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11年第06期
栏目:现场
胡武功说:割到手里就知道,今年是个好收成。
席扶风说:也不知道歇一歇。
胡武功说:咱把礼馍蒸大些。
席扶风说:看你一身都是汗。
胡武功说:昨黑儿我作梦了,咱炕上落生了个牛牛娃。
席扶风说:你会梦么。
胡武功说:牛牛娃眼一睁,就把我叫爸哩。
席扶风说:你先悄着,我给你擦汗。
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上苫着块白布,白布下的花卷馍,散出一股馋人的油香气……席扶风是给割麦的胡武功送吃的来了。胡武功是坡头村的一条壮汉,席扶风是胡武功的新娘子。娇俏宜人的新娘子席扶风,手里还提了个野鸡红的陶瓷罐儿。罐儿里盛的是消暑解渴的绿豆汤。席扶风不想把她的汉子胡武功饿着了,不想把她的汉子胡武功渴着了,她在家里蒸好了花卷馍,熬好了绿豆汤,等不得汉子胡武功回家来,就一手挎着馍篮子,一手提着汤罐子,走着新娘子应该走的姿态,嫣嫣婷婷地走出了坡头村,袅袅娜娜地走到她家麦地里来了。正是收麦的日子,八百里秦川一片金黄,一身红妆的席扶风,走在麦浪翻滚的田间,靓丽美艳,显得别有一番风韵。席扶风风韵美艳的走进了她家的麦田,放下她提来的馍篮子,放下了她提来的汤罐子,张了嘴要请她的汉子胡武功吃花卷馍,喝绿豆汤时,她的汉子胡武功却引导着她,说了这么一串话。这串话把席扶风说得全身像着了火,烧得白白嫩嫩的俏脸蛋像是抹了彩。
席扶风是要掩饰自己的,她低了头,把蒙在馍篮子上的白布揭下来,来给胡武功擦汗了。胡武功的汗味是熏人的,席扶风只给她的汉子胡武功擦了一把,就已顺着势,把她的头顶在胡武功的胸膛上,伸长了胳膊,把她的汉子胡武功抱住了。
席扶风说:我要你梦想成真。
胡武功说:给我生个牛牛娃。
席扶风说:给你生个牛牛娃。
胡武功的胸膛可真宽呀3像是大石夯子,千般捶,万般打,捶捶打打起来的一堵墙,席扶风的嫩胳膊努力地搂上去,却搂抱不住胡武功。倒是胡武功受到席扶风的突然刺激,伸开了双臂,也把席扶风搂抱住了。胡武功壮硕的臂膀只是轻轻地一环,就像搂抱了他们热炕头上的绣花枕头一般,把席扶风环紧了,陷入他宽博的胸怀里。
胡武功说:你昕麦客说了么?
席扶风说:麦客说啥哩?
胡武功说:麦客从潼关一路过来,他们说日本鬼子打到风陵渡了。隔着黄河,麦客在河西割麦子,看得见日本鬼子的刺刀在河东杀人呢。像要证明麦客的传言不虚似的,胡武功给他的新娘子席抉风正说着,便从很远的东边传来鬼叫一样的轰鸣声,接着又是一声一声惨烈的爆炸声……这样的声音,坡头村的人近些天天天听得到,吃惊时,一天会听到好几遍,他们知道,那是日本鬼子的飞机,驮着大炸弹,从黄河东岸的山西飞过来,飞到陕西轰炸西安哩!那个声音太可怕了,把坡头村人听得心惊又肉跳。
显然,席扶风受到日本鬼子飞机炸弹的恐吓,她钻在胡武功的怀里,钻得更深了。
胡武功不要日本鬼子的炸弹恐吓席扶风,他搂抱着她,把她搂抱得更紧了。
无边无际的麦田,见证着这一对恩爱夫妻的搂抱,呼啦啦像是涌动的海潮,一波才下去,一波又上来,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胡武功请来的麦客范庆阳,埋头在焦黄的麦垅里,不歇气地割着麦子,在他的身后,是被他割倒打成个儿的麦捆子,立起来,一捆又一捆,一排又一排,仿佛列队的士兵,庄严地挺立在麦田里……范庆阳的后脑勺该是长着眼睛的,他看见了胡武功和席扶风的搂抱,他站直了身子,扭头来看了。
麦客范庆阳把自己看得快乐地笑了。
从胡武功怀里滑出来的席扶风,蹲下身子,从她提的篮子里取出两只碗,端起野鸡红的汤罐子,往碗里倒着绿豆汤……胡武功甜蜜地看着他的新娘子席扶风,张嘴招呼范庆阳了。
胡武功喊:庆阳,你嫂子提汤来了。
范庆阳应:来得好,我是真渴了呢。
被胡武功从周村镇请回家的麦客范庆阳,个子不是很高,干活却是一把好手,特别是他小模小样的一张嘴,甜的像是抹了蜜,跟着胡武功刚进他家门,遇着迎上来的席扶风,就把比他不小什么的席扶风叫了嫂子。自然,在路上的时候,范庆阳已把胡武功先叫了大哥。
撂下手里的木镰,范庆阳兔子似的,颠儿颠儿跑到胡武功的跟前,从席扶风手里接过盛了绿豆汤的碗,叼在嘴巴上,咕儿咕儿就是一阵猛灌,他灌得太急了,汤汤水水的溢出嘴角,流了他一脖子一身,这就把席扶风也给惹笑了。
席扶风说:看把你急的,你是饮牛吗?
胡武功抱着汤碗,也如牛一样咕儿咕儿饱饮着,听席扶风一说,他把汤碗从嘴边移开,伸手在篮子里抓起两个花卷儿,把一个塞给了范庆阳,把一个塞进了自己的大嘴里…”胡武功无法斥逐日本鬼子轰炸西安的爆炸声,他问范庆阳了。
胡武功说:你听见了吗?鬼子又轰炸西安了。
范庆阳说:听见了。
胡武功又说:你在潼关割麦,隔河看见鬼子的刺刀杀人了?
范庆阳说:看到了。
胡武功就很愤慨,说:咱今日割麦哩,割回去碾出来,不知道还吃得到吃不到咱嘴里?
胡武功说的有点丧气,新娘子席扶风抱怨他太阳底下说瞎话,咱自家打的麦子,自家吃不到嘴里,难道让别人吃吗?席扶风没有听懂胡武功的话,麦客范庆阳听懂了。听懂了也就如胡武功一样丧气。
范庆阳说:我在潼关听人说,鬼子三个月要打到兰州去哩!
胡武功握了握拳头,说:我要他连黄河也过不来!
胡武功的话引起了一个人的喝彩。这个人与胡武功的年龄相仿,是坡头村耿财东的三儿子耿礼泉。小时,胡武功与耿礼泉玩尿泥,摔泥泡,最能耍在一起了。胡武功低门矮户,日子过得去,想要外出求学就不能了。耿礼泉则不同,家是坡头村最大的家,他又特别能念书,从村上他们家办的私塾学起,一口气念到西安城,念起了时兴的新学堂。念了城里新学堂的耿礼泉,却从不嫌弃小玩伴胡武功,学校放假回来,不管他留的啥新式头发,也不管他穿啥新式衣服,找到胡武功,还要和他和堆泥,做了泥炮和他摔……记得最近的一次,是胡武功娶了席扶风后,已经磨练得像个庄稼把式的他,被耿礼泉缠在坡头村的村头上,和了泥摔泥炮,胡武功是不好意思了,就只让着耿礼泉来摔。耿礼泉是不管不顾的,他摔了几把,就还非要胡武功来摔。耿礼泉的理由很充分,说他和胡武功摔了多少泥炮,却从来没有胡武功摔得响。
然而他俩摔的泥炮再怎么响亮,又哪里比得了日本鬼子的飞机炸弹,隔着千百里的路程,传来了,也还是比他俩的泥炮干响,使人心惊肉跳……突然地,从遥远的东边,再次的听闻日本鬼子的飞机炸弹,在麦田里收割麦子的胡武功搂抱着他的新娘子席扶风,他意外的听到耿礼泉对他的赞同声。
耿礼泉声如洪钟,说:武功说的对。
耿礼泉给胡武功喝彩时,伴随他的还有一声震天撼地的马嘶声……这是他们耿家几匹马中的那匹枣红马,耿财东养在家里,农忙时拉犁驾车,平时出门了乘骑。特别是耿礼泉,回家休假的日子,这匹高大俊美的枣红马,就成了他的走骑,披上鞍辔,一早一晚,呼啸着乘骑一阵,从门前的沟道飞身而下,跃上对面的沟坡,然后又从对面的沟坡飞身而下,再跃上村子来……耿礼泉自己乘骑他家的枣红马,寻着了胡武功,要他也像他一样能打马乘骑一阵儿。胡武功感受过骑马飞奔的快意,觉得人和马都像生出了一对翅膀,踏云破雾,如仙似魔,真是来劲啊!
这阵儿,嘶鸣的枣红马,被套在一个木轮的大车里,耿礼泉赶了来,是要帮助胡武功往村头的麦场上拉麦的。
听了好伙伴的喝彩,胡武功的脸红起来了。
耿礼泉却还照着他的喝彩往下说。他说话时举目把胡武功和麦客范庆阳割倒在地里的麦捆子扫了一眼:六月天,猴娃脸,一时一变,我来给你拉麦,是怕一会遭雨淋了。
胡武功向不远处的北山看去,发现压在山顶的一团黑云,像是山倾一样向前压了过来……胡武功不能多说什么了,再说什么就是见外,他让麦客范庆阳继续割麦,他则配合着耿礼泉,把割倒在地的麦个子装车往回拉。往马拉的木轮大车上装麦个儿,可是个技术活哩!耿礼泉站在马车上,胡武功站在马车下,手执一柄两个钢刺的谷叉,把地里的麦捆子,揽腰叉起来,举着扔到车顶上,耿礼泉按住了,顺势压在脚底下,一捆一捆,一层一层,很快地,割倒在地里的麦捆子被胡武功挑在谷叉上送到车顶,使拉麦的木轮大车就如一座金黄色的小山包了,原来高大俊美的红枣马,这时像是埋在了麦车下,忽然变得小了许多。
这个壮美瑰丽的情景,坡头村活得刚刚强强的席扶风不给我说,我是压根不知道的。
不瞒大家说,席扶风可是我的亲奶奶呢!
我奶奶席扶风早已不复初嫁我爷爷胡武功时的模样了,她的头发白的如雪一样,牙也掉了几颗,说起话来,透风跑气,近来又还常要生病,她给我一再叮咛,说她死了以后,要我多打一副棺材,把我爷爷胡武功和她埋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