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先生玩了半辈子鸟，将祖上传下的几十亩田玩光了，也喂不起那许多花大把银子淘来的鸟，只好带着一只仅剩的黄雀以算命为生。黄雀算命称“叼命”，将几十上百张写着四句打油诗的签文折叠好，让黄雀叼出一张，昭示求者的命运流年凶吉，因算得准，他在方圆百里之地颇有名气。
解放后破除迷信，他便被迫洗手不干了。到处挂着破解迷信骗人的宣传画，也有拆穿“黄雀叼命”把戏的这一张，昭示驯化的黄雀是饭粒粘在纸条的条件反射，叼哪张，是算命先生用手势暗示的，有人问秦大先生是不是这么回事，他撇撇嘴嘀咕：才不是哩！却不敢大声说。
儿子秦小鸟从小便看父亲驯鸟，七八岁又随父亲串乡赶集去“黄雀叼命”，鸟也玩得精熟，有时缠父亲给他也叼个命，父亲不干。据秦大先生说，这孩子有听懂鸟语的禀赋，从喜鹊叫声辨，经常在南岗取到鹰捉的兔子；从乌鸦叫声听知远方的亲戚有病，还使秦大先生避免了几次血光之灾，知鸟者要避鸟灾，起名秦小鸟，也有此意。这些反正都听秦大先生说的，人们将信将疑。不过这孩子区别各种鸟音的天才大家还是公认的，比如说，他很小便知各种鸟叫的音节不同：
麻雀叫：呷呷呷——呷呷——呷；
喜鹊叫：喳喳喳——喳喳——喳；
斑鸠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乌鸦叫：呱呱——呱呱呱——呱呱；
布谷鸟叫：谷谷谷谷——谷谷谷谷——谷谷——谷谷。
诸如此类，他能辨清十几种常见的鸟音音节。这孩子还顽皮，知鸟音却不爱鸟，反而喜虐鸟，穿开裆裤便爬树掏鸟窝，攀屋檐掏麻雀，经常将树上和屋檐下的其他鸟类和麻雀的窝捣拆粉碎，惊得鸟乱叫，更惨的是有时将鸟蛋弄得黄稀稀的扔在地上，还把精条条的小鸟摔在地上哀哀直叫，看到的人直摇头，连说：“作孽，作孽！”秦大先生知道了，一顿狠打，打也没用。
秦大先生死了，已长大成人的秦小鸟早已不干那虐鸟的勾当，被人提起时还常为少年时的荒唐深悔；许是为赎罪吧，他常常撒些剩饭、稻谷在院子里，喂那些不请自来的鸟；晒粮食、晒元宵面，有鸟来啄食，他也不认真去赶，弄得晒干一半，鸟吃一半，人讥他是个大傻瓜。父亲死前喂养的那只黄雀，他为父亲送殡后，遵照父亲的遗嘱，在老鸹岭放飞了，谁知三天后又飞回来了，他只好继续养着，无论再困难，都保持鸡蛋清拌小米的黄雀伙食。黄雀不需要笼子，他走到哪里，黄雀都在他身前身后飞，“啾啾”鸣叫，有时还站在他的肩头，膀肩清羽，成为街上的一道风景。
他的生活来源是去乡下收鸡蛋，那时农民喂养鸡不多，三四五只，母鸡生的蛋一般舍不得吃，攒着，到集上去卖，路远跑一趟不划算，镇上不少无业的人便干这营生。从农民手中五分钱一个收，到供销社平均可七分一个卖，农民卖论个，供销社收论斤，有时八个九个大一点的鸡蛋称一斤，便赚更多了。这活没技术含量，本钱也不多，成年男人、女人都可干，勤利些混个肚子圆没问题，只是起早贪黑，四乡里转，特别是防备狗咬，刮风下雨，多吃些苦。若是有不地道的农家将孵不出小鸡的“忘蛋”和蚊子叮过的“坏蛋”混进不识收上来，挑满满一担鸡蛋未放好，过沟上坎将鸡蛋撞碎的多了，会亏本白忙乎。秦小鸟身体好，又年轻，收鸡蛋时妇孺不欺，有好声誉，特别是那只黄雀，跳站在他挑担子的扁担上，人未进村，先闻黄雀叫，引得爱热闹的孩子围看，自然有了人气场子，因而他每天收的鸡蛋往往比别人多。
黄雀对秦小鸟还有一个大作用：指路。出行时，去哪个方向，放飞黄雀，黄雀飞哪个方向，他便朝哪个方向走；遇有岔道，三岔路口，也是由黄雀飞的方向，定夺择路。还别说，秦小鸟很少遇有别人刚收过鸡蛋的“二茬收”，这是收鸡蛋的人最怕也是常遇到的，白跑路，少收获。生僻不熟悉的地方，他几乎从未迷过路。秦小鸟很自得，老爹留下这个活宝，让他少动了脑筋。
有一天，他随着黄雀指引的路走，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这是三两天前刚走过的路线。但由于迷信和依赖黄雀，秦小鸟不愿意改道，便一直往前走，擦过村庄没进，穿过三两户农舍没停，山一程、水一程，走了大半天，一个大湖断了路，他知这次走远了，到了荒凉偏僻的苇子湖。
苇子湖大，沼泽滩更大，遍长苇子，栖息野鸭、大雁等诸多鸟类，没路了，黄雀仍往沼泽地的苇丛飞。秦小鸟迟疑了一下，也往苇丛走，没走几步，鞋被泥陷湿、陷脏了。他正待骂鸟，准备往岸上返，突然眼前一亮：苇丛中有几窝亮晶晶的野鸭蛋。他连忙回头上岸，放下空担子，脱去鞋袜，拿着常备的一个布口袋，去捡这几窝蛋。
捡完这几窝，眼前又现几窝，他欢喜得心几乎从嗓子眼蹦出来，又去捡，很快装满一口袋，上岸将蛋放到担子里，再去捡，越捡越多，越多越捡，有野鸭还在窝里孵蛋，秦小鸟惊飞了它，野鸭蛋还热乎乎的，很快，担子的两只箩筐已装满了。
得了宝的秦小鸟这才觉得累了，他洗好脚，穿上鞋袜，点燃一支烟，坐在湖埂美滋滋地抽着，看成群的野鸭在苇丛上的天空嘎嘎乱叫，有些从苇丛飞出，开白花的苇子摇动起伏，似风吹一般，白白苇花飘飘洒洒，有数片还落在秦小鸟的头发、衣服上。可不见黄雀飞回来，他啧嘴“啾啾”呼唤，呼唤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左右，还不见黄雀飞回来，只听野鸭和大雁的鸣叫，掺杂不知名的鸟类声音，分辨不出黄雀的声音，他有些失落和心慌。边唤边抽烟等，还不见黄雀飞回来。
看天色近晚，他只好怅怅而返。挑着重重的装满野鸭蛋的担子，已没了欣喜，而是为那只黄雀担忧，为不知明天它回不回来而发愁；夜路又不好走，尽管已习惯了走夜路，但这天没有了黄雀，他总是觉得孤寂难耐；从不相信鬼神的他看黑影，听响动总以为是鬼魂出没，心惊肉跳。磕磕绊绊总算将野鸭蛋挑回了家，发现蛋破了一小半，腥腥的蛋清蛋黄一路淋到家，屋内弥漫着腥味，他收拾清扫到天亮，黄雀还未回来。
秦小鸟躺倒了三天，医生说他伤风感冒了，打过针、吃过药好了些，他盼望的黄雀仍未回来，他不得不拖着虚弱的身子，再去苇子湖寻找黄雀，当然还不忘挑着担子，顺便再捡些野鸭蛋回来，这无本的收蛋更好，何况野鸭蛋比鸡蛋卖得还贵哩！
寻到苇子湖边，他先顾不上去收野鸭蛋，在岸上“啾啾”唤黄雀，仍是未有回音。又脱鞋赤足走进苇丛，边寻野鸭蛋，边唤黄雀，奇怪，向苇丛深处走了好远好远，连一窝野鸭蛋都未看见，学黄雀叫的双唇几乎抿不紧了，黄雀还是未唤回。
野鸭成群地在他头顶飞，嘎嘎叫着，拉的屎撒得他头、脸、衣服星星开花，臭气熏得他难受，沼泽越来越深，他有些怕了。脚踩住一条滑溜溜的蛇，蛇窜出来后，爬行几步竖起半条身子，扬头瞪着他，红红的信子伸伸缩缩，他一阵心紧，用空布口袋甩了几下，方才将蛇吓跑。他不敢再逗留了，慌忙往岸边走，好在有泥上的脚印，使他不会在密密的苇丛迷路失向。
苇子越来越稀时，突然两只惊飞的野鸭从左前方的苇丛飞出，他想：许是那有一窝野鸭蛋吧，便偏斜插过去，苇丛根处没有野鸭窝，在密密的苇子中，一枝苇竿上挂着他的黄雀，头朝下，爪朝上，两只翅膀耷拉着。他跑上前，双手捧住，黄雀已经死了，身体僵硬，有鸭嘴啄的伤，漂亮的羽毛和细细的绒毛撒了许多在那棵苇子竿下，两只嫩绿的花青蛙蹲在旁边，腮鼓鼓地蠕动，瞪着眼睛看着他。他脚刚迈动，蛙“嗖”地向苇丛跳去，送来几声呱呱鸣叫，他听了头皮直发麻。
秦小鸟带着他心爱的黄雀尸体往家返，空空的担子他竟觉得十分沉重，一路歇了好几次。他不敢选在大树下歇，怕听树上的鸟叫，在无树的田野歇，偏偏稻田也有田鸡和鹌鹑在叫，更别说觅食的麻雀了。这让他心底撕裂，与黄雀的叫还那么相似，不知是笑他呢？想黄雀呢？这是庆黄雀呢？打小识鸟音的秦小鸟听不懂了，连音节他也辨不清连续有几声。
做口小棺材埋了黄雀，秦小鸟不再收鸡蛋了。他买了一管猎枪，还是双筒的，去苇子湖打野鸭。弹弓练就的童子功，往往弹无虚发，每天都会挑回十几只野鸭卖到饭馆里，日子过得比收鸡蛋好多了。
他又添了支铳子，这是一种放霰弹的猎枪，枪膛灌满铁砂子火药，一枪轰过去，铁砂子散开飞击几丈远，中弹的野鸭成片倒下。秦小鸟往往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回来，小镇不仅饭店，许多家锅里都飘散野鸭的香味。
苇子湖的野鸭被秦小鸟的铳子打惊了，白天往往飞到离苇丛比较远的湖水中心，秦小鸟铳子射程够不上。秦小鸟摸索出伪装战术，划着木划子，披着苇伪装衣，晚上便伏在木划子上。天微明时，野鸭群从苇丛飞出来，在认为这时安全的浅滩嬉水、觅食，秦小鸟出击了，铳响野鸭惊飞，留下中弹的黑压压一片。
那晚，秦小鸟又披着伪装衣在木划子上蹲守，天黑不见五指，只听得苇子沙沙响，湖水拍岸啪啪声，湖心的野鸭睡着了，秦小鸟也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秦大先生端着黄雀叼命的篮子站在他面前，那只黄雀在篮子上跳跳蹦蹦，啾啾叫着，好看的眼睛望着他，从黄雀的眼神中，他读出了哀怨。秦大先生手一指，黄雀跳进篮子里，从摆放整整齐齐的签文中叼出一张来，秦大先生拆开，读出声：
渔家弄水逞风流，
堪笑世人哪知愁。
荻罐不离井瓦破，
离魂方悲荻芦洲。
第二天，人们发现秦小鸟在苇子湖淹死了。他是穿着伪装衣落的水，衣湿湿沉沉，铳子也落在附近的水里，木划子翻斜着，肚子已肿得老大。野鸭在周边鸣飞，有人看见，似还有几只黄雀，在苇子枝上啾啾跳叫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