哼一声就不是汉子。”
土郎中剪开血淋淋的衣服,仔细检查卢招子左肩胛骨上的枪伤,他发现子弹卡在骨头缝里,便让一直守在卢招子身边的查柳儿帮忙按住卢招子的右肩,摸出一把尖刀,划开皮肉剜子弹。不知是土郎中笨,还是子弹卡得深,剜了几刀都没剜出来。尖刀在骨头上刮得“吱吱”作响,疼得卢招子呲牙咧嘴,脸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查柳儿坐在炕沿上,拿手巾给他擦汗。她擦汗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小心,一边擦还一边轻声柔气地哼起了小曲儿,不唱词,只哼调儿,哼的还是那支小曲儿。
卢招子不是关云长,他不能像关云长那样刀刮得骨头哗哗响还饮酒下棋谈笑风生。他的表情十分痛苦,他侧着脸趴在炕上,随着土郎中每一刀剜割,他脸上的肌肉都要颤抖一下,他的眼睛就会随着肌肉的颤抖紧闭一下。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他的眼光落在查柳儿搁在炕沿的大腿上的时候。他的眼光一落到查柳儿旗袍开衩处那条白嫩的大腿上就再也无力挪开了。他脸上的肌肉还在颤抖,他脸上还是“吧嗒吧嗒”往下掉汗珠子,他的眼睛却不再紧闭,不但不紧闭,还流露出了一种渴望。查柳儿发现了他饥渴的眼光,她猛一下站起来,从那个笨手笨脚的土郎中手里夺过尖刀,骂一句:“你咋笨得跟个猪一样,你想疼死他呀!”骂完一把推开土郎中,对卢招子说了声:“疼也忍着,别像个老娘们儿似的还没咋的呢就哆嗦。”说着一手扒开卢招子肩上的皮肉,刀尖利落地伸进伤口里去。
卢招子一声不吭,牙齿咬住炕沿,准备应对更钻心的疼痛。却又作怪,不知道是查柳儿手巧,还是卢招子的心理作用,竟然没怎么感觉疼,那颗卡进骨头里的子弹就给剜了出来。他咧一下嘴笑道:“斜了门儿了,都是刀割肉,你咋就割得不疼?”
卢招子的伤好得很快,才三天他的胳膊就可以抬起来了。那个土郎中每天都来给他换药,每次换药的时候卢招子都要查柳儿坐在炕沿上给他哼曲儿。他跟查柳儿说,怪了,他每回听她哼曲儿的时候,他的心都会像长白山上的冰雪遇到阳光一样,慢慢地融化成涓涓溪流,顺着谷底静静流淌,这时候,他就觉得很舒服。他让查柳儿放一百个心,尽管他很喜欢她,喜欢看她的脸,喜欢听她哼小曲儿,可是除非她自己愿意,他决不会动她一根指头,因为他是一个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不是欺男霸女的强盗土匪。就连他换药的时候给他唱曲儿这件事,她如果不愿意也可以拒绝,他不会勉强她。
查柳儿紧盯着他的眼睛问他:“你能帮我杀了辽阳虎吗?”
卢招子半天不吱声,最后叹口气说:“辽阳虎屡犯八斩条规,实在该杀,可我要真杀了辽阳虎,各路绺子就该骂我不仗义了,日后我还咋在江湖上立足?”
查柳儿不再说话,轻轻地哼起了那首小曲儿,她的思绪仿佛进入了游离状态,就像观音庙里那座悲天悯人的菩萨。卢招子看着她恍惚的样子,心里蓦地感到一丝愧疚。
“大,大,大哥,外面儿来,来,来了个当兵的。”一个喽啰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
卢招子欠起身问:“什么当兵的?多少人?”
那喽啰越急越结巴:“就,就一个,点着名说要见你。”
卢招子看了看查柳儿和土郎中,让他们俩先出去,然后对喽啰说:“带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