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鱼十点才从睡梦中醒来,趿拉着鞋走到村东井边,在那里洗了一把脸喝了几口水。井边有块磨盘大的石头,他坐下,摸出身上的烟口袋。村里如今没人卷旱烟了,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手里拿的都是中南海,要不是离了婚,夏老鱼不会重新捡起来。
这是早春二月的一天。村里人都下地查看墒情,几只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趁夏老鱼不注意落到井边喝水。夏老鱼对着井口发愣。村里一对年轻人经过,手牵着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一抬头,麻雀飞走了。
一个胖得像水桶一样的娘儿们快步从井边走过,用怪异的眼光看了老鱼一眼,发现老鱼看她立刻把脸扭开了。这是村会计韩二旺的老婆。自从离了婚,村里女人们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同时又躲着他。夏老鱼瞅一眼井口,里面幽深幽深地发着寒气。他有一头栽下去的愿望。
这天上午,他在井边想了十几种死法,除了传统的跳井上吊、抹脖子喝药外,他还想到了摸电门、放煤气、跳进村里的铡草机、用刀割腕上的静脉等等办法。觉得都不合适。
最好让对方把他杀死。这既能达到死的目的,又能让对方接受法律制裁。不过,谁能保证对方正好把他打死呢?
两年前,他还过着平静的日子,美娟跟他谈不上恩爱,却也跟大多数家庭一样。他们的女儿在乡中学,老师说考上大学不成问题。日子平淡而有希望。
变化是从七月里的一天开始的,那天他家前前后后来了三个人。夏家在村里是小户。除了他们兄弟俩,另外两家姓夏的都是从外地迁来的,跟他们的夏不是一个夏。平时,在村里跟人遇上,他总是低着头。他有弱势人群的敏感,又比一般弱者更为自尊,他在村里越是孤单,就越是表现出对别人的不在乎,这让村里人都觉得他各色,现在突然有三个人来他家,而且是来求他的,让他有种翻了身的感觉。
第一个来的是村支书潘国栋,他已经当了二十六年支书,国字脸,眉毛挺浓,脸上的皱纹跟刀刻上去似的,好像藏着好些泥土,天天洗也洗不干净。有人说这叫陈永贵脸。
据说,长这种皱纹是因为童年生活太苦。他后来的日子并不苦,因为很久不干农活,脸上已经褪去了原来的黑褐色,变得青里透黄。眼皮有些肿,脸有些囊,给人以虚浮的感觉。脸上的威严还在,因为除了看见孙子,他没有笑模样。
潘国栋突然登门,让夏老鱼有些害怕,他在村外荒滩上开了一小片地。试着种了点儿白菜和大葱,他把家里的屎尿倒上去不少,两年下来居然真收了几棵白菜和几捆大葱。这事儿他事先没跟村里说。
看潘国栋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他才跟媳妇美娟说:给潘书记倒水呀。美娟扭着屁股要倒水,潘国栋摆摆手说:算了,你也坐吧。
潘国栋没笑。脸上却是和蔼的。夏老鱼冲他笑笑也坐下。潘国栋说起了村委会换届的事,在夏老鱼眼里,村里当家的就是潘国栋,村长不过是聋子的耳朵,他说:谁当村长,还不是听你的。
潘国栋说:过去谁当村长,是我跟乡里推荐,现在不一样了,乡里让民主选举,村长大伙儿一票一票选出来,人家就不一定听我的了。
潘国栋跟他说着村里的情况。他觉得潘国栋真有两把刷子,村里这么复杂几句话就分析透了,村长位置的重要,村里几股势力,哪些人想谋求这个职位。说得清清楚楚。
他还不知道,潘国栋在来他家之前已经去了村里大部分人家。他以为这是潘国栋看得起他,或者说以前看不起,现在看得起了。就凭这一点。他也得听潘国栋的。
听到最后他明白了潘国栋的意思,潘国栋是要自己兼村长,谁当村长他都不放心,只有自己当放心,夏老鱼赶紧涨红脸表示同意,他说:这村长绝不能落到别人手里。咱们村没有潘书记掌舵,肯定得乱了。
潘国栋得了准信儿要走。夏老鱼把他送出院门四下望了望,几个孩子在街上跑来跳去,没有注意到潘国栋从他家出来,他有些失落,要是让更多人看到潘国栋从他家出来多好啊。不过。现在夏老鱼已经有了成就感,他觉得自己在村里正变得重要起来。
下午他去了他哥家,从夏老杰嘴里,他知道潘国栋差不多谁家都去了,当了二十六年支书的潘国栋现在有了压力,村里好些人议论,想另选一个村长。
他们想另选是因为这个村经济上不去,潘国栋太毒,来村里办企业都得给他好处,以前有个老板在村里开吹塑厂,潘国栋在“好再来”吃饭的钱都挂到人家账上,邻村的支书为了把这个企业拉到他们村,反倒请老板吃饭,吹塑厂迁过去后几年就做大了,成了县里有名的企业。那个老板逢人就说他的经历,弄得别的老板谁都不敢来这个村投资了。
潘家在村里并不是最大的姓,潘国栋在台上,潘家人各种好处都得了。开始人们觉得,潘国栋当支书当然要对潘家人好,现在有了选举的事,就说潘家好处已经得了不少,风水轮流转,也该让别人家得点儿实惠了。
夏老鱼听哥哥这么一说,觉得也是这么回事。不过,他已经答应了潘国栋,这时候还是想信守承诺的。
到了中午,家里又来了人,是村里以前的副书记老韩。韩家在村里是最大的户,差不多占了全村的一半儿,潘国栋也要让他三分。村会计韩二旺是他的侄子,潘国栋动钱的事没有一样能瞒得了他,却不敢换这个会计。
老韩对夏老鱼说。他辞了副书记后本来不想出来干了,村里人这回都想让他站出来,附近留村的人均收入已经达到了五千多,咱们村才四五百,再这么下去不光耽误了咱们这一辈,把下一辈也耽误了。他再不出来,人们不答应。
夏老鱼脑子随着老韩的话。浮现出潘国栋做的许许多多不妥的事,有些实在是太霸道了。老韩说:韩家庄不是韩家的,也不是潘家的,是大家的,大家的事就应该大家拿主意,毕竟村里经济上不去家家户户都吃亏啊!夏老鱼听得热血沸腾。要不是上午答应了潘国栋,他真想当下就答应了老韩。
老韩起身告辞,夏老鱼追着送他。到了门口老韩回过身说:你再考虑考虑。夏老鱼哈着腰说:好好。到了院门口,老韩又回过身说:我是为咱全村着想,不然才不站出来呢。
老韩衣服上蹭了一块儿泥土,夏老鱼殷勤地给他拍打干净,嘴里说:是,韩书记,我听你说得有理,受听。送走老韩后他琢磨这句话算不算答应了老韩,他认为不算,如果老韩认为算那是他自己的事。现在村里两个大户都看得起他。他觉得这比村里的经济还重要。
民主是一个排遣孤独的过程。村长是谁,对他来说不重要,他只是乐意被人看重,被某个群体接纳,这有点儿像爱情,爱情的意义绝不仅是男女间那点儿事儿,而是让男女都有了归属感。现在村里两个大户拉他,他的心像柳条一样摇荡起来。
他听到了鸟鸣,树上两个麻雀互相啄羽毛,在他看来也是有意味的。天空变得湛蓝湛蓝,云彩在天边像棉絮一样浮动着,一切都显得辽远、宽阔。甚至村里塑料厂冒出的烟雾也不再让他感到厌恶。
他觉得这是新生活的开始。
晚上十点钟,他跟媳妇要睡了,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很急。夏老鱼猜出又是为选举的事,他走到院里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夜晚的凉爽从他脸上拂过。心情也跟着敞亮起来。他开了门,看到是村里的孙大疙瘩。这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人,他不让开,站在门口说:孙总,有事吗?
孙大疙瘩说:有事。
夏老鱼说:我们都睡了。
孙大疙瘩绕开他径直往里面走。夏老鱼心里别扭,却不好意思拦。他媳妇美娟听到孙大疙瘩叫门,躲到了另一间屋,孙大疙瘩比夏老鱼大一岁,小时候他们天天在一起玩儿,孙大疙瘩常欺负别的孩子,夏老鱼跟他打过一架,从那以后两人见了都生生的,一点儿不像一起玩大的伙伴。
最让他不平的是,孙大疙瘩在县财政局当临时工时,不知怎么跟一个副局长搭上了,靠着这个副局长。回村办起了塑料加工厂。短短几年时间买了一辆捷达,换了一个老婆;又买了一辆马六,又换了一个老婆。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孩子,人家已经娶了第三个老婆,他还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这让他心里特别不舒服。
看到孙大疙瘩进了家。他不冷不热地说:坐吧。说着递过一个凳子。
孙大疙瘩说:现在谁还坐这种凳子。回头我让李宝给你送几把椅子来。
夏老鱼笑一笑,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孙大疙瘩说完冲外面招手,进来的人小名儿二混子,大名李宝。孙大疙瘩说:老鱼,咱们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哥儿们,我天天忙,平时也没空儿跟你说话,今天县里领导叫我们这些企业家开座谈会,说让我们在村里发挥更大的作用,这不,从县里一回来我就来看你,想听听你的意见。
夏老鱼说:你发挥得不错了。他想把孙大疙瘩堵回去。
孙大疙瘩一挥手说:不行,县里觉得我还发挥得不够。我也不跟你绕弯子,找你来就是为了村里选举的事,你有什么看法没有。
夏老鱼低着头说:你还不知道我,从小就这样,没看法。
孙大疙瘩说:没看法可不行,现在不是以前了,上面让村民自治,民主选举,你怎么能没看法呢?你这个态度有问题啊!
夏老鱼忍了忍说:大伙儿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选谁都行,我随大流儿。
孙大疙瘩说:随大流还叫什么民主选举,从小你就糊涂,现在到了关键时候,你还是这么糊涂,这可不行!
夏老鱼心想,这哪是拉票来了,是逼票来了。听你说话不像是求我,倒像是我爹在训我。他说:你也知道,我就这么点儿觉悟,再说了,村里的事还不是那几个人说了算,我这样的说了话什么时候算数过。你要是想当村长,就找他们说去,不用跟我说。
孙大疙瘩说:我怎么会想当村长,厂里的事儿我还忙不过来呢,别的不说,就乡里天天开会我都受不了。
夏老鱼抬起头看着他,见他一脸认真,不像在说谎。
孙大疙瘩说:我这次来是给你推荐我的兄弟,李宝你们都认识,比我年轻,比我能干,实话跟你说,他当村长就等于我当,我们塑料厂支持他带领全村人奔小康。他当了村长,村里需要钱,塑料厂出钱;村里修桥铺路,塑料厂出资;村里需要贷款,我替你们请客联系银行。说白了是因为我太忙,让他出来代表我管一管村里的事儿。这事儿我已经跟乡里沟通过了,他们也挺支持。现在就看村里人的态度了。
李宝没跟孙大疙瘩以前,是村里一个闲汉,庄稼活儿不愿意干,生意又做不了,天天找男人们外出打工的人家串门子,跟人家女人闲聊。那时候,四邻八村儿的鸡呀猪呀丢了,有一半儿能追到李宝这儿来。有一年农忙时留村的变压器丢了,县公安局来调查,据说也是李宝领着人作的案。
每年一到秋天,李宝领着村里混混在公路边截汽车,这条路是通往山西的,一入秋,一辆辆车上拉得都是块儿煤。李宝站在前面拦住,问能不能搭车,司机不同意,他却拦着不让人家走。后面有人早跳到车上,车开走,上到车上的人往下铲煤,铲得差不多了,再跳下来。每路过一辆车,他们都铲下几百斤煤来。
孙大疙瘩办了企业后特意把李宝招到手下当保安队长,据说有了李宝,厂里没丢过东西。现在这样的人要当村长,夏老鱼想一想都觉得恶心。他想当下拒绝,又不好当着李宝公开说,憋了半天,他说了一句:怎么着都行。
孙大疙瘩说:那就谢谢你了。
夏老鱼心说:谢什么,我又没答应你。孙大疙瘩却抱着已经答应了的意思,跟他道了别。夏老鱼拖着脚步跟到门外,冲孙大疙瘩摆了摆手,说:慢走。孙大疙瘩刚一转身,他就把街门咣地关了。
回到屋里,美娟让他到外地躲一躲,美娟的一个弟弟在廊坊某建筑队当厨师,前些日子捎话说,一个人蒸几百号人的馒头实在忙不过来,他过去管吃管住,一个月能挣一千五百块钱。夏老鱼没答应,他才不想天天蒸馒头呢。现在美娟又提起了这事儿,一半儿是心疼弟弟,一半儿是想让他躲开村里的是非。
他说躲不是办法,你躲了孙大疙瘩把潘国栋也得罪了。两口子为这吵了半夜,本来上午跟潘国栋聊了天,小肚子下面一拱一拱的还有点儿兴致,一吵什么兴致也没有了。
他觉得民主不光给了他希望,也带来了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