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这么说,其实查柳儿的忙碌程度一点不比她女儿差,她参加了西北各界抗日救国会,和一群东北军官眷属建立了一个东北难胞救济所。救济所搞救济需要大量的钱,工作人员,也就是这些军官眷属们第一个工作任务就是弄钱。她们都是头一次参加社会工作,她们的热情十分高涨,但她们身为人妇,不好意思像学生那样到大街上去抛头露面募捐,她们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利用个人的关系到亲朋好友处去化缘。
查柳儿捐出了她大部分的生活费后,便没有了办法,姑父唐峻耀每月都让住在西安的第二旅军需处按照关安轩生前的饷银数目如数发给她作为生活费。她只认识唐峻耀部队里的一些人,可是唐峻耀的部队当时驻扎在甘肃平凉。想来想去,想到了丈夫的二哥关者轩。关者轩原本就是专门跟军队做被服生意的,军队走到那里他就跟到那里,东北军撤到西安他就在古城安营扎寨,接着开他的被服厂,军用民用兼顾,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顺便还照顾了二姑和三弟妹两家子。
查柳儿找到关者轩开在下马陵的被服厂,看见关者轩正在厂长室里悠闲地翘着二郎腿看书,便叫了一声二哥。关者轩没想到她会到厂里来,连忙沏茶倒水的客气。查柳儿顺手一翻他看的书,便笑了:“二哥好兴致,研究起典故来了。”
关者轩认真地说:“你可别小看了这本长安典故,名堂大得很呢,里面有好多学问,我就是根据这里面的介绍才把厂子放在了下马陵这地方,你看这一页。”
查柳儿一看,那一页写得是下马陵地名的出处:西安南城墙东段内侧,有董仲舒墓。汉武帝时,董仲舒献举“贤良”之策,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因而颇受朝廷青睐。董仲舒去世后,汉武帝亲自为他选择安葬之地,并在陵前修建董子祠。汉武帝每次经过他的陵园时,三十丈之外,便下马步行,随从臣子依例照做。此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骑马者,乘轿者,凡经过董仲舒的墓前,都要下来步行。下马陵之名便由此产生。
关者轩得意地说:“连皇帝都要下马的地方是不是风水宝地?哎,所以我把厂子设在这里,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怪不得二哥生意做得这么好,原来是沾了龙气。”查柳儿顺着他捡好听的说,“二哥我跟你商量点事。”查柳儿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关者轩沉吟了一会儿,带着歉意说:“弟妹,不是我哭穷,按说呢,为咱东北人尽力,咱是责无旁贷,可是你不做生意不知道,看起来我钱是挣了不少,可都投到原料上去了。现在打仗时期,布料,棉花运输艰难,弄不好路上遭了抢本钱都捞不回来。这样吧,弟妹既然来了,二哥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我给你凑五十块,再多二哥实在拿不出来了。唉,弟妹呀,不是二哥说你,你现在寡妇失业的,过好自己的日子,把谷雨儿拉扯大就行了,管人家那些闲事干嘛?”
查柳儿拿了钱,临走对关者轩说:“二哥,我听房东讲过,下马陵原本不叫下马陵,叫蛤蟆陵,也叫虾蟆陵,原本也不在这地方,在西安东南的胭脂坡,白居易《瑟琶行》中有两句诗:‘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指的就是胭脂坡。皎然在《长安少年行》里写道:‘翠楼春酒虾蟆陵,长安少年皆共矜。’是说下马陵酒色俱佳,是浪子狎妓,纵情狂欢所在,反正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二哥,你把厂子开在这么一个销金窟里,能有个好?”说完,查柳儿扔下目瞪口呆的关者轩飘然而去。
没弄到多少捐款的查柳儿回到家里,坐在床边儿发愁。一挑门帘儿关玉竹进来了:“大白天的发啥愣呀?”
“我发愁呢。”查柳儿一五一十的把为救济所募捐,二哥只给捐了五十块钱的事说了一遍。
关玉竹用尖尖的手指头在查柳儿脑门上轻轻戳了一下,说:“自古无商不奸,哪个生意人不抠门儿?要找就得找大人物,大人物好面子,没个千儿八百的拿不出手。”
“说得容易,我到哪儿找大人物去?”
“说你傻你还真傻,前些日子少帅在西京招待所举办舞会,舞会上达官贵人,社会名流多的是,抓住一个就够你用的了。我让你跟我去,你就是不去,怪谁呀?”
“我是个乡下人,跳不了那个。”
“有你这么漂亮的乡下人吗?跳不了不会学呀?谁从娘老子肚里出来就会呀?现在我教你,管保你几天就会。少帅是留过洋的,再忙也忘不了跳舞,圣诞节,元旦短不了办舞会,到时候我带你去。”
“现在才十一月份,我等不了那么久,就算我能等,难民也等不了,现在天已经冷了,每天得有多少难民等饭吃,等衣穿哪。”
“这可难办了。”关玉竹想了想,忽然说:“嗳,对了,我听说少帅过几天要去王曲检阅军官训练团操演,还有实弹射击。我去找赵四小姐说说,让你也跟着去,到时候你想办法给少帅露一手枪法,少帅一高兴要多少捐款没有?还用得着你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
“这合适吗?”查柳儿犹豫。
“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关玉竹信心十足。
第二天晚上,关玉竹兴冲冲地跑到查柳儿房里,告诉她说她跟赵四小姐说好了,到时候让咱们直接到金家巷公馆去,坐赵四小姐的车去。
自汤玉麟率部不战而弃承德逃跑,致使日军兵不血刃占领热河省,全国舆论鼎沸之下,张学良痛感东北军已经处于行为粗野、纪律松懈、技术不精、作风浮荡等将骄卒惰,腐败堕落的状态。他曾直言不讳的说:“东北军中是有这些不正风气,这种情况如不改变,长此下去,官兵难以奋勇杀敌,东北军也有负国望。”为了他视为私家军队的东北军的未来,张学良在一九三六年开始对东北军进行整训,为此他模仿庐山军官训练团的样子,创办了王曲军官训练团,并亲自担任训练团团长。企图通过这种训练提高军官的整体素质,挽救东北军逐渐衰退的态势,重新焕发东北军的生机。现在已经是第二期了,这一期有二百人,都是营级军官,卢招子就参加了这一期训练,卢招子这时候已经是营长了。
对于军官训练团这次操演,张学良异乎寻常的重视,十点正,三辆小轿车已经停在金家巷张学良公馆西楼下,中间的那辆别克汽车是张学良经常使用的座驾。张学良在西安的公馆并不是他的,是他以每月四百银元的租金从西北通济信托公司租来的,一共有三座灰色青砖小楼,从东到西一字排列,一道弯曲的隔墙把西楼和中楼、东楼分开,使西楼成为一个独立的小院。张学良和他的家眷就在此居住。
关玉竹是这儿的常客,她是赵一荻小姐的闺中密友之一,经常陪伴赵四小姐出席各种社交活动。这天她早早的就带着查柳儿来了,陪着赵小姐在书房里说话。赵小姐听了关玉竹对查柳儿的介绍,对她很感兴趣,觉得好玩建议她女扮男装。因此,当她们出现在楼下的时候,张学良居然没有认出混在卫兵队伍里一身军装的查柳儿。赵小姐和张学良同乘一车,关玉竹和查柳儿被安排在第三辆车,三辆小轿车开出公馆后,后面立即跟上两辆载着全副武装的警卫部队的卡车,车队风驰电掣般地向城南王曲镇驰去。
张学良的车队到达王曲军官训练团时,参训军官们已经在开阔的射击场列队迎候。二百张黝黑的脸随着口令整齐划一地转向张学良,二百双眼睛向他们的少帅行注目礼。张学良从队列前健步走过,他走上几步就举一下右手,向军官们致意,军官们就会齐声高喊:“感谢,副总司令。”
张学良就会停住脚步大声问:“你们是谁的军队?”
军官们齐声呼喊:“我们是东北父老的子弟兵。”
张学良接着问:“你们听从谁的指挥。”
军官们回应:“听从张副总司令的指挥。”
“你们的使命是什么?”
“驱除倭寇,打回老家去!”
“很好。”张学良满意地走上临时垒起来的检阅台,跟随他一起来的人都在台上,其中包括预先到达的军官训练团教育长王以哲几个高级将领。操演总指挥一声令下,操演开始。首先是队列,二百个军官排成三个方阵,正步行进,大地顿时有规律地震颤起来,二百双脚就像惊涛裂岸的潮水般同起同落,每一次起落都发出惊心动魄的声浪。
队列之后是刺杀搏斗。长城防御战中东北军尝到了日本士兵单兵搏斗的厉害,尤其在刺杀方面,日军不但技术过硬,而且勇气惊人,一个人敢于同时跟四五个中国士兵对垒,即使到了绝望的地步也毫无惧色的战斗到底。这种军队往往能表现出一种令敌手胆寒的气势。东北军很多次就是在兵力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被敌人的这种气势所压倒,结果不战而逃。因此,这次军官训练团加强了这方面的训练,不但训练搏斗刺杀技术,而且着重培养胆气,经常举行一对二、一对三的训练,训练时还必须动真格的,即使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许草鸡。在这种氛围下训练出来的军官们,一到训练场上就红眼,现在当着他们的统帅更加卖力,已经不能用生龙活虎来形容他们了,简直就是一个个亡命徒的架势。一时间,射击场上杀声阵阵。军官们四个人一组,每组都是一对三,他们的武器都是不上刺刀的步枪,他们把不上刺刀的步枪当做上了刺刀的步枪使用,他们的每一下突刺都直冲对手要害而去。他们有的在格斗中被击倒了,但跌倒者立即爬起来狂吼着向对方扑去,有的枪被打掉了,赤手空拳的他们更加凶猛地和对手抱在一起滚做一堆,有的打得兴起,竟然对倒地的人拳打脚踢。射击场上的各个角落里都充满了他们野蛮的叫骂声、狂吼声。二百个男子汉粗狂的怒吼简直把射击场变成了古罗马斗技场。检阅台上的人们都被这种真实的战斗场面深深地震撼了。
最后一项是射击竞赛。军官们每班选出三名射手参加,手枪二十米每人立姿三枪,步枪五十米卧姿三枪,只取个人成绩。准备完毕之后,操演总指挥跑步到检阅台前请示竞赛是否可以开始。
张学良解下腰间佩枪,大声对大家宣布说:“你们都是东北军的精英,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今天射击夺魁者,我以军官训练团团长的身份以佩枪赠之,以资鼓励。”
军官队列里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人人摩拳擦掌,个个奋勇争先。枪声爆豆般地在射击场上响起,报靶声,欢呼声,一阵紧接一阵,场上的热烈气氛,驱除了初冬的寒意。一个多钟点后,最后一名射手射出了最后一发子弹,统计结果,卢招子和另一位射手并列第一。
张学良开心地对来到他面前的两位射手大笑道:“好,狭路相逢勇者胜,本来应该同时奖赏二位,可是本司令佩枪只有一把,只好请你们再打三枪决出胜负。”
卢招子二人领命下台再展身手,三枪过后,又是平局。台上的人都对张学良说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可喜可贺。张学良也觉欣喜,正要命令两人再比,赵一荻走到他身边建议说:“我的一个卫兵,枪法出众,让他和他们比比?”
张学良想了想后笑着同意了,他对赵四小姐的话总是百依百顺的。赵一荻向站在检阅台下面的卫兵们点点头,一身戎装的查柳儿出列,走到射击位置,端起步枪,略一瞄准,举枪就射,弹无虚发,全场哗然。王一哲军长惊奇地说:“这个兵看起来瘦瘦的,本事倒不小,看来司令的这把枪非他莫属了。”
关玉竹趁机说:“他的本事大着呢,别说站在地上打死靶,骑在马上打飞鸟,照样一枪一个。”
张学良看看关玉竹笑了,说:“那不成了古代百步穿杨的侠客了?那都是文人信笔乱写的。也就是说说而已,不能当真的,何况现在天上也没有飞鸟让他打。”
“让他试试嘛,没有飞鸟,骑马打靶也行嘛。”赵一荻兴致颇高。
“行,试试就试试。”张学良爽快地答应了。警卫营长立刻吩咐手下快去备马。
十几分钟后,一匹鞍辔齐全的高头骏马被牵进射击场。查柳儿接过警卫营长递给她的手枪插到腰间,拎着马鞭快步迎上前去。她走到马的侧翼,突然扬起手中马鞭,那马受惊,撒开四蹄,狂奔起来。等马跑出十几步开外,查柳儿扔掉马鞭,从马后快步追上,飞身一跃,两手按住马臀,一纵身跃上马背,紧接着两腿一夹马肚子,骏马便风驰电掣般地冲了出去。骑手那熟练的动作轻盈的身姿赢得满场喝彩。卢招子站在检阅台下,觉得这位骑手骑马的动作有些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查柳儿很久没有骑马了,咋一骑上马背,便觉得神清气爽,童心大动,似乎又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那时候也是这么天高地阔,也是这么意气风发。她驾驭着骏马纵情驰骋,在射击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但军官们看得眼直,就连检阅台上久经沙场的高级军官们也赞不绝口。
当她第二次通过射击位置的时候,飞驰中她抬起手臂,对准枪靶,“啪啪啪”一连三枪,枪枪击中红心,留下了三个呈三角形的枪眼。虽然还没有报靶,但仅仅是她那潇洒的射击动作就又引起了一片喝彩声。
完成射击动作后的查柳儿没有停下,策马加速向检阅台急驰而去,就像赛马中的最后冲刺。眼看就到检阅台了,只见她高速奔驰中猛地一勒马缰绳,那马前蹄高高跃起,“咴儿咴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原地转了半圈,稳稳地站在了检阅台前面。这时候,查柳儿突然掀起军帽,头左右一甩,一头乌云瀑布般地披落到她的肩上。经过一番驰骋,查柳儿的脸蛋红扑扑的,越发显得俊俏。全场目瞪口呆了半分钟之久,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