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璩是我的儿子。来璩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这有点儿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明白。
四年多了,渐渐地已让我忘了他不是我儿子的时候,他的父亲来学斌——我的堂弟出现了,这让我再一次清醒,来璩终归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这让我懊恼,我想不明白,那个小时候尾巴一样跟在我后面的小屁孩,长大后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不守信用的东西,我恨不能立刻见到他,左右开弓,如同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在他脸上开个油酱铺,以解心头之恨。
这么说你肯定一头雾水,可我没法慢条斯理给你娓娓道来。此刻我正在拥堵不堪的硬座车厢,犹如关在笼中的困兽,焦躁不安,心里像有团火烧似的。火车以每小时140公里的速度疾驰,可我还觉得不够快,恨不能跳下车一路狂奔。归心似箭这个用烂了的成语,已表达不了我此刻的急切。
我叫来学武,是个军人。军校毕业不到半年,就调入机关成了政治部门的一名干事,十五年的机关生涯,已把我塑造成了一个四平八稳、谨言慎行的人。用妻子小雅的话说,是一个油缸倒了脚步不乱的人。
兔子不是不咬人,而是没有被逼急。
从接到小雅电话的那刻起,我就方寸大乱。下午起床后,心情无端地烦闷起来,有一种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惴惴不安。果不其然,坐到办公室没多一会儿,就接到小雅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没头没脑地吼:“来学武,你这个混蛋,你快回来……”话没说完,就哭了起来。她一哭,我的心就提了起来,在电话里喊:“陈小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清楚,你哭什么呀?”
妻子也不是那种风风火火的人。我和她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初次见面,她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随着接触增多,我越来越感受到她的美好,并给她起了个外号——“玉质女孩”。从长相到性格,她都不是那种光芒四射让人过目不忘的人,她温润如玉。这样的女子,经得起细细端详经得起细水长流。我如获至宝,生怕夜长梦多,便紧锣密鼓和她谈婚论嫁,用急行军的速度把她娶回了家。岁月证明了我当初预判的正确性。我们已走过了七年之痒却依然恩爱如初,这么多年,她受了多少委屈,却一直隐忍着,很少对我说过什么重话。这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要不,她不会这样在电话中对我大喊大叫。
“蛋蛋、蛋蛋他爸来了。”妻子止住哭,在电话中抽抽搭搭地说。
“谁?”这么多年,我都忘了,除了自己,来璩还有个爸爸,名副其实的爸爸。听到妻子的话,我一时糊涂了,竟不解地问道。“蛋蛋”是小雅给来璩起的小名。妻子一定是紧张到了极点,平日条理清晰的她,在电话中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反反复复说了两遍,我方才明白,是我那个堂弟,就是来璩的亲爸爸——来学斌来了。他要领走来璩。
“他敢!”听了妻子的话,我的肺快要气炸了,在电话中不由得大声喊道。我能想象到妻子天塌地陷似的恐慌和无助。不过是初秋时分,可浮现在眼前的却是她站在苍茫的风雪中瑟瑟发抖的画面,我甚至听见她冷得牙齿打战,叮当有声。我感觉自己心都快要碎了,恨不能拥她入怀,给她依靠和温暖。可我远在千里之外,只能一个劲儿在电话中给她安慰,劝她别担心,我马上请假回去。
挂断电话,我一片慌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马上回家。订购机票,很不凑巧,被告知当天没有飞往西城的航班。没有飞机,就坐火车。我直接冲到主任办公室请假,告诉主任家里有急事需马上回去,具体情况回来我再作详细汇报,没等主任表态,就转身出了他的办公室。能想象到身后主任目瞪口呆的样子,是否愤怒也不得而知。愤怒也罢,目瞪口呆也罢,我已管不了那么多,我必须让自己奔跑起来,绝不能停下,否则会要了我的命。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宿舍换了套便服,简单拿了点行李,便往营门口跑。跑得不管不顾火急火燎,好像后面有条疯狗在追似的。还没跑到营门口,就听到有人在车里喊:“来干事,这儿。”我跑过去发现是主任的司机。“去哪儿?主任让我送送你。”他说。“去火车站。”我迅速上车,心里头随即一热,但很快又被火苗似的焦灼所代替。
还算幸运。到火车站,正好有辆火车半小时后发往西城,只是连硬坐票也没有了。我慌不择车,逃命似的挤了上来。有好多年没坐过硬座了,没想到不是春运高峰,硬座车厢里依然拥挤不堪。久违而又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如同梦魇。火车开动后,前心贴后背的情况有所好转,我腾出手给小雅打电话,想告诉她我已坐上车了,让她别着急,不料手机里传来冷冰冰的提示音:“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怎么回事?这一情况和拥堵的车厢,越发让我焦灼不安。我不顾满身的臭汗和周遭难闻的气味,在车厢里挤来挤去。我想挤过去给自己补张卧铺票。心里清楚希望相当渺茫,但我还是固执地往前挤,我依然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我知道自己这样挤来挤去引起许多人的反感甚至白眼,可我看不到。从接了妻子的电话后,我的目光便是虚无的,看什么东西都视而不见,十足的目中无物目中无人。
补票处已挤了许多眼巴巴想补卧铺票的人,一个个伸长脖子,像被一双双无形的手向上提着。“没票了,都回去都回去。”补票员对围得密不透风的人很不耐烦地说道。听他这么说,有几个人很听话地走了,我和另外几个人固执地留了下来。回去也是站着,守在这儿,还有点指望,心里还有点期待,不至于心思全集中在那件事上而挠心挠肺。一会儿,列车员撇下我们,拿了个夹子走了。看他走了,又有几个人也走了。剩下几个可能和我一样没有座票的,铁了心坚守着,等待着奇迹发生。半小时后,补票员回来了。他一回来,呼啦一下像突然冒出来似的又围上来好多人。这么多人,我竟然如愿以偿,而且无人反对,是不是自己太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引起了他们的无限同情?我没心思想这些,我只想找份清净,尽快避开这份拥堵。
在列车员的引导下,我来到卧铺车厢。原来这是节专供列车员休息的车厢。把皮箱放好,看到正好有个座位空着,我便过去靠窗坐了下来,扭头看向窗外,这才发现天空正下着大雨,扯天漫地,心情再次堵了起来,真想跳下车扯开这密密的雨幕。雨水沿着车窗玻璃一道道流下来,我一下想到小雅泪水纵横的脸,心又一次疼了起来。坐了一会儿,列车员过来换票,她看了我一眼问:“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紧?”我摇头的同时伸手去接票,才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如同帕金森病患者。列车员没再说什么,走了,我再次把头转向窗外,盯着这心情一样苍茫的雨幕出神。
与纷飞的雪花相比,雨显得过于仓促。人们习惯用“滂沱”指夏雨,用“霏霏”形容秋雨。初秋的雨,还不够“霏霏”,依然是一副张慌失措的样子,但毕竟与夏雨有了不同。夏天的雨是清亮的,视线要远一些,再大的雨,你也只能用“雨帘”来形容。一进入秋天就不一样了,一下雨就云遮雾罩的,透视效果大大降低,雨一大就形成雨幕。看着这样的雨幕,让拥堵的心情很难畅开来。
我不可能跳下车,更不可能扯开这遮天漫地的雨幕,也不想转过头,把目光停在车内或落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此刻,我的目光除了这下进心里的漫天大雨,无处可逃,只能选择与它对视。盯着盯着,来璩那张可爱的小脸就清晰浮现在眼前。“爸爸说他爱我……”他说过的这句话突兀地跳了出来,一下击中了我,我的心像猛地被扯了一把,泪水汹涌而出,与车窗泪眼相向,不可遏止。
半年前,因工作调动,我只身来到这座陌生的滨海城市,开启了新的征程。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在新的单位立稳脚跟,我每天像上足了发条,偶尔在伏案中抬起头来,一对儿女就会跳在眼前,勾起我挠心扯肺的思念。“六一”前夕,我给他俩写了贺卡,直接寄到女儿来蕾的学校和儿子来璩的幼儿园。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张小小的贺卡,仅仅因为一句落款——“永远爱你的爸爸”,在年仅五岁的来璩心里,会掀起那么大的波澜。
那天去接“蛋蛋”,小朋友还排队的时候,小雅就感觉他与往常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就是感觉他有些异样,不像平时那样一看到她就站在队列里显摆,东张西望叽叽喳喳,那天他似乎一直埋着头,很少与妈妈的目光相遇。小雅心里还隐隐担心,是不是他在幼儿园受了什么委屈。老师刚说“解散”,来璩就以最快的速度向她跑来,她明显看到来璩眼里汪着泪水,心想着果然被自己猜准了。
“爸爸……”来璩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小雅的大腿,只说了一声“爸爸”就“哇”地一声哭了。“爸爸怎么了?”孩子这样一哭,小雅一下子慌了,把他揽在怀里,边帮他擦眼泪边问道。“爸爸,爸爸说他爱我……”话未说完,来璩又“哇哇”大哭起来了,感觉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甚至引起许多孩子和家长的围观。“别哭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小雅边擦他的泪水,边拍着他的背哄他。这时,来璩举起手,把握得汗津津的贺卡交给小雅。小雅这才明白来璩的泪水所为何来。下午刚起床,老师就把贺卡交给了来璩,他就一直这样像宝贝一样紧紧地握在手中。那个下午,他小小的心灵,经历了怎样的波涛汹涌,他又是如何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和那汪在眼中的泪水?一想起来都让人心疼。
小雅在电话中给我说了这件事后,我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担忧。同样的话,我给来蕾也写了。小雅说来蕾也很高兴,一放学回来就喊:“妈妈,爸爸给我寄贺卡了。”掏出来给她,然后转身若无其事地找吃的去了。“还是儿子重感情,这个女儿,没心没肺的。”小雅在电话里总结道。可我并不这么看,心里那层隐隐的忧虑又加重了,我没有把自己的忧虑告诉小雅。我一直觉得来璩这孩子心思太过细密,太过敏感了,作为一个男孩子,这不是一件能让人开怀的事,尤其是他的这种身世。他的未来会走向何方?我不敢深想。每次念头冒上来,我就恨不能给自己一拳,嘴里骂自己杞人忧天,自己对自己说,儿子一定会有个非常好的未来。可我知道,内心的担忧,却一直在那儿,从未远离。
现在,再想起这件事,取而代之是深深的愧疚。来璩,我的儿子,我恨不能立刻把你紧紧地搂在怀里,亲着你可爱的小脸蛋,一千遍一万遍大声地告诉你:“爸爸爱你,爸爸永远爱你!”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过去的行为有多愚蠢,有多可笑。儿子,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时刻让你知道,爸爸有多爱你!
同大多数中国父亲一样,面对孩子,我一味地威严,不善于拥抱、亲吻,不善于说出自己的爱。虽然与作战部队的军人有区别,但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把一些军事化管理运用到教儿育女当中,威严有余,慈爱不足。一直觉得对待一双儿女,我始终坚持一碗水端平,没有厚此薄彼远近亲疏,此刻,一连串的往事,纷至沓来,却把我拖到更深的愧疚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