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四的下午，冬晨跟李未凡一起放学回家，他们是从沿河边的那条小路往回走，河里一群鸭子游来游去，冬晨顺手从墙边拾起一个石子朝它们投去，石子落在鸭群中，受惊的鸭子拍打着水面发出嘎嘎的叫声，他又想去捡石子，李未凡看到有大人走过来，赶紧叫冬晨快走。
今天他们没作业，背着的书包好像就只是为了给别人显示是上学去了。冬晨不喜欢写作业，他觉得老师教的他都会，所以对作业就不屑一顾。有一次快放学时，老师在给同学们布置要课后练习的题目，冬晨又展现出他扭曲的表情，眉毛快挑过了额头，老师刚巧看到他，就显得有些生气地说：“你看冬晨，不想写作业啊，下次考一百分，可以不写。”听完老师讲话，同学们都震住了，教室顿时如空无一人，安静的只听到微风中细沙的摩擦声。他们纷纷看向冬晨，冬晨低下头喏喏的说：“老师，九十九分可以吗？”随即，教室的后排发出噗嗤的哄笑，老师朝那瞟了一眼，然后那些声音就憋回去了。老师立刻说：“不行！”。从那之后冬晨就没再强烈的排斥过作业。
单凭冬晨的成绩，已经是班上的前几名。班长李未凡是第一，冬晨有时候考过第二名，只是距离一百分还差一点点火候，不过他自己觉得是考试时的一点失误。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着，已经暮色初上，在村口的石凳上还有几个老人在聊天，有一个已经端着碗在吃饭。看到冬晨走过来，其中一个宋奶奶对冬晨说：“冬晨啊，给你奶奶说，张庄庙明儿有大戏，连唱三天，叫她一起去听戏。”她的语速很慢很慢，冬晨听完感觉自己已经在原地等了半天。他挠挠头嗯了一声，就走了。
“别忘了啊！”那个声音又在后面补充道。
冬晨头也没回，似乎是听到了。他知道奶奶爱听戏，只要听说哪里有唱戏的，她准想去。这个叫张庄庙的地方冬晨也不知道在哪，他以前也听奶奶说起过，一般唱大戏的都是从遥远的不知哪里来的演员，在特别的节日或者活动才来，一连唱上好几天，都是在晚上表演，围观的人排出一个村子那么大片的地方。奶奶说时简直是手舞足蹈，并且比划着舞台上演员的动作，如果她再会唱上几句，那就更像了。
冬晨虽然对戏没多少兴趣，但奶奶曾说过，每逢唱大戏，总会比赶大集还热闹，各种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只能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华丽服装。他去过父亲在的集市，对他来说已经热闹非凡，他想象着戏台上的打斗，也许像放大的皮影戏。
李未凡让冬晨到家里看动画片，李未凡父母都是做生意的，他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也是村里几家仅有几台中的一个。冬晨家连电也没有，也很少去别人家看电视。他看着铁盒子里在播放着动画片孙悟空，不，不是铁盒子，是电视机，顶上有两根可以伸缩的天线。冬晨想过去摸天线，李未凡制止他说不能动，否则就没信号了。
他俩在电视机前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会笑的东倒西歪，一会又给孙大圣配音打妖怪。李未凡父母平时不常在家，是他爷爷奶奶在照顾他。电视里的戏放着放着屋外天就黑了，冬晨听到远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这才猛然坐起来，拿起书包就往外跑。
春叶找了他一圈没找到，奶奶才到街上喊他，结果他却躲在别人家看电视。他挎着书包从奶奶身边跑回了家，奶奶的小脚在后面慢慢走，天完全黑下来，奶奶走得更慢了。
吃完饭，冬晨才想起来放学时听到的唱大戏的事。他跑到厨房，奶奶正在准备明天早上吃的红薯。
“奶奶，今天村口的宋奶奶说有唱大戏的。要你去听”冬晨说。
“是吗，那感情好，多少年没听戏了，要去要去。”奶奶有些激动，拿起围裙擦了擦脸上的汗，她看着小孙子，想起上一次去听戏这孩子还在怀里抱着，在他妈妈怀里抱着，一晃眼，多少年了，冬晨都长那么高了，时间啊，不变的大戏，变了的却是人生。如果上天能眷顾一点点，我们的冬晨也许……她停住了这个思绪，不能这么想，现在这个孩子也在奋力成长，这个家也在努力维持，四个孩子就像雪球，抱在一起才能越滚越大。流走的河水怎么可能倒回，落下的树叶已经不能复原，它还会再抽新绿，还会再复生机。
“奶奶，天这么冷，咋还有唱戏的。”冬晨好奇的问。
“这不是快阳历年了嘛，也是一个新年的开始。”奶奶说“改革开放了，政策越来越好，乡亲们也高兴。听听大戏，多好啊！”
“那我跟奶奶去，还有姐姐”冬晨就喊姐姐“姐姐，姐姐，你来啊！”
春叶正在她屋里复习功课，听到冬晨喊她，以为有什么事，就赶来。
“是奶奶叫我吗？”春叶站在门口问。
“奶奶说要去听大戏，带我们，听大戏喽！”
“在哪啊？”
“张庄庙。”
“很远的，奶奶脚不方便，咋去？”春叶替奶奶担心她的脚，怕她走太远会脚疼。
“走走就好了，春叶，你去看书吧。看完早点睡，也不早了。”奶奶对春叶说。
春叶转身要走，然后又返回来说：“冬晨，不许你去，去了又要买这买那，哪有钱。”
冬晨对她做鬼脸说：“不要你管。”
冬晨双手掏掏口袋，把里面的白衬都翻出来了，也没有半分钱。他无奈的趴在奶奶肩上，一个鼻孔的鼻涕沾了奶奶一身。
“困了吧，小捣蛋，你也去睡吧。”奶奶拍拍他，手上的红薯已经削了半盆。
冬晨手上没钱，奶奶也没有，他知道就算去听戏，也是干听，只能陪奶奶乐呵乐呵。他想买玩具，如果不能买玩具，他也不想去听戏了。
这晚他睡的很香，梦里他有很多玩具，家里也买了大电视，奶奶的脚也好了，走路特别快，父亲带着全家去听大戏，一连听了三天。
他醒来时看到双手拥抱的玩具是被子，春叶叫他起床上学，他才从戏里走出来。但他脸上的微笑还在，外面又是一个好天气，值得他微笑面对。
上午下课后，杜灵岩偷偷对冬晨说：“帮我一个忙，写语文作业，就这一次，只要帮我拿到老师给的高分，你说咋样都行。我如果一直不及格，我老爸会揍我的，帮帮我。”
这次的语文作业是老师布置的练字，在方格本里把老师要求写的字工整的写出来，老师给评分，这是冬晨的强项，每次都是九十分以上。经常跟他玩的杜灵岩，却属于最后排那种差生行列，家里不缺吃穿，身形膀粗腰圆，永远一副吃不饱的模样。
冬晨左右看看同学，又在脑海想象着老师高大的身影以及她手上的尺子，有些犹豫。可是在杜灵岩再三恳求下他还是答应了。“就这一次，跟谁都别说”冬晨告诫他。因为冬晨想到一个很诱人的条件，就是他买玩具的钱。他知道杜灵岩零花钱很多，经常买零食，冬晨不是买零食，他想存着去听大戏时再花。
冬晨把两人的作业都带回了家，写完再给杜灵岩交换。俩小子以为没人发现，若无其事的去学校上学，可当天就被老师发现。两人在班上被点名批评，本来老师就想找学习差的杜灵岩家长谈谈，这下更要叫家长了。杜灵岩的爸爸知道老师说的这些事之后，气得回去揍了杜灵岩。
这天晚上，梁家正在吃晚饭，听到当当当的敲门声，父亲叫冬晨去开门。
门一打开便听到一个男人大声嚷嚷
“好啊，你们，梁冬晨，竟然骗我儿子钱，你们都出来给我说清楚。”杜灵岩的爸爸推着杜灵岩进门来。
小黄狗汪汪汪的往前咬，别人家的狗听到，也叫了起来。冬晨一把牵住小狗，门口的两个人也退了出去。
老梁披上衣服走出来，一时不知咋回事，奶奶也走过来说：“把话说清楚，不能诬赖我们冬晨”
“我诬赖他，让他自己说是不是诬赖，害得我们灵岩被老师批评，这么点大孩子就学会骗钱了，今天必须给我们孩子道歉。这没妈的孩子没有管教就是坏。”
“你敢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抽你”老梁说着就要上前打他，他听不得别人这样说，这是他心底的一个疮，别人这样说，仿佛在专门戳他那里。这么多年每当他一个人时，这伤就会隐隐作痛。
春叶立刻拉住了父亲。
“冬晨是不是他说的那样？”父亲问他。
冬晨从口袋掏出杜灵岩给他的几分钱，递给父亲，说就这些。月光下，他看不清父亲的脸，他想那一定是痛苦的，失望的，愤怒的表情。父亲扬起的手不是去接钱，而是想打冬晨，他不相信儿子会做出这种事，儿子一向都是他眼中的好孩子，他一直让春叶看护着弟弟，他知道春叶懂事，一定能带好弟弟。但这次的事他却没想到。他扬到半空的手掌又放了下来，因为他想到了孩子的母亲。父亲从来没打过冬晨，冬晨也没看到过父亲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父亲虽然严肃，有时还会暴躁，但都没动过手。今天他却要去打一个外人。冬晨知道父亲一定特别生气。他依稀感觉是那句“没妈妈没人教”，才惹怒了父亲，他不想再让父亲发怒了。只好对着淡淡的月光说：“对不起”。他没对着任何人，是杜灵岩泄露了他们之间的秘密，错的是杜灵岩，但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想停止这般吵闹。他不想对任何人，他觉得自己没做错，如果月亮会说话，也会替他辩解的。
老梁让春叶把钱给那小子，杜灵岩吓得躲在爸爸身后不敢接钱，春叶就把钱塞给了杜灵岩的爸爸。
“好了，钱给你们了。冬晨回去。“奶奶拉着冬晨的手说。一边叹气。
“今天就算了，管好你这臭小子。儿子，我们走。”杜灵岩肥胖的身子几乎是被拖走的，拖他的一个也胖胖晃晃。
老梁呸了一口，关上了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