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辉这才听到她的声音,稳,有点儿厚,底音不平均,出乎意料,然而说出来又再正常不过,这也本该是她的声音,不是吗?也是矜持的声音,这很好。他随即又认同了这声音,这声音加上这张脸,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轻佻之话,他不由暗自喜悦,似选对考试题,同时又加了些压力。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嗡嗡嗡的,低沉而粗,隔远一点就听不清楚,口气温存,目光也温存。薛智明看出了他的意思,有点儿慌,有点儿喜,有点儿生杀大权在自己手上的在上的感觉;待知道了他是做什么的后不免失望了,调货员,虽说不亲自搬货,可这怎么像份工作?“调货”,她马上想到仓库里穿工服灰头土脸搬箱子的人,又看他一眼,不像啊。
“调货是兼职。”他笑意浮起来,她果然中了这个小圈套,他心里开心,声音不禁大了些,“店里的计算机系统都是我在管着。”
她笑了笑,为刚才的不礼貌表示歉意,然而,维护计算机,调货,在她看来都不是份好工作。
“时间到了。”她指指琴台,看一眼腕上手表,起身上去了。
钢琴声又响起来,轻缓的曲子要催人入眠。余辉很有耐心的样子,不急不缓,在走道里踱步,不时与走来走去的服务员说几句话。两点到了,薛智明准时停下,不多弹一分钟。从洗手间换了衣服出来,他在台阶下等着,她走下来,他上前跟她说话。她走路稳健,他跟在她后面,一同往门口走去,经理与服务员都看到了他们一前一后出去的样子。
自此,余辉开始追求薛智明。
余辉三十有五了,单身到现在,一是自己瞧不上,二是别人瞧不上;平时朋友少,也不怎么爱交际,这么过着就到了这个年龄,情绪坏起来时也是怨自己的。他的恋爱经验并不丰富,短暂地谈过几个人,就有两个不满意他的沉闷无趣,话说不到一起,连礼物也送不到心里去,本就淡淡的,索性分了手。他对将来要共同生活的人抱着心灵契合的要求,然而年龄己不太能许他这样挑,他还是不肯在这方面妥协,即使不结,也不愿将就。
第一次看到薛智明,他感受到了强烈的来自于她的给予,这种给予像一种覆盖,给他的心灵翻了个面,不漏一丝缝地同他的心嵌合了,久旱逢甘霖的意思。他很明白这是自己单方面的感觉,那家店后来又去了几回,他觉出她不太会在心灵上与他契合,才明白以前谈的几个人都不了了之地分了手,其实都是自己不喜欢。然而他不管了,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什么期待了,日子过得灰蒙蒙的,出现了这个期待,还这么好,他决定拾起年轻人的劲,要努力。追求她是有困难,但她没有男朋友,并且都三十了,应该也不会太难。
他不是敏于言行的人,但心里有自己那份沉闷的温柔,平时没事喜欢独坐着,一坐很久,是个耐得住的性子,这就使他的追求有些像赖皮,表面不火热,实质温温的,丝丝入扣。他开始常来发展大道的店了,中午来了就在这里吃饭,餐厅也为钢琴师提供一顿工作餐,他叫服务员一起上,在她弹琴休息的间隙端来,跟她一块儿吃。到了两点她下班,他主动地把她送到楼下,周到,又有距离。
余辉追求她的方式在薛智明看来很有些老套到好笑,然而他的态度真诚而质朴,使她不能一下子就拒他千里之外,看得出来,他算是个本分的人,但有些乏味,想幽默而缺乏幽默,说出的话常常让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姿态又过于讨好,完全放低了自己,一心为她服务——她从琴台下来,他已经给她倒好了茶,筷子也从筷套里抽出来,递在她面前。他看她时,眼神很稳,不左右飘忽,言语动作上很尊重她,倒也符合他这个年龄男人该有的品质,可她只觉得那些献媚似的小动作真不该由他表现出来,显得很为难,尤其对于嘴不甜的他而言,她觉得这都有些伤自尊。以前谈过的几个男朋友,多少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对她远没有这么的细致入微。然而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低得没架子,他跟餐厅的服务员说话,那些不到二十岁的女孩们,他也是这样稳稳的眼神、温温的声调,似乎暧昧和可亲,却又沉稳得近乎木讷了。有时说话,她故意戏他,叫他难堪,他十分明白,也表现出难堪了,却回以宽厚的笑,顺着她的意思又见出涵养,她真是没法讨厌他。
薛智明不是善良到迁就的人,她就是不迁就,每段恋爱都谈不长。凭什么要迁就别人呢,为什么不能别人来迁就她,自来性格如此,任是任性了些,可又有什么错?前一段恋爱,谈得差不多了,跟着男友去见他父母,本是极不愿去的,早听过他父母对未来儿媳的种种挑剔,那时就想自己肯定是不符合期望的。她从来不肯刻意对人说讨好的话,她也不喜欢老人,他们只是跟他有关,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那种讨好求全的模样她装不出来。有结婚的打算,父母就是要见的,她压抑着自己去了,结果就那一顿饭,使得他们散了伙。他父母当时就不喜欢她,他们对她并不热情,她坐在厨房的四方桌上,感到屈抑,浑身不自在,也很不喜欢他父母。她知道她热情起来的话,他们兴许会以同样的热情回报她,可那些假惺惺的甜话,就是说不出口,她便只吃饭,吃进了一肚子闷气。分手后,他们还彼此埋怨,平静下来,她发觉对他其实还有感情,可是已经分手了,她就也不会去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