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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锦鲤妖的原因,昔日热闹非凡的紫阳城仿佛一夜之间变成孤城,加之民间传说端午是妖精现形的日子,百姓们便更不敢出门乱逛。天色刚近黄昏,所有店铺就已经关了门。
缎小千从魏府出来,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她连着敲了好几家酒家的大门,伙计都从门缝里瞅瞅,然后飞快摆着手:“姑娘,今天不做生意了,快回家去吧。”
缎小千把头使劲儿往里挤:“你相信我,那锦鲤已经不会再害人了,你告诉掌柜,卖我一个馒头也行啊!求你了……不然妖精不吃我,我也一样会饿死啊……喂!小二哥,你别锁门啊!”
店门被重重关上,缎小千一屁股坐在酒家门前,她从怀中摸出魏府老爷赏她的一大袋碎银,原本想着一救活魏公子便飞奔出来大吃一顿,现在可好,银子有了,可这城里却没人敢开门做她的生意。
她打开钱袋,把银子一锭锭数过去,竟足足有三百两。想从前,她三文钱买一笼包子都能吃到撑,而如今手揣着三百两巨款的人却要这么饿死在街边!
“老天爷,为什么啊?”缎小千指着天大吼起来,“我降魔除妖干的每件事都造福百姓,你若开眼,就赐一个包子给我!不然我就把所有妖精都招回来,让紫阳城从此再无安宁!”
“一个包子而已,这威胁也太狠了吧?”突然一个声音在她旁边响起来。
缎小千飞快地转过头,夕阳正好洒在那人身上,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相貌。
“老天爷听你这么吓他,就赶紧派我下来送包子了。”那人一掀袍子与她并肩坐在台阶上,伸手递给她一个纸袋,“从天上飞下来路程远,包子有些凉了,不嫌弃就拿去吃吧。”
这雪中送炭的恩人,竟然是那个臭捕快展青尘!缎小千看着这袋从天而降的肉包子,还不等打开袋子,那诱人的香味就已经飘了出来……她吞吞口水,决定丢开所有面子与尊严,像饿了几个月的饥民一样抓起一个就塞进嘴里。
一个肉包子就已经把她整个嘴都塞得满满的,可她手上又抓起一个强塞了进去……展青尘实在看不过去,他睁大眼看着缎小千的吃相,以这种吃法,包子吃不饱的话,她会连他也吃了吧?想到这里,展青尘慢慢地站起来,抬脚打算溜。
脚还没有迈开,衣服就被轻轻拉住。
低头,缎小千正在努力把最后一个包子咽下去,然后顺顺气,对他说了声:“谢谢你啊……”
她嘴角那个绿幽幽的东西,是什么?展青尘条件反射似的眯起眼,仔细看了一下,竟然是一根韭菜!他的洁癖加强迫症瞬间就犯了,他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给她拿掉,但是刚伸出手,又觉得不合适。他咬咬牙,决定无视那根韭菜叶。他冲她抬下头,示意客气了,然后准备开溜,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缎小千根本就没打算松手,她也站起来,“啪”地搭上了展青尘的肩膀,展青尘扭头看了眼肩上那只油花花的手,心里“轰”地就有什么裂开了。
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努力地压抑着洁癖发作。
缎小千哪知道那么多,她冲着展青尘龇牙一笑:“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了!连什么馅儿都没吃出来,竟然就已经吃完了。”说到这里,缎小千突然就打了一个饱嗝。
她嘴巴正冲着展青尘,展青尘整个人一愣,想跑,肩膀被缎小千握着。想屏息,却已经晚了。
浓重的韭菜味铺天盖地地向他飘了过去。展青尘终于忍无可忍,他一把扣住缎小千的手,用力向后一扭……
“啊……”缎小千的胳膊被死死地扳在了身后,而她的身子却稳稳地躺在他手臂上。两个人脸对脸时,缎小千看着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他雪中送炭的原因,两天不见,这臭捕快怎么就没理由地变好看了许多呢?
是刮了胡子?还是换了衣服?缎小千看着眼前这个眉目俊朗的男子,莫名地心跳就快了好几拍。
“你……你要是再这样,我就要喊人了……”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缎小千终于回过神儿来,照平常她早就一张嘴骂遍他祖宗十八辈了,可今天一张嘴,连威胁的话都显得那么随便和轻浮。
展青尘却仿佛聋了般,不但不松手,还低下头慢慢地靠近她的脸,然后拉起她的一根手指头,轻轻一挥,韭菜就沾到了缎小千的手上。几乎是同时,他猛地松开她,背过身去,大口地吸了好几口气。
缎小千“咣当”一声整个人摔到了地上,摔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爆开了,伸出手去正要开骂,突然看到手指上那根细细的韭菜叶,她一愣:“你搞这么多事,就为了我嘴上这根韭菜?”
“后会有期吧。”展青尘今天已经忍到了极点,他不能再回想那根韭菜和那个饱嗝的画面,他甚至连缎小千的脸都不想看到了。
“喂!”缎小千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腰在身后叫住他,“你是不是有病啊?”
展青尘连头都不敢回,走得越发快。
“你等我说完啊!赌局你赢了,我愿赌服输,你有什么条件倒是说啊!”缎小千扯着嗓子继续喊。
“以后再说吧。”展青尘头都没回,他要赶快离开这个女人。
刚走到街口,展青尘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再抬眼时,缎小千已经一瘸一拐地冲到他面前,一横胳膊拦下他:“我这人最讨厌欠着别人,你也别拖泥带水假意与我再套近乎,咱们不如就在今天了结。你提条件吧,只要别让我嫁给你,其他的随便提。”缎小千趾高气扬地看着他,傲娇极了。
“嫁给我?”展青尘胃中一翻,赶紧捂住嘴巴,差点儿吐出来。
缎小千看着他,无须千言万语,这个表情就已经把她伤到了灵魂最深处!
我……我长得有那么难看吗?能难看到让他看这么一会儿就吐出来吗?缎小千已经不想活了。
“好!”展青尘头都大了,他当差这么多年,再危险、再难缠的坏人他都不怕,可最怕的就是与女人打交道,而且是这么一个不屈不挠的女人……他并不讨厌她,但他根本就应付不了她。想到这里,展青尘狠狠心,“我就一个要求,从现在起,别再拦着我、跟着我、叫住我、纠缠我!你,能做到吗?”展青尘知道他再不离开,就要死在缎小千手里了。
话音落了地,展青尘终于换来了片刻宁静。他目光始终盯着墙角的一丛小草,他知道自己有多过分,所以压根儿不敢与她对视。
但是,为什么气氛会突然变得很诡异?他想象中的缎小千不能安静成这样啊……于是他慢慢抬起了头。
眼前的缎小千已经哭成了泪人,她盯着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嘴唇都快咬破了。
“哎,我没有别的意思……”他伸手握住缎小千的手臂,刚碰到就被她用力甩开。她咬着嘴唇向后退一步,更多的眼泪掉下来,一双眼里仿佛有千万种委屈,她就这么看着他,哭得肩膀都开始抽动起来。
他一颗心不知道为何会突然痛起来,他也见过别的女子哭,比她哭得伤心凄惨的多的是,哭相好看惹人怜爱的也不在少数,但是为什么会这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缎小千,为什么她的眼泪会让他的心这么难过……难过得仿佛有千万根针齐齐刺穿他的胸口,那种细细密密的伤口让他痛得弯下腰去。他扶住旁边的石墙,然后伸出手去再次握住她的手臂。
这次她没有甩开,而是整个人突然就软绵绵地向后倒了过去,然后双眼一闭,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了。
2
缎小千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的晌午。
她慢慢地睁开眼,窗外的阳光晃得她赶紧将头扭到一边,待适应了以后,她重新转回头,一张脸就出现在离她鼻尖一厘米处。
这小脸长得真是水灵,那雪白的皮肤吹弹可破,仿佛从来没受过这人间的日晒风吹,高挺的鼻梁,一双极灵动的桃花眼,若这长相给了女子也足以倾城倾国,可气的是,拥有这副好皮囊的竟然是个男子。
缎小千感叹完这人的长相后,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于是一伸手打算一掌把他拍远,谁料那个人只是身形微微一晃,缎小千扑了个空。
“姐姐是病人,哪能这么使劲?”池月楼坐直身子,手指捋着一缕头发,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去,“还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这样一问,缎小千脑子里就已经浮现出了些零星的画面,比如魏府、内丹、肉包子、三百两碎银、一根韭菜丝以及展青尘。
“我是怎么回来的?”缎小千坐起身来,飞快地检查着自己的衣服,还好,整洁如初。
“衣服从里到外换过了,你那身衣服救过那半死的魏公子,还碰过锦鲤妖,不干净。”池月楼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一副全世界他最干净的表情。
什么叫“从里到外都换过了”?缎小千再低头看一眼自己,果然!已经不是之前那套衣服,她一把拉过被子将自己包严实,开始大吼:“谁让你给我换衣服的!谁准你碰我的!”
“展捕快喽。”池月楼抬抬眉,“他把你送回来,嘱咐我要照顾好你,可不知道为什么你晕倒了,他也一副很难过的模样,一直捂着胸口直哼哼,我说帮他请大夫过来,他又说不要。更奇怪的是,他自己都难过得满头大汗了,还反复叮嘱我必须给你把衣服换了,说上次见你时,你就已经穿着这身……”
他果真有病吧?缎小千已经充分见识过展青尘这怪病,再想起换衣服这事的时候,池月楼已经走出了屋子。
“你上哪儿去?你凭什么帮我换衣服啊?男女授受不亲你听过吗?就算你不是人不懂规矩,也应该问问我的意见吧!”缎小千冲着池月楼的背影一嗓子吼出去,明知不会有答案,却还是气不过。
可谁知,在她床前突然有个幽幽的声音传来:“是我换的,与主人无关。”
缎小千的头“轰”地就大了。她已经醒来有一会儿,可并没有发现这屋里还有别人啊……她慢慢地回过身,但看到眼前那东西的时候,她的心都不跳了……
这个扑扇扑扇的东西是啥?
缎小千是不怕妖的,多丑多凶的妖她都没怵过,但眼前这蝶奴却真的吓到她了,这是一只容貌极美,会说话会微笑还有内心活动的真正的蝴蝶啊!她向后挪挪身子,看着蝶奴那张美得不真实的脸,她一时竟想不到要说什么好,于是吞吞口水,说了一句:“你不停地挥翅累不累啊,要不要坐一会儿啊?呵呵呵呵。”
蝶奴的脸好像瓷铸的般,任缎小千笑得像个傻子似的,她却半点儿都没被感染到,她的嘴唇开开合合,话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我要是会坐下的话,可能就不用长翅膀了。”
这述说来得太有意义了。缎小千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我孤陋寡闻了……”她微笑着看向窗外,屏住气,然后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池月楼!你给我把她弄走!”
“我自己会走。”那蝶奴依然声音冷冷的,然后一扑扇翅膀就出了房门。
缎小千使劲儿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她竟然这么轻易地就遇到了传说中的蝶奴,江湖上流传着,蝶奴灵性极高,只有强妖才驾驭得了啊!
蝶奴飞出去不一会儿,池月楼便端了一个盘子进来,那上面放着白米雪菜粥,还有道清淡小菜,色彩和营养搭配得极其讲究。
他将盘子放在一边,端起粥吹了吹,然后递到缎小千手上:“尝尝看吧,上次煮饭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
“那是几百年前?”缎小千接过粥,她有些不习惯这么好心的池月楼,但比起这个,她对他的身世更有兴趣。
“九百多年,或者更久吧。”池月楼想都没想,很自然就答了出来。
若是一般小妖说这样的话,缎小千一个“嘁”字就把他打发了,可这话换池月楼说出来,这个年限只少不多。
见缎小千没说话,池月楼嘴角微微一撇,笑了出来:“你不是真信了吧?”
“我就知道,你说少了吧!”缎小千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
“那锦鲤妖只是四百年道行就无视你的黄纸,我若有千年道行,还会被少爷派来偷你的忆情箫吗?早就寻个山头自立门户了。”
“这么说,你真是妖啊。你不是说你不屑于当妖吗?”
“这世间只有妖能活九百年吗?”
“哦?也是哦……”缎小千坚信这世上奇奇怪怪的东西很多很多。反正她每次都能轻易被池月楼的话带着走,一面积极地怀疑着,一面却早已深信不疑,她虽是防着他,却从来没有视他为敌人,或许是因为他一早就已将来意说得坦白彻底,对她这种智商的人来说,这种坦白反而比背后使阴招更让她心安。
缎小千决定换个话题:“上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人,就是你口中的少爷,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啊?每次说起他,你好像都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害怕和尊重的区别?”
缎小千想了想,摇了摇头。
池月楼脸上有了一种明显不想再聊下去的表情,可缎小千好容易才能这么面对面套他的话,哪能这么轻易放弃。
“其实你们要我这忆情箫到底有什么用啊?”缎小千一脸好奇地凑近池月楼。
对于她这么直白地问出来,池月楼显然没想到。他皱眉想了一下:“可能少爷……觉得好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