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玉如也很久没有见到外婆了。外婆中风住院后再也带不了小芒,外婆家虽然就隔二十分钟路程,要带小芒去却不容易。外婆说你就在家带好小芒,我有空就来看你们,却也一直没来。外婆带了小芒八年,一起去了北京三次,直到在北京病倒。
旁玉如带小芒去过很多医院看病,看到后来连她都觉得带小芒看病只是为了安慰母亲。到了北京后,在医院里,秦大夫的手放在小芒头上,说这个孩子挺可爱。这句话说到了旁玉如的心上,旁玉如说,你能救她的,对不对?秦大夫没有像其他医生那样,说这个孩子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劝旁玉如不要再把精力放在她身上,也没有说他一定能治好小芒的病,他说他试一试,试一试总比轻易放弃更能让做母亲的内心寻求得平静,所以他的话在旁玉如听来很真实。即使面临的同样是失败,但对旁玉如来说,试一试就意味着对生命的尊重,这在她的心里来说比治疗的意义更为重要。秦大夫给小芒开了新斯的明注射检查,旁玉如带着小芒坐在门诊室外,看着秦大夫,心里感觉到亲切。旁玉如觉得如果他都不能治好小芒的病,那就是小芒真的好不了了。旁玉如很珍惜这个机会,这也是她最后的一个希望。坐在门诊室里旁玉如会想起秦大夫的手,那双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缝刷得雪白,手也是白的,与白大褂的颜色融为一体,干净而充满慈祥和尊严。她看着他的手拿着医疗器械在女儿的关节上检查,觉得那些冰冷的医疗器械变得柔顺起来,带着些呵护的味道。
旁玉如一直都不清楚,她不停地带着小芒去看医生,是不是和其他所有的家长一样是为了给自己的心灵求得一点安慰,一点连自己都不轻易地相信的安慰,只是在偶尔的夜晚,她的心里会泛起点滴涟漪,在心里一圈一圈地荡开,又一圈一圈地聚回来。
北京的夏天热浪滚滚,医生让旁玉如带小芒到康复研究中心做踝足矫形器,外婆一定要跟着。老远地打了车,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康复医院做完检查,医生说小芒颈部支撑无力,腰椎侧弯后突,膝关节反张,踝关节外展,足尖下垂,这些部位都需要做矫形器,但这样小芒无异于戴上了一副沉重的塑料盔甲,而且她还是只能躺在床上。
那一天暴烈的太阳烘烤在康复研究中心的上空。康复研究中心外一片浓密的树荫里,夏蝉的鸣声像密密的鱼网一样沉沉地罩下来。旁玉如的目光透过玻璃窗,看见被烈日暴晒的地面像喘着气的嘴里呲着的寒冷的牙齿。外婆眼里涌着泪水,声音颤抖,不是只需要做踝足矫形器吗,还有没有其他专家?我另外挂号!
外婆说我们不在北京看病了,我们回去治。旁玉如不说话,站在康复研究中心迈不出步。北京的医院住院部爆满,领了住院卡到住院部都得等上很久才有一个床位。家长不让留宿,旁玉如守了两天才得到一个家庭病房的床位,两个患儿一间,晚上临时可以将两张沙发打开,家长睡沙发,家长的陪护费一个晚上就近两百元。旁玉如咬着牙当住高级宾馆,外婆晚上在医院附近住半地下室的招待所,二十多元钱一天,白天到医院,帮着送检血样、取病理报告、准备核磁共振等。外婆说每次你要我来北京,又不听我的,下次我不会跟你再来!乘车回去的途中,外婆晕车,吐了四次。外婆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外婆一下子就苍老了。
回到医院的旁玉如,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吃晚饭时,同病房的重庆阿姨给她打了饭菜,问起今天的情况。旁玉如说完,阿姨不住叹息,说,我们佳佳昨天就开始做24小时脑电图,到今天下午取夹子时,她的头发都粘在夹子上取不下来。大夫用棉签粘了水一个一个捂,取的时候还是带下那么多头发,佳佳痛得直哭。重庆阿姨说,我从来只做善事不做坏事,在重庆时连坐车都给别人让座,这个病怎么就落在我小孙女的头上!旁玉如想起几天前小芒做脑脊液检查,医生把小芒抱走,她就跟在后面,从医生关着的门缝里艰难地看到小芒躺在检查台上,小小的身子被踡成一只虾,背脊完全突成一条曲线,医生长长的钢针就从两个骨节中钻进去抽取脑脊液,小芒撕心裂肺的哭声仍不时地在旁玉如耳里回响。两个人默默无声地坐着,看环形走廊上几个孩子绕着圈走来走去,看北京的夜色一点一点降临。
医院里的环形走廊,是大家唯一的活动场地。这个走廊,是留给大家的活动场所,更是留给剥夺睡眠的孩子们用的。因为要配合第二天的检查,做了预约的孩子晚上不能入睡,整夜整夜,就在昏暗的走廊上不停地走,走到太阳升起时,暖暖的阳光透进来,晃得双眼睁不开,晃到整个人都沉沉睡去,然后被送进检查室。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孩子,都有剥夺睡眠的经历。吃过晚饭,张宁的妈妈就背着张宁顺反时针方向一圈又一圈地走,重复不停地说“张宁乖,张宁呱呱叫,妈妈爱张宁。”张宁不会说话,想说话的时候就用尖叫来表达,她妈妈说到张宁呱呱叫的时候,那几个字就特别扎耳。每天晚上张宁的妈妈都会背着张宁在走廊上走到筋疲力尽,走到张宁在背上直到睡熟。张宁夜里很难入睡,不停地折腾,发出尖利的叫声。小芒和张宁住紧隔壁,有一天夜里旁玉如半睡半醒,看见张宁捏手捏脚从门外进来,往小芒床上爬,门是留给医生晚上查房的,所以张宁进来时旁玉如只想到她走错了房间。旁玉如正想着要不要抱张宁回自己的床上,就见张宁对着小芒的脸一口咬下去。小芒哇哇大哭着醒来。张宁的妈妈听到哭声冲进来,一脸歉意。
输液的时候,张宁很不配合,一不留神就会拔掉针头,让血喷得床上墙上都是。便盆里的大小便是从早积到晚的,用报纸遮着,气味却散发出来。护工不时来找张宁妈妈借些洗衣粉、黄瓜,张宁的妈妈为了让护工多给换几次床单被套,就不停地把东西借出去。
外婆的病还未痊愈,就赶到医院要旁玉如带小芒出院。外婆看到小芒脸上又添新伤,忍不住要骂人,重庆阿姨赶紧说,张宁和她妈妈都够可怜。外婆转脸指着旁玉如说,叫你不要让小芒抽脊髓,你偏让抽,现在小芒成了这个样子,你怎么过意得去!外婆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哭得旁玉如心如刀扎。旁玉如说抽脊髓只是常规检查的一项,你为什么就听不懂!外婆说我几十岁了,看的比你多。大南门的那个马大头就是抽脊髓抽瘫的,医学院在他活着的时候就买了他,死后做解剖实验!旁玉如说你自己去问医生!外婆说医生抽了她脊髓哪会说实话!旁玉如说那你就到其他医院挂个专家号,问问医生抽脊髓会不会对人有影响!外婆说我不用问医生,人家哪个像你拿自家孩子去抽脊髓!以后不要叫我再来了!外婆甩下话就走,旁玉如在医院呆着不踏实,结了账带着小芒一同离开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