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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安纳托利亚往事》:沉重的秘密

《安纳托利亚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Anatolia)这个中文译名不够准确,使观众更难以捕捉到影片隐含的真正主题。影片的主线是调查一起行凶杀人案件。但不像中译名所显示的那样倒叙一段回忆。影片是以当下的口吻按时间线索来呈现的。检察官、警长带领一批手下,在医生的陪同下进入安纳托利亚高原腹地查办案件,漆黑寒冷的荒原上,人忽然变得迷茫、多思而脆弱。

片中的主要人物都是中年以上的年纪。当风吹过这片亘古不变的高原,积压在每个人心头的感受,在恍惚和神秘间也被吹散开来。他们想到时间的流逝和不可避免的终老,想到有一天也许会给孙儿们讲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我曾经到安纳托利亚高原……”影片的片名由此而来。当我们在时间的标刻轴上一天天度过时,我们感受不到岁月流逝。但人生逐渐凋零,刻度在记忆中融化了,既往的经历不再精准,变得遥远,就像传说中“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安纳托利亚往事》是土耳其导演锡兰(Nuri Bilge Ceylan)的第六部长片。此前他的作品都带有很强的自传性,除了第五部《三只猴子》是剧情片之外,其余的都能找到他自己的生活印记。《安纳托利亚往事》似乎摆脱了此前的创作思路,采用了现实题材。但其实侦查办案只是锡兰借助的一个情节外壳,在其中包裹了他自己的核心主题:人到中年后(锡兰拍摄此片时五十二岁)对生命价值的感悟、质疑和恭顺。

照片摄影出身的锡兰除了在自己担任主演的《分手的季节》之外,都是自己担任摄影师。他的作品在视觉上特别注意取景、光线、焦点的虚实变化。此外,对环境的敏锐感受力也使他非常注意捕捉细节,在影片中会插入一些别样的视角,有时是带有寓意的,有时只是为添加情调或加重情绪。巧妙的闲笔通常一闪而过,很容易被观众忽视,但其实它们也是影片的光彩点。《安纳托利亚往事》大部分在夜间的高原拍摄,有些荒凉、神秘的外景为锡兰提供了更多发挥的素材。我们欣赏此片时也不要忽略这些微妙的瞬间。

影片的第一个镜头是从窗外拍摄的,屋里有三个人在喝酒聊天,他们显得相当愉快,关系很融洽。镜头拉开,我们看到这是一个位于公路边的加油站。其中一人起身出来,把食物喂给拴在大门外的狗。此后出现片头字幕。作为影片的序幕,这一段画面中交代的信息可以对后面的事件做出解释。但是在第一遍看片时,我们还无法理解。只有看完影片的结尾后重新再看才能看懂其中的暗示。

影片正式开始后是从高处拍摄的安纳托利亚高原,可以看到远景处三辆车在黑暗中行驶而来。车停下后,警察下车,询问戴着手铐的嫌疑犯肯纳(Kenan)。肯纳模糊其词,警察只好一次次重新上车按照他的口供继续向前,他们带着专门负责挖土的人,说明是在找什么东西,但我们并不确切知道。锡兰埋设了这个悬念,并一点点透露相关的线索,作为主线推动情节向前发展。

第一辆车中坐着五个人。当镜头从前挡风玻璃的方向拍摄时,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的脸。开始的对话很琐碎,但是很快我们就通过几句闲聊弄清了他们的身份和人物的关系。这是很见编导功力的一段:既要有日常生活的质感(唠家常),又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中将观众带入情境(身份决定了他们在事件中的角色)。

坐在前面的警长纳西(Naci)是调查负责人,虽然是闲聊,但手下人提出不同看法,他会不高兴。后来因为调查不顺利,他把气撒到开车的警察阿里(Arap Ali)身上。警长后面坐的是医生卡马力(Doctor Cemal),他是一个局外人,很少说话。但是警长需要他给儿子开药治病,必然对医生很尊敬。气急败坏的警长打了肯纳。肯纳脸色极为憔悴,他没有听车上的人聊天,在想心事时睡着了。警长为此又发了脾气,责备押送他的警察。

警长纳西再次把嫌疑犯肯纳带到原野上去问话时,其他人都在车边等候。开车的警察阿里面对暗夜眼里突然涌出泪水。他告诉医生卡马力,自己经常装满子弹到旷野里放枪,借此释放压力。医生卡马力望着被风吹动的枯草也一阵感慨:自古风吹过高原,已逾千年,以后还会继续。但是几十年后,他们这些人都会消失,就像没有来过一样。检察官纳赛特(Prosecutor Nusret)对医生说起一个神秘的事件:一个漂亮女子对丈夫说自己会在五个月后死亡,后来她真的在预言的时间死去了。面对无边的暗夜,每个人都好像被从平常的驱壳中抽离出来,面对过往的记忆和不可知的未来,变得柔肠百转。

闲着无事的阿里摇动树枝,苹果从树上滚落下来,沿着山坡滚到溪水里。镜头一直跟着它,直到它滚到其他苹果旁。在没有人的时候,这就是苹果的一生。锡兰在此加入这个闲笔,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指示性,就像“人闲桂花落”中的桂花,是引人出神的造物,带来惆怅的气息。

被打的嫌疑犯肯纳向医生要了一支烟,警长站出来一通刁难,不让肯纳抽烟,医生只好把烟扔掉。他们重又上车后,肯纳轻声对医生说:“谢谢。”医生没有说话,扭脸朝向窗外。这一刻,他对这世界充满厌倦吧。当我们想遵从内心,做一个有人性的人,但却发现自己没有能力。每个人在这个复杂微妙险恶的社会中,只能遵从一套规范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分子原子,即便你知道这套规范既可笑又无意义。

一行人又累又饿,到山中的一个小村落休息。村长热情招待,但是他们吃得正欢时,停电了。喧闹重归寂静。医生是人群中唯一具有知识分子气质、具有敏锐洞察力的人。从这段开始,他的戏份加重。医生慢慢成为后半段影片的主角,借助他的观察和思考,将影片的主题引向深入。

屋门被推开,医生卡马力顺着灯光望去,一个女子出现了。他惊异于她的美貌,在荒凉的暗夜里,仅有的一盏灯照亮了她眉宇间的清纯和羞涩。他望着她给每人个上茶。陷入浅睡的检察官看到她的美丽恍如还在梦境。当托盘送到其他人眼前时,他们习惯性地抬起头,但眼神瞬间变得惊奇,忍不住盯着姑娘看。

谁也没有想到,蜗居在山中的这户人家,会有如此美丽的姑娘。检察官的话代表了这群男人的想法:“她生在这里简直是糟蹋了,只能无声无息地凋谢。”依照这个逻辑,一个女孩的美貌被生活在城市里更有钱或有权的男人享用,她的人生就没有浪费。她可以利用美貌换取更富裕优渥的生活。因为男人用眼睛来衡量女人,容貌便成为改变命运的资本。那么一个没有美貌的女人在乡村度过贫困的一生就是理所当然的吗?人的价值是由什么决定的?

嫌疑犯肯纳在看到村长的美丽女儿后哭泣起来。第二天清晨,一行人开车到达了肯纳交代的地点。一只狗蹲坐地上,警长把它打跑,命人在狗刨过的地方挖掘。他们挖出一具被捆绑的尸体,手忙脚乱地把尸体抬上车。摄影机从狗的背后远远地拍摄这群人,在高原上,他们只是一些小点。

肯纳告诉警长,被害人亚萨(Yasar)的儿子其实是他的。当肯纳被带回城里的警察局,被害人亚萨的妻子带着孩子出现了。这个有些风韵的少妇是片中另一个神秘无言的女子。在村中见到美丽女子时,肯纳也许因想起她而哭泣。他在恍惚间还看到被他杀害的亚萨还活着,那一瞬间他既惊又喜。

当他看到一只狗蹲在埋亚萨的地方,他的脸都扭曲了。亚萨曾经是他的朋友,竟然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警长见到尸体,更是激动地咒骂肯纳,把人杀害后,连尸体都不放过,还把手脚捆扎起来,完全没有人性。

见证了整个过程的医生卡马力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他回到家,翻出以前的照片:他和离婚的前妻的合影,前妻还是漂亮姑娘时的照片、他年轻时和儿时的照片。无论欢乐还是不快都过去了,已经不属于他了。他抬头看着镜头,神色很怪异,就像看到什么奇怪、不可思议的东西。镜头绕到他背后,我们看到他是在凝视镜子中的自己。时光把他变成了一个他想象不到的人。这个人是他吗?

警长来找医生为儿子开药。他当了二十年警察,见过各种人,对于这个职业已经非常厌倦。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改变生活的可能。检察官则相反,他身居要职,主持工作总是很自信。作为闲聊,他随口告诉医生那个预言自己死亡的女子是死于心脏病。医生凭借专业知识推断,女子可能是通过服用了过量的非处方药自杀的。检察官听后才明白,多年前妻子是因为他酒后乱性而自杀。他夸耀过妻子的美丽,并以为妻子已经原谅了他,但现在才知道妻子这样做就是为了惩罚他。这个发现让检察官无法专心工作,他时时陷入思虑。当他用目光和医生告别时,医生垂下目光,他知道的人生已经够多,又一个秘密只能使内心更沉重。

在做尸体解剖时,助手发现肺部和气管有尘土,说明亚萨被埋前还活着。医生卡马力沉思很久,决定不把这个写入报告。助手很不满,他有意无意地把血水溅到医生脸上。他不明白,医生为何要隐瞒。案情其实已经很明了,而且激起了被害人亲属的群愤。医生显然是不想再让事情更为复杂。

医生望着窗外。亚萨的遗孀带着儿子走过。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警长讲述过自己艰苦的童年,对亚萨儿子的生活状况已经做出了预言。医生看着他们走远。影片便结束了。在黑屏的片尾字幕中,还延续着影片场景中孩子们喧闹的声音:影片结束了,生活还在继续。

《安纳托利亚往事》是锡兰首次动用大规模的剧组拍摄影片。以前他都是带领几个人的小团队。他们可以快速移动,又省成本。《安纳托利亚往事》却是一个七十人的大队伍,整体拉到山中,要带上所有工作和生活设备,管理起来比以前要复杂。而且不断增加的成本给锡兰的拍摄带来压力。[7]但是他依然尽力把控好各个细节。在对剧组的采访中,饰演医生的演员乌祖内尔(Muhammet Uzuner)和检查官的演员比尔塞尔(Taner Birsel)都谈到在拍摄中,锡兰要求他们放下以前的经验,努力体会片中的角色。在他的逼迫下,他们因此经历了一段艰难的心理过程。[8]这是也我喜欢该片的原因,它呈现了不同人物的人生,当我们细心去体会时,会发现他们在暗夜中的感受是属于每个人的。

(本片获2011年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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