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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陶家大院议事厅是一间宽敞的正房,两扇红漆木门敞开着,八月的阳光斜射而入,在那束令人目眩的光照中,清晰可见微微浮动的尘埃。那是一种神秘的飞翔。陶家人坐在相对的暗处,一个个脸色阴郁。

听到三太太的话,陶家众人的脸扭曲了,一个个张大嘴巴、瞪着眼睛望着仪萍。仪萍站在那里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二太太急切地道:“怎么知道老爷还活着呀?”三太太坐下来,扬扬手里的信道:“土匪马一刀捎来信,说老爷在他手上,让咱们拿三千两黄金去把老爷赎回来。”大家目瞪口呆。陶书利道:“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四太太道:“老爷真的被土匪绑票了?”三太太道:“好像是。”陶书利冲到仪萍面前道:“你不是说老爷被撕票了吗?!”二太太道:“是啊,是啊,马一刀怎么又说老爷在他们手里呢?”四太太道:“到底哪个是真的呀?”仪萍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们,老爷已经死了。”陶书利道:“老爷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仪萍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四太太道:“我看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依我看,还是给马一刀钱。”二太太道:“如果棺材里的那个是真的,这钱不是白给了吗?”四太太急忙跑近三太太身边道:“三姐,赶紧拿钱去赎吧!别说三千两黄金,就是五千两,也得往回赎呀!”陶书利道:“那还等什么呀?赶紧拿钱吧?我去,去晚了,老爷的命可就保不住了。”二太太道:“我去吧,我一个女的,好说话!”四太太道:“我和二太太一起去,两个人一起去,有事能商量!”三太太道:“你们要去哪?”二太太道:“去马一刀那里呀,赎老爷!”三太太道:“可这信上说,把钱交给一个眼眉上有刀疤的黑脸汉子,见面地点在马桥的黑云滨,接头暗号是老酒,对方来三人。他们拿到了黄金,两天以后放人!”二太太惊道:“不见人就给钱,哪有这样的道理呀?”陶书利道:“是啊,这也不合规矩呀?”四太太道:“马一刀诡计多端,我们不得不防。”陶书利道:“万一老爷真在他们手上怎么办?”二太太道:“那要是……”三太太很镇定地看着每一个人。四太太道:“那要是给了钱,不放人呢?”陶书利道:“是啊,是啊,别是圈套呀?马一刀历来诡诈,咱别上了他的当呀!”三太太掂掂手中的信,道:“三千两黄金!”二太太道:“三千两啊!太多了!”四太太道:“价也太高了!”三太太道:“三千两?陶家现在一千两也拿不出了。”众人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陶书利道:“什么?你说什么?一千两也拿不出?”三太太直逼陶书利的眼睛,缓缓点点头。二太太质疑地道:“家里的账上没有钱了?”三太太道:“你们以为呢?”四太太满腹狐疑,道:“不会吧?怎么会没有钱了呢?没听大太太说过呀?怎么就没有钱了呢?”陶书利道:“我不相信,陶家没有钱了,除非河水干了,太阳不发光了!”三太太道:“那你们就跟我来吧!”众人跟着三太太出了议事厅。

三太太领着众人进了账房,账房吴先生站起来。三太太道:“吴先生,把账拿出来给大家伙看看!”吴先生从身上摘下一串钥匙,走到一个柜子前,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本账,放到桌子上,道:“看吧。”三个人急忙翻看账本,看完,傻了。陶书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完了,完了,陶家真的没钱了?”四太太道:“不对呀,这钱都哪去了?”二太太道:“陶家没钱了,谁信呀?”三太太道:“信不信,账在那放着呢!这几年,老爷在上海的生意连年亏本,家里的开支又这么大,账已经空了,只不过大太太活着的时候不跟我们讲罢了。陶家,破败了!……想救老爷,只有各位把私房钱拿出来,别的办法,我想不出了!”二太太道:“私房钱?哪来这么多的私房钱呀?我可没有钱呀,我一分钱也没有!”四太太道:“三太太,你有呀?”三太太道:“我怎么会有!有多少算多少吧!”四太太道:“大少爷,你有钱?”陶书利道:“放屁,我偷去呀!”四太太道:“没有就没有嘛,你火什么呀!我也没有呀,咱得把话说明白了!”三太太道:“大家凑一凑吧,怎么样?”

这时候就再没有人说话了。半晌,二太太道:“三千两黄金,把咱们都卖了吧!”四太太道:“谁要呀,现在什么都值钱,就是人不值钱。三千两黄金,三百两黄金有没有人要咱们?”陶书利道:“说那些话有什么用呀!”四太太道:“哪些话有用?你做个样儿!”

陶书远厌恶地看着这些人,陶书玉的目光中也有厌恶。

三太太道:“拿不拿钱,大伙儿拿不拿钱呀?”

门突然开了,阎探长进来道:“怎么回事儿,那边丧事停在那,你们几个在这干什么?”三太太道:“阎探长,你来得正好,我们有件事儿,还要和你商量呢。”阎探长道:“什么事儿?”三太太把信拿给阎探长看。阎探长看完道:“马一刀的话,你们信?”三太太道:“我们几个也不太信,可是万一老爷真在他手上,不是误了大事了吗?”阎探长道:“也行,你们陶家有钱,不妨,就给马一刀送去三千两黄金,买个心里踏实。”三太太道:“老爷不在,三千两黄金,就得大家凑!可大伙儿凑不足这个钱呀!”阎探长道:“凑不足你们还等什么,权当没有看到这封信,把老爷太太的丧事办了,一了百了。马一刀的鬼话,你们能信,真够傻瓜的!”二太太道:“阎探长的话有道理呀,还是先把丧事儿办了吧。”四太太道:“就是呀,把丧事儿办了吧!”陶书利道:“马一刀的话,不用信!”三太太道:“这话可都是你们说的呀,万一老爷真在马一刀的手上,我可没有责任。钱你们不拿是不是?好,那咱们就先办丧事儿。可阎探长,你们那个崔所长带着两个警察,不准我们出殡,他要开棺验尸。”阎探长道:“是不是马一刀支使他添乱呀?出了殡,就证明老爷真的是死了,不出殡,马一刀的话你们就得掂量掂量。这个混蛋,肯定是拿了马一刀的钱了。没跟他说是我同意出殡的吗?”三太太道:“说过了,可他说,阎探长算老几,这一片归他管。”阎探长道:“妈的,太放肆了,局长都不敢跟我这么说话,他、他妈的一个小蚂蚱,满嘴喷粪。走,我去看看!”

阎探长火了,用足力气扇了崔所长两个耳光,道:“你他妈的找死呀,老子我扒了你的皮,我算老几?你说我算老几?”挨了打的崔所长老实了,道:“阎探长,您是我爹,我错了,这地方您说了算,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听您的。”阎探长道:“滚!”崔所长道:“是是,我滚,滚!”崔所长带着两个人急急忙忙走了。阎探长道:“妈的,活够了!三太太,出殡吧!”三太太道:“管家,出殡!”独眼管家高喊道:“起杠──”

鼓乐就又吹奏起来,纸钱漫天翻飞,陶书利和几个太太也就又干哭起来,队伍开始往前走。仪萍从陶书远的身边经过,陶书远看着仪萍。陶书玉走过来,拉了一把陶书远,道:“咱们走!”

在燥热的太阳下面,长长的出殡队伍走出了陶家大院,外面站了许多百姓看着,有点像过年。

陶书远和陶书玉还是返回了学校,他们在学校大门口看到,学校的大门上贴着封条。两个警察走过来,推着陶书远和陶书玉,道:“走走,离远点,走!”陶书远道:“我是这个学校的老师!”陶书玉道:“我在这个学校念书,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呀!”警察道:“没长眼睛吗?大门上贴着封条,你们往哪进!”陶书远道:“凭什么封我们学校呀?”警察道:“你们的校长是革命党,反对袁大总统当皇帝,抓起来了!”陶书远道:“他是革命党,我不是革命党呀。学校封了,学生的课怎么办呀,你们不能耽误学生上课呀!”警察道:“谁管你上不上课呀,走不走,不走把你也抓起来!”陶书玉道:“二哥,走吧,别和他们讲理了,他们就是强盗!”警察道:“说谁是强盗呢,啊,你说谁,说谁!”陶书远道:“行了行了,我们走还不行吗!小妹,走吧。”警察道:“妈的,找不自在呀!”陶书远和陶书玉二人离开校门。陶书远道:“书玉,你说苏永明现在在哪里呢?……”陶书玉道:“那谁知道啊!”

陶书远提着箱子回来的时候,母亲正坐在椅子上数佛珠。二太太道:“书远,你怎么回来了?”陶书远道:“学校让警察给封了,说我们校长是革命党。”二太太道:“那太好了!”陶书远道:“太好了?”二太太道:“我是说,你不用去学校太好了。当初我就不愿意你去教书,家有二斗米,不当教书郎嘛。小玉呀,给二少爷沏茶!”丫环小玉应了一声进来沏茶。二太太道:“咱们陶家这么有名望的大户,二少爷是教书郎,提起来让人脸红哟。不去好,不去好!”陶书远道:“娘,我去教书,可不是为了挣那二斗米呀!”二太太道:“为什么咱也不去!你就在家给我当阔少爷,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也不缺你钱花,娶几房媳妇传宗接代就行了。”陶书远道:“我不想做什么阔少爷,我想做一个普通人,用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教书育人,为强国,为我们这个体弱多病的民族,尽我的一点绵薄之力!”二太太道:“为什么呀,为国?为民族?多新鲜呀,你又不是皇帝,又不是总统,你管这些事儿干什么呀,中邪了!”陶书远道:“我读了这么些书,不能白读呀,我当初的愿望……”二太太道:“行行行,你说的那些我不懂,我也不想听。书远呀,娘告诉你,你可不许和什么革命党沾上边呀,听见没有?”陶书远道:“革命党怎么了?你知道多少?”二太太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不许你招惹这些东西,听说要杀头。”陶书远不说话。二太太道:“你们校长是革命党?阿弥陀佛,那学校你永远不要去了!”

陶书远站起就走。

二太太道:“书远,你去哪里?”陶书远已经没影了。二太太叹道:“唉,这孩子呀!”

四太太正睡觉,突然“嗷”一声坐起来,手捂着胸直喘。

四太太喊道:“天哪,天哪,我的天哪!”凤妹子进来,道:“四太太,你怎么了?”四太太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凤妹子道:“怎么了?”四太太道:“我梦见老爷回来了,衣服破了,脸上有伤,鼻子在流血。他问我,为什么不拿钱去赎他,我说,没有钱,还没说完,他就来掐我脖子,使劲掐。哎呀天哪,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凤妹子道:“做梦都是反的呀,说老爷回来了,就是老爷不能回来了。你不用怕呀,老爷回不来的。”四太太道:“你说老爷回不来?”凤妹子道:“我说回不来。”四太太道:“你的话我不信。你说回不来,保不准就能回来。上次你对我说,大家伙赞同,我就赞同,怎么样,吃了个大苍蝇,还把大少爷得罪了。你的话我不信,不信!”凤妹子道:“不信你就不信,那你就等着老爷回来吧!”四太太道:“死丫头,你跟我犟嘴!”凤妹子道:“四太太,那你叫我怎么说呀。我说老爷不能回来,你不信,我说老爷能回来,你又生气,你要难死我呀!”四太太道:“你难什么难呀,我难呀,真是难死我了!……”

陶书玉气冲冲推门进了母亲的屋子,道:“娘!”三太太在看账,抬起头道:“怎么了,女儿?”陶书玉道:“娘,你把那个女人赶走!”三太太道:“哪个女人呀?”陶书玉道:“就那个什么五姨太!”三太太道:“她惹着你了?”陶书玉道:“她……哎呀,我看着她就烦!娘呀,你把她赶走,快点赶走吧!”三太太道:“她是五姨太呀,怎么赶呀?”陶书玉道:“她是什么五姨太,她来咱们家,把什么事儿都给搞乱了,二哥还迷上了她,这怎么行呀!娘,你不能不管呀!”三太太道:“二少爷真的迷上了她?”陶书玉道:“哎呀娘呀,自从这个五姨太进了咱家,二哥神情恍惚,你和他说话,他老是走神,饭也吃得少了,还总是唉唉的叹气,他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二哥了!娘呀,我心里难受呀!”三太太道:“二少爷喜欢五姨太,你心里难什么受呀?”陶书玉道:“哎呀,我就是难受嘛。娘,我真难受呀!”三太太道:“书玉,莫不是你喜欢上你二哥了?”陶书玉道:“娘!”三太太道:“你跟娘说实话。”陶书玉道:“嗯,我喜欢他。”三太太道:“你这丫头,胡来不是!”陶书玉道:“我怎么是胡来了?”三太太道:“他是你二哥呀!”陶书玉道:“他是我二哥,可我和他也不是一个娘生的呀。”三太太道:“不是一个娘,可你们俩是……你们是一个爹呀!”陶书玉道:“我和他是一个爹吗?我和他不是一个爹!”三太太道:“喊什么喊呀!”陶书玉道:“娘,我就是喜欢二哥,他要是喜欢上了五姨太,我、我就没法活了,娘呀!……”陶书玉哭了。三太太道:“书远是个好孩子呀,可是女儿呀,不行呀,不行呀!……”陶书玉道:“怎么不行呀,就行,就行!娘,你是不想让女儿活了!……你把那五姨太赶走,把她赶走吧!娘呀,你帮帮女儿吧!”陶书玉扑在娘的怀里哭。三太太拍着女儿,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娘答应你,赶走她……”

仙台镇街面上的叫卖声总是不断,人们在这里可以买到粮食、水果、针头线脑和油盐酱醋,还有那些贵重东西……于是人们来来往往的,就凑成了许多热闹。许多年就是这样,就像街上的麻石路面一样多年都是老样子。在仙台镇旁边,有一条大江日夜流淌,也是许多年不变的样子。

二太太和四太太在街上走,后来她们进了一家茶馆。她们来茶馆不是来喝茶,她们是来算命。女人最喜欢算命了,可能是因为她们的命总是不好。算命的人看起来命也不太好,因为他穿着很旧的衫子,眼镜是用一根线拴在耳朵上的。算命的人算了半天,道:“二位太太,从八字上看,二位太太近来有难呀!”二太太、四太太同时道:“有难?”算命人道:“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已土。二位太太都是土命,而你们的家住在东北方向,北方壬癸水,这是克向,八月又是润月,这个润字又带着水,克时,所以说,八月份二位太太祸事临头呀!”二太太道:“什么祸事?”算命人笑着摇摇头。二太太道:“先生,可解吗?”四太太道:“先生帮解解吧!”算命人道:“润字自带水,要解旁人解不了,还靠你们自己解。”二太太道:“怎么解?”算命人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小桌上写了个“走”字。四太太道:“走?”二太太道:“往哪走?”

算命人摇头,笑而不答。二太太和四太太满眼迷惑。

二太太和四太太在算命的时候,仙台镇一个乌烟瘴气的赌场内,喧闹声不断,有江湖艺人在一旁唱小曲,曲调缠绵忧伤。陶书利怀里搂了一个女人,正在用力摇着骰子筒,“哗哗”直响,突然往桌上一扣,慢慢掀开,一拍大腿道:“妈的,说是家里有丧事不能赌,还果然!”对方赌者道:“要不大少爷,今天咱就不玩了!”陶书利把怀里的女人一推,道:“玩!我还就不服这个气!哎哎,你先去干点别的去,等我赢了你再来陪我!”女人道:“那就祝大少爷手气好啦!”陶书利道:“行行,走走!”陶书利拿了几块大洋给了女人,女人在陶书利的脸上亲了口走了。陶书利道:“老四,你来!”他从帽子里掏出一把大洋拍在桌子上。老四笑笑,拿起骰子筒,摇,突然往桌上一扣,掀开,道:“大少爷,您来吧!”陶书利拿起骰子筒,摇,也往桌子上一扣,慢慢掀开,泄气地往后一坐,道:“妈的,邪了!再来!”一个跑堂的过来道:“大少爷,你家二太太和四太太找你,叫你到对面茶馆说话。”陶书利道:“什么事儿呀,你告诉她们,我不去!”跑堂的道:“她们说,你们家出大事儿了!”陶书利道:“啊,又出大事儿了!老四,你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

陶书利拿起帽子把钱抓出来揣进兜里,戴上帽子出门奔茶馆去了。

来到茶馆,陶书利听了二太太和四太太的话,原来还是为了老爷的事,道:“你们吓死我了,这算什么大事儿呀?”二太太道:“你说得轻巧,万一老爷回来,我们都没命了。”陶书利道:“你们什么意思?拿钱去赎呀,你们出得起三千两黄金?”二太太道:“谁有那么多钱呀?”四太太道:“我可拿不出。”陶书利道:“这不等于白说一样吗,怕老爷回来怪罪,又拿不出钱来去赎,这不是怕狼饿了吃孩子,又不舍得给狼弄点肉吃,难为谁呀!”二太太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陶书利道:“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四太太道:“刚才我和二姐找人算了,说我们八月份有大难,要想解,就得走。”陶书利道:“走?往哪走?散了,都离开陶家?”二太太道:“也不是,他说走,可没说谁走。我和四妹妹合计了,有一个人走,说不定我们就能躲过这一难。”陶书利道:“谁走?那个五姨太?”四太太道:“对了!”陶书利道:“不行,不能把她撵走。”二太太道:“不是把她撵走,是让她往马桥黑云滨走一趟。”陶书利道:“往马桥黑云滨走一趟?……不行,我不同意呀!”说完陶书利就走了,边走边道:“那边有人等我呢!”

二太太和四太太坐在那儿,一下子就没精打采了。二太太道:“这个货,他是看上五姨太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聚到一起。天还没黑,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桌子上摆好了碗筷,菜和人还没齐全。二太太和四太太坐在角落里说悄悄话。大少爷陶书利没个坐像,歪在椅子上叼着烟在哼小曲,手里拿着西洋画片在看,那上面画着的都是奶子很大的女人。两个丫环摆酒杯,接着上菜,下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着。

二太太悄悄地道:“怎么就摆了一张桌子?”四太太回头看道:“是啊,我刚刚进屋就在想呢。”陶书利道:“哎,我给你们俩出个谜语呀。”四太太道:“说吧,我们听着呢。”陶书利道:“听着呀。看不见,摸不着,跑得快又没脚,一去永远不回头,你哭你笑全没招儿。”四太太道:“什么东西呀,看不见,摸不着,跑得快又没脚?空气吧?”陶书利道:“不对!”四太太道:“雾!”陶书利道:“不对!”四太太道:“咳,这还不好猜,一猜就猜着了。”陶书利道:“什么呀,一猜就猜着了?”四太太道:“看不见,摸不着,跑得快又没脚吗?屁!”陶书利哈哈大笑。四太太道:“怎么样,对了吧?”陶书利还是笑。四太太道:“对不对呀?”陶书利道:“对个屁呀!是光阴!”四太太恍然大悟,道:“对对,光阴,一去永远不回头,你笑你哭全没招儿,是光阴。”陶书利笑道:“屁,还屁!”

这时候陶书玉和陶书远进来了。

四太太道:“你看你乐的,除了耍这点小聪明还有什么?”陶书利道:“还有什么?哼,六爷都得给我面子,你瞧不起我!”四太太觉得自己说错了,道:“不是不是,我不是瞧不起你,我是说……”陶书利道:“得了吧,你从来就没瞧起过我!”四太太道:“那不是过去吗……”

三太太和仪萍走进来,二太太和四太太站了起来,大少爷不站,还坐在那看画片。三太太边走边道:“从今个起,主子们老的少的都坐一张桌子。”大家都站在那不动。三太太在上首坐下来,道:“都愣着干什么?坐呀!”众人都走近饭桌边,但不知道应该怎么坐。三太太道:“大少爷,你和二少爷、大小姐坐下首,连这个都不懂?”陶书利把画片用力揣进兜里,走到下首坐下,道:“酒呢!”众人按长幼辈分坐定。下人丫头站在两旁。三太太道:“把酒杯撤了吧。从今儿个起,不是年节的不能上酒,两桌并成一桌。家里的境况大家都知道的,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排场讲究了。”陶书利道:“不至于吧。”三太太道:“不满意?”陶书利道:“从嘴里能省多少?”三太太道:“那也是省啊!吃饭吧!”三太太拿起筷子,其他人也动手,大家默默地吃。陶书利看着桌面,道:“菜上齐了?”下人道:“齐了,齐了。”陶书利还想说什么,想想还是用饭把话咽了回去。三太太道:“二姐、四妹,马一刀那边的事怎么着哇?你们有办法吗?”四太太用胳膊肘捅了下二太太,示意她说话。二太太道:“您现在是当家的,您说了算。”三太太冷笑道:“我说了算!这没银子的家怎么当啊?”陶书利鼻子里哼了一声。三太太道:“大少爷,你昨儿白天说,你去给马一刀送钱,当真?”陶书利一愣,道:“啊……啊,是啊,您能拿出钱,我就去送。这么说,陶家有钱是不是?你拿得出是不是?”陶书利眼睛都亮了。三太太喝了口汤,道:“如果拿不出,你就不去呗!”陶书利道:“没钱我去干什么?送命啊?我长三个脑袋呀!”四太太“扑哧”笑出声,急忙捂住嘴。三太太瞪了她一眼,道:“马一刀那封信怎么办,理还是不理?”三太太环视左右,大家都垂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嚼着。三太太道:“如果不理,万一老爷在他们手里,这乱子也就大了,马一刀恼了咱们呢,闯进这大院子里大开杀戒,咱们老的老小的小,那时候可就大难临头了。”大家一下子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三太太。三太太道:“理还是不理,大家都想一想,这可是关系自身性命的大事情啊。”大家谁都不说话,好像主要的任务就是吃饭。仪萍吃得很慢。陶书利突然道:“哎,五姨太,你说怎么办?”仪萍放下筷子,道:“你都没有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呀!”后来大家就再也不说话了,只剩下吃饭了。

吃完饭出了膳堂,四太太对二太太道:“二姐,你把那意思跟三太太说了吗?”二太太道:“没有哇,一个字都没说呀!”四太太道:“那三太太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哇?”二太太道:“不管她打什么主意,看机会我们就撺掇她,让五姨太去黑云滨。”四太太道:“看机会?什么机会?”二太太道:“你看我的眼色行事。”四太太点点头,道:“哎,我听二姐的。”

月刚出来的时候,仪萍的琴声又响了。陶书远在房子里拿着书本,倾听外面的琴声。陶书玉来了,看见陶书远痴痴地仰着头,一副魂魄出窍的样子,道:“二哥,你在干什么呢?二哥!”陶书远醒了一样,道:“啊?啊,没什么。”陶书玉道:“刚刚我娘的话我怎么没听明白?她到底是想给马一刀送钱,还是不想送?死了那个到底是老爷还是不是?”陶书远道:“小妹,你能不能不管这些事!”陶书玉道:“我没管呀,可我越听越糊涂,你告诉我吧。”陶书远道:“我也糊涂,我也不明白。”陶书玉道:“真的?……二哥,你没觉得这琴声,像是一个魔鬼在弹奏吗?”陶书远道:“可是它让人心动!”陶书玉道:“什么呀,它让你心动!是琴声还是人呀?”陶书远道:“我说的当然是琴声!”陶书玉道:“琴声也不好听,像哭死人!”

月升起来了,把地上照得很亮。仪萍在竹林边弹琴。竹林后边的孔墙,那个声音又传来了:“这琴声让人发冷呀!三太太要赶你走呀,要想留得住,就得走出去,不走,反倒留不住。我相信你的智慧,你会斗败三太太的……”声音隐去了。仪萍还在弹着琴,像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月光下,陶书利站在竹林一侧,捧着紫砂茶壶喝茶,往仪萍那边看着,自语道:“这小女子,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呀!……”

翌日,三太太再次把家人召集到议事厅。

三太太道:“大家伙有什么招儿说说吧!”陶书利道:“有什么招,马一刀可不好对付呀!”三太太道:“难道就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吗?”二太太道:“我倒有一个,可我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三太太道:“那你就说说,让我们大家听听,看看合适不合适。”四太太道:“是啊,让我们听听,看看是不是好法子。”二太太道:“陶家出个人,去和马一刀交涉。”三太太道:“交涉什么?”二太太道:“就去和马一刀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为了表示诚意,陶家人来顶替老爷,让老爷先回来,老爷回来了就有办法了,也就等于有钱了。老爷真活着,马一刀兴许会放了老爷,老爷没活着,也探出了虚实。”四太太道:“好哇,二姐这法子好呀!”二太太道:“这样既不得罪马一刀,也能证明老爷是不是在他们手里了!”四太太道:“太好了,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呀。”三太太不动声色,道:“这个主意不错呀,派一个人去探个虚实。如果老爷真在马一刀手里,咱就赶紧筹钱;如果马一刀是诈咱们,咱也就不理他了。”二太太道:“看样子这法子还不是太臭?”四太太道:“当然了,这法子简直就是试金石呀。”三太太道:“可是,谁愿意当这个试金石?陶家谁愿意去马一刀那里?”

大家就都不说话了。

三太太突然道:“大少爷,还是你去吧。”陶书利道:“哎,怎么好事摊不上我,这事儿找到我的头上了?你们别忘了,马一刀跟我有仇呀。那年他的一个婊子让我睡了,他差点没把我绑去了,这下可好,送来了。想不想让我活了?我不去!”三太太道:“总不能让我这陶家的当家人亲自出面吧?”二太太道:“当家人可不能去。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当家人走了,家里有事儿了谁来拿主意呀!”四太太道:“就是呀,你可不能去呀!”三太太道:“那谁去呀?”仪萍突然道:“我去吧!”众人一愣,没想到仪萍会答应得这么容易。陶书远道:“如果老爷不在马一刀手里,去替换老爷的人,还能活着回来吗?”三太太道:“能吧。马一刀要的是钱,他要人命有什么用呀?”陶书利道:“你不拿钱去,他就要你命,马一刀可是杀人不眨眼!”二太太和四太太都瞪陶书利,陶书利不看她们。陶书远斩钉截铁地道:“不行,她不能去!”陶书利道:“她去不去和你有什么关系呀?不舍得呀,怕土匪绑了她做压寨夫人吗?”陶书玉道:“二哥!”陶书远道:“这事儿谁也不能去!这办法根本就不可行。马一刀和我们家要钱,你不拿钱光去了一个人,马一刀定要恼怒,去的人非死在他的刀下不可!”二太太道:“书远,你把事情说得太吓人了吧,两国交战还不杀来使呢,马一刀是江湖上的人,他还不懂得这规矩?”陶书远道:“马一刀的规矩历来是见钱就放人,不见钱就撕票,不含糊的。要派人去,我去,我比五姨太去合适!”

大家都吃惊了。

陶书玉道:“二哥,你干什么呀,你去什么呀!”二太太道:“书远,这事儿轮不到你!”三太太道:“书远,你说说,为什么你去合适?”陶书远道:“我是陶家的次子,陶老爷的亲生儿子,我去,老爷如果还在,我可以换回老爷,让老爷回来筹钱,马一刀肯定会同意。如果老爷不在,我就说我是革命党的,劝他们弃暗投明,参加护国讨袁运动。他同意了,不会杀我,不同意,也不会杀我,因为我听说他也反对袁世凯。”陶书玉道:“二哥你胡说什么呀。马一刀杀人不眨眼,他管你是不是革命党,只要不见钱,就杀人的。你不能去!”二太太道:“不能去不能去!”三太太道:“书远你不能去,马一刀要是知道了你是陶家的后代却没有送去钱,必死无疑。你说你是革命党,他不会信的,他精得很呀。你不能去。”陶书远道:“说了半天,是非让五姨太去不可了?她去了就能活着回来吗?不见钱,马一刀就不杀她?为什么明知道去了就是一死,还非要让五姨太去呢?”

众人一时被问住。

二太太道:“五姨太去不能死。为什么?马一刀不是见过五姨太吗,上次都没杀她,为什么这次就一定要杀她呢?所以呢,五姨太去是最合适不过的了。”陶书远道:“不能去!老爷在,马一刀不会杀她,因为五姨太要回来筹钱,为了钱,马一刀会放了她。可是老爷不在呢?老爷不在,马一刀还会放了她吗?为了不传出敲诈的恶名,马一刀定要杀人的!不然的话,娘,四姨娘,为什么你们不去?”二太太道:“书远,你说的什么话哟!”陶书玉气得直扭身子。三太太道:“那怎么办,五姨太就不去了,啊?”仪萍道:“我去。我不去,你们会说我不是五姨太,因为我怕老爷回来。我去了,马一刀杀不杀我,听天由命。二太太说得对,上一次他就没有杀我,这一次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为了让你们相信我是五姨太,我是一定要去的!”

仪萍说完,站起来走了出去。众人怔怔地看着她。

仪萍正在收拾东西,身后门开了,陶书利来了。

仪萍很警惕,道:“大少爷,你有事儿?”陶书利道:“五姨太,我替你去!”仪萍很意外,道:“你替我去?”陶书利道:“你不能去,你去必死。她们叫你去,就是想借刀杀人,连你和老爷一块杀了。可是我去,我却能活着回来。”仪萍道:“你怎么就能活着回来?”陶书利道:“我们家祠堂里有一只宣德炉,是道光皇上赐给我们家的,三千两黄金买不下的。我把它拿着,老爷在不在,我都把它给了马一刀,马一刀就不会杀我了。土匪的信誉就是钱,见钱就不杀人,不见钱就一定杀人!”仪萍道:“你为什么要替我去?”陶书利道:“为什么这可得说明白!我这个人呀,这辈子,女人是没少沾呀,可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没见过。马一刀真要是把你杀了,我觉得可惜。自古英雄救美人呀,我不是英雄,可你是美人,我救了你,你就得报答我。怎么报答呢?我看就别说白了,你心里明白。”仪萍道:“我是你爹的五姨太,你这样跟我说话,不觉得少廉寡耻吗?”陶书利道:“我说过,你不是五姨太,那天你敢面对崔扒皮的枪口,我就看出来了,你绝对不是五姨太!陶家的女人,没有你那样的胆量,她们爱钱,更爱命。”仪萍道:“别管我是不是五姨太,大少爷,不劳你辛苦了,我还是自己去吧!”陶书利道:“你就不怕丢了性命?”仪萍道:“这不是怕不怕的事儿。该丢,你不怕也得丢;不该丢,你怕也不丢。”陶书利看着仪萍,突然大喊道:“行了,怕不怕我不管,我替你去!”仪萍道:“你喊什么喊!”陶书利道:“我愿意为你卖命,我他妈的愿意为你去死,还不行吗!”仪萍道:“我说过了,不劳你辛苦,我自己去!”陶书利道:“你、你,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呀。那好,你倒霉吧,你去死吧,你最好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陶书利摔门出去了,仪萍继续收拾着东西。

陶书玉气冲冲地在院子里走着,迎面碰上三太太和大梅子,三太太连续问了几声,陶书玉都不理睬,与她们擦肩而过,头也不回。

大梅子道:“这孩子,也太任性了。”三太太道:“有件事儿,不大好办了。”大梅子道:“什么事儿?”三太太道:“她说她喜欢上了书远。”大梅子道:“啊,这哪行呀!”三太太道:“书远倒是个好孩子,可是……”大梅子道:“不行不行,这事儿不行呀!谁不知道,他们都是老爷的儿女呀!”三太太道:“就是呀,他们是谁的儿女,你我心里还不清楚吗。你担心的事儿,我也担心呀,可我就怕拦不住这孩子呀!”大梅子道:“那可是个祸事呀!”三太太道:“是呀,这院子里,祸事也太多了!”

陶书玉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气,来到陶书远的屋子门口,她推开陶书远的门,站在了门口。陶书远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屋顶,对陶书玉毫不理会。陶书玉走到陶书远床前,道:“二哥,你为什么总替她说话呀!”陶书远看了她一眼,没吱声。陶书玉道:“你是不是真喜欢上她了?我告诉你呀,她可是老爷的五姨太,是你的长辈。你要是喜欢上了她,你就是乱伦!”陶书远道:“什么呀,乱七八糟的!”陶书玉道:“怎么的,不对吗?”陶书远道:“她不是五姨太!”陶书玉道:“她是谁?”陶书远不说话。陶书玉道:“她要不是五姨太,她就是妖女,就是个狠毒的女人。她不是五姨太她来咱们家干什么来了?从她来了,咱们家就祸事不断,老爷死了,大太太死了,马一刀又来敲诈,这些事儿,我看都和她有关系。她想干什么呀,她是不是想把咱们都害死呀,想让咱们陶家血流成河呀。二哥,这样狠毒的女人,你为什么要喜欢她呀?你早晚要坑在她的手里呀!”陶书远不理,把身子侧过去,头调到了里面。陶书玉喊道:“二哥!”陶书远还是不理。陶书玉道:“二哥,你为什么不理我呀?!”她上前在陶书远的胳膊上咬了一口。咬得陶书远一下坐起来,道:“你干什么你呀,你属狗的呀!”陶书玉破涕为笑,道:“对,我就是属狗的,咬死你!”

陶家大院的大门“吱呀”一声敞开了,仪萍走出来,大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三个姨太送仪萍出来,她们的后面跟着下人们。三太太道:“五姨太,一路上多保重呀。到了黑云滨,住在福满堂客栈,老板和咱们家是朋友。晚上闩好门,遇上生人不要交谈。办完了事儿,早点回来,以免我们大家挂念。”仪萍道:“知道了。”二太太道:“五姨太,你就辛苦了。这事儿办完,你为陶家立一大功呀!”四太太道:“真要是把老爷接回来,你可就吃香了,老爷会宠死你哟!祝你平平安安的回来呀!”仪萍道:“三位太太,谢谢你们的关照,我会平平安安回来的。回来的时候,你们要为我接风哟!”三太太道:“那是一定的。”仪萍道:“三位太太请回吧,我上车了。”

仪萍上了车,马车缓缓移动,渐渐快了起来。不久,仪萍乘坐的马车离开了送行者们的视线。

二太太道:“她说她会平平安安回来的!”四太太道:“还让我们给她接风!”三太太道:“那我们就等着她吧。今天天气不错呀。”

二太太和四太太看看天,也觉得今天的天气真的是不错。

马车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天渐渐就黑了。远方落日晕红,残阳如血。马车行走在芦苇荡的中间,风飒飒,芦苇波涌连天。仪萍坐在车里面,身子随着车的颠簸轻轻摇晃着。她眼睛看着一个地方,像在想事情,又像什么也没想。

傍晚的时候,马车停在了福满堂客栈门前,车夫冲车厢里喊道:“五姨太,福满堂客栈到了。”车夫挑开车帘,仪萍从车上下来,道:“车夫,你把车赶到后院去吧。”车夫道:“是。”车夫赶走了车。仪萍抬头看看天,天上乌云很重。仪萍走到店门前敲门,道:“店家,店家!”里面应道:“什么人呀?”仪萍道:“住店的。”里面应道:“来了。”店门打开了,一个彪形大汉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出现在门口。

仪萍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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