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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过河

曹正根外号正呆子,这几天难断家务事,同老婆的关系无法挽回,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不知是性恪不合,还是前缘已尽,不知是娘家有人嚼舌头,还是婆家有人烧阴火,反正双方越看越不顺眼,越说越离腔走板。就因为呆子有一次上床前没洗澡,不知为什么,小事竟闹成大事,大事闹成了死结,最后桂芳砸烂了一个瓷碗,呆子砸烂了一个瓦坛,幸好有邻居前来拦阻,否则一只陪嫁的闹钟也会在石阶上粉身碎骨。

“你要是不想过了,你就走!”呆子气得大叫。

这一句很伤人,呛得女人的泪水夺眶而出。“走?这是你说的?好,这是你说的。老娘今天要是不同你离婚,不算是人养的!”

不管邻居如何劝解,话已说得这样绝,两口子都红了眼,大有恩断义绝誓不两立之势,说离就离,说走就走,他们气冲冲出了门,朝乡政府赶去。

“姓曹的,等一下你要是不签字,你就是只猪!”

“姓王的,等一下要是我的手颤了一下,我这一世就爬着走!”

他们一路上还唇枪舌剑。

正在这时,天边一阵闷雷滚过,凉风袭来,天色突变。顷刻间大雨哗哗,使远近山川都飘忽在乳白色雨雾之中。轰轰的溪流声由弱至强,震荡山谷。很快就有浑水漫出围堰,朝水田里缓缓盖了过来。

他们忘了带伞,可一场大雨也阻挡不住他们的坚强意志。谁都不想表现出丝毫犹豫和动摇,似乎看看天,擦擦雨,缓一下步子,都有借机退缩之嫌,都有下辈子变猪变狗变毛虫的危险——不,他们都不愿意被对方低看,谁都不愿意食言。既然狠话已经砸在前面了,那么一团狗屎也得吞下去。今天就是天上落刀子,也得把对方给休了——滚他娘的蛋!

一条小河横在前面。平时,河中间有几个青石墩,人可以踩着石墩跳过去。但现在大水一淹,青石墩不见了,唯有黄浪汹涌而下,一条小渡船也不知脱锚飘向何处。曹正根朝上游下游各打望了一眼,没发现船,就脱去鞋袜,挽起裤腿,走过河去了。他走上岸,继续走了一阵,突然发现身后没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桂芳还在河那边,焦急地四下张望,像要找船,或是找桥。

呆子这才想起,他老婆不会水,也最怕水,眼下没法过河。他只好在路边坐下来,权且等候片刻。

雨小了些,但河水一时退不了。呆子发现老婆还在河那边,急得团团转,最后看看脚下,似乎在考虑脱鞋袜。不过她提着鞋袜刚下水,一个趔趄,一声尖叫,差点摔倒在河里。呆子赶快几步抢过去,一把抓住老婆,看着她连连翻白眼,好容易一颗心落了位。

“背吧!”他把老婆拖上岸,冲着她蹲下去,粗声粗气地说。

“你这没良心的,这才晓得要背呵?”老婆大概早就等着这个办法,委屈的泪水一涌而出,朝他背上猛捶,“你早做什么去了?你瞎了眼,存心要淹死老娘是不?”

“你不是本事大么?”

“我不稀罕你,就是不稀罕你!”

“那我不背了?”

“你正好就不离婚了是吧?你想赖?”

“那还是要背?”

老婆把他捶打得更厉害。

过河的过程几乎成了厮打的过程。老婆动作太大,也太多,使呆子稳不住,一脚踩空,两人差点齐刷刷滚到河水里。呆子大喝一声:“抓紧点!”老婆这才稍有收敛,把胸脯紧紧贴过来,把两手紧紧地搂过来。在面颊靠到丈夫后颈的那一刻,她大概吸到了一股暖烘烘的热气,还有她熟悉的汗气和体味,一种太阳晒出来的皮肤焦香。这种气味突然让她安静了几分,甚至不再说话。

哗——曹正根脚下再一次打滑,在摇晃中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老婆,而老婆也条件反射地一阵紧张,不由自主地把丈夫搂得更紧。她当然知道,她以前过河都这样搂着的,而眼下这一搂多少有点不同,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

“你要淹死我呵?”她哭起来。

呆子有点奇怪:这不是已经上岸了吗?

“贼养的,你把我鞋袜搞丢了!”

呆子更奇怪了,鞋袜不都在她手里?

雨完全停了,河岸边冒出几个小把戏,在齐声拍手取笑他们:“公鸡背母鸡,母鸡笑嘻嘻……”被曹正根一喝,这才四散。

大路边,有个昔日的小庙,外搭一凉棚,挂着邻村一个代销点的牌子。棚里正热闹,有一个青皮后生子正在和年轻的女营业员谈笑。有两个出差干部模样的人还在躲雨,没注意到天已放晴。还有两三个老头子正靠着柜台喝酒,也不要下酒菜。

呆子先进了凉棚,要老婆在这里歇口气,他得去洗脚穿鞋袜,还要找熟人借两件干衣服来换上。他刚走,桂芳的耳里就突然跳进一句:“喂,贵老倌,听说对河那边有个叫曹正根的后生,是个治虫大王,走到哪里都妙手回春,让虫子一片片死绝。他还到农学院去讲过课。这下肯定发财了。还有镜框子奖状,那也走不开。”

“那应该。”白胡子老倌表示赞赏。

留西式分头的后生插进来:“听说姓曹的同乡里的农技员关系最好,只怕是人家的功劳,让他顶了个名声吧?”

桂芳瞪了那后生一眼,可惜对方并没看到。

后生撇撇嘴:“现在到处都讲假话,什么事情都只能倒过来看。姓曹的若不是有背景,人家会抬他的轿子?”

“那也是,”白胡子老倌点头,“我们队那个三拐子,仗着有个当局长的舅舅,好吃懒做十几年,居然吃上了国家粮……”

桂芳已忍无可忍:“喂喂——你们怎么开口就臭?那个姓曹的有什么背景?你们是他本家的还是外家的?你们倒说说看!”

“对,”白胡子老倌呷了口酒,对西式分头又及时表示怀疑,“你说说看!说不出吧?我看你就是拿起粪箕比天。秋伢子,你怕人家个个都像你?狗屎棍子闻(文)不得也舞(武)不得。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寡嘴。我听人家讲,那个曹家后生硬是有志气。人家三伏天晚上摇蒲扇,到禾坪里去卧南风,他呢,提起马灯下田看虫子。这叫工夫不负有心人。”

“领导培养他当典型,他当然搞起来有劲。”

“哪个培养他?”桂芳更不平了,气不打一处来,“一没评他个劳模,二没发展他入党,好容易搞到农中代了几天课,又给打发回来啃泥巴……”

西式分头这才叽叽咕咕没吭声。

白胡子老倌眨眨眼:“哎,这位媳妇,你何事对他那样熟?”

“我……”桂芳耳有点发烧,答非所问地骂上一句,“熟什么熟?我看他是吃人饭拉猪粪,蠢得做猪叫。”

“你同他是一个村的吧?”营业员妹子突然拍起手来,停了停又吞吞吐吐地问,问他是个什么模样,好多岁了,结了婚没有……一直问到自己脸色飘红。这使旁边那个西式分头又懊丧又嫉妒,捡起石头恨恨地去打鸟。

桂芳盯了那小女子一眼,心里忍不住开骂:这小妖精,同他倒也般配,只是八字还薄了一点吧?下手还慢了一步吧?……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见曹正根穿好鞋袜转来了,把一套干衣服对她一扔,瓮声瓮气地说:“去,找个地方去换了。”

“换什么换?”

“换了好走路呵。”

桂芳没答腔,气冲冲地掏出钱来,买了半斤红糖、一斤咸鱼、半斤海带。她把这些往丈夫怀里一塞,然后瞪了一眼,恶声恶气地说:“走就走,走遍天下老娘也不怕!”

说完就上了路——不过是回家而不是去乡政府的那条路。

这是什么意思呢?呆子看着她冲冲而去的背影,“喂——错了,你走这边呵。”

老婆还是没有回头,顷刻间就变成了一个黑点。

197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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