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智明弹琴的样子看上去是专注的,仪态很好,身体挺直坐着,眼睛盯着谱和琴键。其实她常走神,想弹琴以外的事。时间不快不慢,两点到了,她看着手表起身,提了提裙子,合上乐谱拿在手里,下了琴台朝洗手间走去。她走路的样子又是让他难忘,那身晚礼服穿在她身上很合衬,上身一件幽暗的深蓝色V领毛线衫套在外面,袖口齐手肘,后背拖燕尾边,线衫底沿披一圈流苏,里面是一身长及脚踝的同色晚礼裙,脚上一双布面平底鞋。这双鞋让他略诧异,转而一想,是她个子高。她穿着这身长裙,走路稳而有力,走动时裙摆飘动,像滚动的水波,也像一面闪着幽光的黑蓝色旗帜,走起来生风,优雅威武。他望着洗手间那里,一会儿,她出来了,已换了衣服——上身卡其色中长棉衣,下身天蓝色牛仔裤紧绷住腿,鞋子没换,提着一只褐色的布购物袋出了餐厅。
余辉有几秒愣怔,这真是变戏法一样,棉衣与牛仔裤让他有她是学生的错觉,一时反应不过来,待醒过来,他笑自己幼稚。看着钢琴台,再想一下她走出餐厅的样子,心里又是一动,突地醉了一下。
她走了,空气中仍充盈着萦绕于整间餐厅的味道——是洗手间逸出的柠檬昧洗手液与吧台煮咖啡的混合香味。这是她的气味,他对自己说。他记住了这气味。这天他在餐厅多逗留了一会儿,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慢慢踱步,轻微而用力地吸着这味道,他拿出手机,写下一句话:你走了,空气里都是你的味道。
余辉跟经理问了她的名字,问什么时候换的人,以前的琴师穿上礼服怎么没她好看。经理笑了笑,说我们都喜欢看她弹琴,看上去是很有一份特别。他忖了忖,问她结婚没有。经理一下就明白了,说这我知道,她还是单身。
出了餐厅,这样的愉快很久没有降临在他心里了,真是个没料到的收获,平白就撂在他面前了。她不是街上路人,不会只这一面就不见,于是放了心,有了新的鲜活期待。
第二天,未到钢琴师上班时间,余辉来了,他一来经理就笑了,他也不隐瞒,又问薛智明的情况。经理说,我们跟她不熟,她只负责弹琴,只要每天来,其他我们不管。他自己也笑,叫服务员上杯水,到挨近琴台的空位坐下了。
薛智明推开玻璃门进来,上身粉色薄袄,下身是昨天的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走到后厨旁边的储物柜,她把包放进去,拿出一袋衣服——里面是晚礼服——进了洗手间,出来立刻就不一样了,那身礼服使她变得跟刚才很不同,就是一位气质高雅的演奏家。
余辉比昨天更仔细地看了她,他欣悦又不敢一点放松地看着琴台,每一眼都是吸引外加恩赐。她长得有些像一个他喜欢的影星,眉毛修过,很黑,稍粗;细长的丹凤眼,眼睛是脸的神与气所在,也是中心,突出其他部位分布的协调;脸型像影星,很典型的东方脸,鼻子、脸颊,略窄长的下巴——不看上面,单看下巴,是韵秀之气;再往下看,裸露的脖子上有几道颈纹。这张没化妆,沉稳稍带凝重的脸,他猜大概二十七八。她的相貌和那影星一样,不惊艳,也不属美艳,是耐看、中肯,有自己的一份气韵在,被吸引的人会始终被吸引,越看越好看。这样的长相,在人群里不招眼,但稍微注意些就印在心里了,这是一张矜持而自然的脸。
余辉为自己准确而敏感的观察力舒心,又感觉到可能把握不了的沉沉重量。昨天第一次看见她,被她的专注与气质打动,优而不贵,雅而不浮,她到洗手间去换了衣服出来,很普通,但他并不失望——这普通也是别具一格的。街上这么多穿棉衣牛仔裤的,她穿在身上并不怎么齐整,棉衣还起了皱,却很适合她。其他店的琴师们也穿好看的礼服,在他眼里总是不合衬的,要么相貌不符,要么气质不符。她都合衬,她有美在礼服上的权利,也有美在普通衣服上的权利。
陷在沙发里久了,身体里进出来的力量使他坐不住,有点躁地站起来,站得不稳,晃了晃才保持平衡,他微微笑了下自己,朦胧地给自己鼓气。
薛智明那发呆的心思被在琴台下走道里慢慢踱步的男人拉住了,她朝他看了一眼。那人走回座位里,还时不时往这边看来,她看在眼里。不奇怪,经常有人走来走去都要看她一眼,专注的,有的还会站在琴台旁看她弹。
弹完一小时休息,她坐到空着的卡座里,余辉过来了。
“你叫薛智明。”余辉脸上带笑。他其实并不熟悉她的脸,在沙发里看进心去的那张脸,脑中拓印得并不深,只一层纸样的薄,此时离她很近,看得很清楚。他又看出一点来,她的额头高而饱满,于是心里又塞进了新的欣喜,心里默说很好看。
薛智明这才仔细看他,个子不高,看上去刚刚一米七,头发理得很短,发茬黑而硬,小脸,有些圆,戴黑框眼镜,一副舒朗的神态,微微笑意,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看不出准确年龄,总之,看上去至少要大她几岁的。他的座位与她邻着,桌上有只黑色棒球帽,显然是他的。他踱回旁边坐下后,她觉得他安然的神态与动作并不真实,有点儿作态,对他没什么特别感觉。
“你怎么知道?”她也微微带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