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云霞满天的傍晚,我正靠在栖凤坡那棵最大的槐树底下,百无聊赖地和海音子胡侃着。我说,等我以后有钱了,就不用大清早的被我奶奶打起床去采茶叶了,我雇一大帮子人帮我采。海音子撇撇嘴:瞧你那点出息!我要有钱了,就不种茶了,我买幢大房子,买几十套上好的茶具,天天品茶。唉,凭什么呀,做房子的住不起好房子,种茶的喝不上好茶。我说,这就叫“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合意,快看,你哥!我们俩正在说笑打闹,眼尖的海音子突然睁大了眼睛。她抬起右手,指着山坡下那条土路。在这条栖凤坡唯一与外界相通的窄小土路上,我的大哥满意,肩上扛着一大袋行李,大步流星地走着。他脚下生风,脸上带着笑意,一路风尘仆仆。
你哥还带个人回来了!海音子比我还兴奋,拽着我就往坡下跑。我气喘吁吁跑到我哥面前,才发现他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女人,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
我们俩在厂里认识的。我们不打算在外面打工了。家里有这么多茶园,眼下橘子也丰收了,等着摘了往外运,都需要人……满意在饭桌上紧张地陈述着他回来的各种原因。
那个女人,对了,满意叫她秋朵。她低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从她进门起,说的话还没超过三句。
先吃饭吧。奶奶打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威严地扫了下饭桌上所有的人。得到允许,大家方才动起筷子。我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心急火燎地扒了一大口白饭,差点没被噎死。
晚饭过后,妈收拾碗筷,爷爷抽起旱烟,小弟如意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我慢腾腾地将大门后的两大稻箩棉花桃拖到堂屋中央。皖南山区不比平原地带,适宜产棉花的地很少,产量不多。可就这不多的棉花桃,已经让我深恶痛绝。昏暗的电灯下,我将一团团棉絮从棉桃中扯出,又一团团丢进脚边的竹筛子里,动作重复、机械、枯燥。这时候,我常常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略带羡慕地看着坐在我身边永远游手好闲的二姐乐意。
不过,今天晚上乐意没有挨在我身边。打从秋朵进门开始,乐意的眼珠子就死死盯着她。
此刻,乐意就坐在奶奶房门口,眼睛直勾勾朝里面望着。坐在房里开会的是我奶奶,我爸,再就是满意和秋朵。后来,我妈告诉了我家庭会议的基本内容。在奶奶犀利的目光下,满意详细、如实讲述了他和秋朵认识的经过。
满意几年来一直在杭州的服装厂打工,秋朵是去年进厂的,她家在贵州。十八岁时父亲去世,家中突遭变故,不得已嫁给离家近百里的一户人家,丈夫性格暴躁,时常对她拳打脚踢。生了一个女儿后,她实在忍受不了,便偷偷离家外出务工。
天哪,她结过婚!结过婚也算了,还有个女儿!我妈告诉我时,脸上满是失望。
结过婚,有个丫头,都不算啥,可竟能狠下心来丢下孩子,还想着跟别的男人回老家过日子,这心都长哪儿去了哟!奶奶满面黑色端坐在堂屋中央的藤椅上,一双已昏花的眼睛半眯着,手里的竹木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一下,两下,直敲得秋朵白皙的脖颈慢慢变成粉红色,又由粉红变成通红。
那晚的家庭会议结束之后,我奶奶对着棉花堆边哈欠连天的我吩咐道:合意,你到我房里睡。秋朵,你就和乐意睡张床吧。我狠狠瞪了满意一眼:明早不到五点,奶奶肯定会用她的三寸金莲将我跺醒。我和乐意睡一个房时,还可以将门闩上装聋作哑,怎么着也可以赖到七点钟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