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诸成龙醒得格外早,脑袋处于兴奋状态。
招工的机会落到自己头上,他很感激卿少蓝。除了这些,他还有种朦胧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是原来想都不敢想象的,现在却变得唾手可得。诸成龙怀疑这是在梦中。
他想起了1974年4月插队的时候。
那天,春暖花开。寂静的苍皇县城,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城内锣鼓喧天。只有正月才能见到的耍狮也过来了,篾编的满是疙瘩的狮子头摇来晃去,麻条做成的狮身更是活灵活现,耍到高兴处,竟拆起字来。黄布龙也长长地在人山人海中摆弄翻滚,金黄色的布做的龙身在春日下格外醒目。采莲船也来了,坐船的姑娘有说不出的俊俏,一个戴着长长假胡子的艄公摇着橹桨,把个两头尖的采莲船拨弄得上下翻腾,两旁的姑娘们起劲地舞起彩绸,惹得周围的人群齐声叫好。小场子、地蹦子也将一条通往县“革委会”的大街围得水泄不通,忽地一声哨响,人流又都向“革委会”大院拥去……
县“革委会”大院里,毛主席纪念石像后,一幅醒目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横幅挂在正中。十几辆军车挂红花,插彩旗,整齐地排列在两旁。广场中间,已站满了胸带红花的知青。送别的亲人围着即将奔赴农村的儿女们,千叮咛万嘱咐,有的已是泪流满面。欢送会的鞭炮齐鸣,浓烈的烟雾里,一辆辆军车满载着知青缓缓开动,驶向东门。车后便是熙熙攘攘的欢送人群,喇叭声震耳欲聋,整个广场和县城沸腾了。这时,城关盐店街县城中学门口,倒显得有几分冷清。一个平板车孤零零地停在旁边,车上装载着奔向安沟的知青们的行李。知青们把被子卷上的绳子捆紧后,便望着即将离别的熟悉的县城,在等卿少蓝组长。诸成龙眉头紧锁,他心头有种离别熟悉的县城的酸楚。城隍庙、观音头、东关摆渡,以及在那条苍皇街,孩提时代常用铁丝圈缠蜘蛛丝候在街中粘蜻蜓……现在,他就要走了。与锣鼓喧天的东门所不同,这里是异常的冷清。卿少蓝来了,然后他们开始静悄悄地走着。在窄小的街道上,没有欢送的人群,没有喧闹。小小平板车载满知青简陋的行装,在安沟大队派来的几个表情木然的农民的驾驭下,悄然无声地走着。出南门洞,过城壕,踏上大路后,眼前才开阔起来。拂面的春风,抚去了他们离别的一丝惆怅。平板车轮在飞转,卿少蓝从绿挎包掏出丝巾,在风中抖出一团鲜艳的红,红里又荡漾着一串串欢声笑语。诸成龙则敞开衣襟,指着连续不断的苍山。他将听到的故事告诉大家,那里虽然没有美丽的传说,但深深的山峦里却风景极佳,峡沟顶上郁郁葱葱,溪涧潺潺。九道拐更是蜿蜒曲折,山道崎岖险峻。漫山遍野的花栗树,叶儿就像火一样通红。板栗树刺包挂在树梢像坠着的一串串铃铛,风吹起时沙沙作响,刀尖似的茅草葱葱茏茏,野猪乱窜,山雀叽喳……
诸成龙细致地描绘着。他发现知青组长卿少蓝听得那样认真,再没有抖动鲜艳的纱巾。
然后是农民的日子。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农村的新鲜感很快结束了,接下来是寂寞。生活的圈子骤然缩小到知青组范围内,彼此朝夕相处。奔赴农村的两个月后,在一次登山活动中,卿少蓝才真正引起了诸成龙的注意。在此之前,对于这个被县知青办委任的知青组负责人、胡支书的亲戚,诸成龙多少有些不屑,甚至还有些戒备。
他们爬的山峰诸成龙很熟悉。他的家在县城东城街,街道后城墙拐子有座高耸的魁星楼,后面就是比魁星楼更高的迎风寨山峰。常有鸣着哨音的鸽子从楼顶上飞过,然后又消失在迎风寨茫茫的云雾之中了。当攀登到山峰顶端,诸成龙才觉得不过如此而已。这里的巴山是秦岭的分支,苍山是巴山的体系,所以迎风寨子高耸但不陡峭,平淡而不奇特。传说中的庙宇已成残垣断壁。诸成龙用镰刀在断壁上刻了几个字后,便坐在一截断石阶上休息。他看见卿少蓝独自坐在一旁,托着腮凝视着遥远的县城方向。苍皇簸箕样的县城北部,有座天然屏障叫作龙岗。龙岗背后有一座更高的云门寨子,同迎风寨子南北相对。
卿少蓝注意到了诸成龙。近距离,诸成龙也首次发现了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姑娘,眸子却出奇的明亮。临风吹散的秀发,飘来幽香,叫他觉得特别舒服。卿少蓝破天荒跟他唠起家常,她介绍得挺细。原来诸成龙就对卿少蓝教师家庭出身略有所知,现在她亲自给诸成龙介绍,这叫诸成龙在激动的同时,又有了几分亲切。诸成龙也谈起了自己的情况。他说家里靠父母在县棉织厂微薄的收入维持。他有两个弟弟,而卿少蓝则是两个妹妹。他发现卿少蓝在静静听他诉说,索性放开了。他说,粮食供应中大米只占很少,尽是苞谷面和干苕片子,吃点豆腐还要半夜排队。听得卿少蓝秀眉紧皱。她凝视着云门寨山脉,山脉下有卿少蓝他们的苍皇县城,一片灰蒙蒙的瓦房。
艰难的生活、灰蒙蒙的瓦房勾起卿少蓝对家的眷恋。她对诸成龙说,夏季的夜晚,她最惬意的是睡在院子里支的门板上面,瞅着浩瀚的夜空,数着闪烁的群星,听母亲摇着蒲扇讲鬼朝院子里打沙子的故事,吓得妹妹翠玉惊恐地朝母亲怀里钻。诸成龙也说,他最喜欢看父亲在城壕巷道织线,织布机两边的梭子蹿来蹿去;最害怕马道巷阴森森的七月半给鬼烧纸钱。卿少蓝就眨着好看的眼睛说,我们家最叫妈操心的是那时我像男孩子一样,喜欢偷偷溜到家对面的县委大楼上看打机关枪,叫妈揪住就得挨揍。还有从云门寨子直接打到县城的土造炮弹,发出尖厉的啸声从空中掠过。诸成龙也说躲避武斗战火的事情,他摸黑走几十里山路到池河县城,睡在收割的小麦草堆里,浑身发抖。卿少蓝便嘻嘻笑了,说他是胆小鬼。
这样的家常话,眷恋的童年,仿佛将他们拉近了许多。
簸箕般狭窄的苍皇县城,县城里面的人都像贯穿簸箕的筋绳紧密相连。知青组的浓缩,更使他们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们又谈了很多。卿少蓝说,学生时代走到大街上碰见担粪的农民,捂起鼻子躲着走。现在脏臭的大粪肩膀上挑着在大街上行走都不怕,还挺骄傲的。诸成龙笑了笑,说,苍中灯光球场侧墙那边就是个旅社厕所,旅社后门开向学校。肩膀的书包,换成了担粪的挑子了。卿少蓝歪起脑袋说,拐过后门,是明清时代修建在苍中的文庙,高坎上的墙壁有黑板报。我看见你经常在那里写写画画。诸成龙得意地说,整个报头都是我包揽下来。卿少蓝脸就红了一下。
诸成龙心里一热,他在学校的事情卿少蓝竟然注意过。
他们尽管都属高七三级,但不同班。诸成龙在文学美术方面可算得上出类拔萃。
诸成龙知道了自己在卿少蓝心目中的分量了,说话也就显得有点肆无忌惮。他将思索的一个问题提了出来,说,蒲柳大队知青组栽了棵扎根树,不就意味着知青在农村待一辈子了。可是,行吗?卿少蓝眉头挑了一下,略微有些吃惊。这个问题有些敏感。作为一个知青组长、大队“革委会”委员,除了在特殊年代应该认真履职外,她脑袋里不时闪现着如何扎根的问题。所以要具体考虑搞个沼气池什么的,以解决知青组砍柴难的问题;每年喂两口肥猪解决吃油;还有自留地等。知青组是个家庭,而她就是家长,共同的命运将他们连到一起了。这是眼前。至于诸成龙提出扎根是否可行,无疑提出的是将来的问题,这在卿少蓝面前尚属首次。卿少蓝的心被狠狠触动了,像有钢凿开启了她埋藏在心底的东西。于是,卿少蓝认真地问诸成龙,对那棵扎根树的看法。诸成龙说,知青像潮水般涌入农村,也会像潮水般返回县城。那棵扎根树也是白栽。卿少蓝笑了笑,问道,潮水爆发了,什么时候返潮?卿少蓝像在询问一个博学多才的人。诸成龙看着对方那汪清澈泉水般的眼睛,回答说,顶多两年时间。卿少蓝吃惊道,你怎知道?诸成龙只说了一句,规律的作用,便将头扭向清晰了的云门山寨。卿少蓝也没再追问,心里琢磨,假如再等两年,那时正好二十二周岁。可是蹉跎岁月,前程毕竟渺茫。卿少蓝虽心情有些沉重,但悄然增添了几分喜悦,不禁对诸成龙说,假若有招工机会,你咋办?
诸成龙信誓旦旦说,他要像只鹞子,振着翅膀飞出山外。他看看身边的卿少蓝忽然不吭声了。
卿少蓝知道他的心思,嫣然一笑,又意味深长地说,我要像只雄鹰啄鹞子,还要展翅高飞……
从1974年插队至1977年。今天,卿少蓝将招工的机会给予了他,诸成龙眼睛里有点儿湿润了。视线从竹子编织的顶棚,移动到墙上钉子挂的硬纸壳夹子上,里面有叠写过的稿纸。他再次想到了卿少蓝。有了迎风寨的接触,诸成龙觉得他与卿少蓝像是棵连根的樱桃树分不开了。
那是插队不久的一个秋天,公社要搞文艺调演。以知青为主体的演出队在安沟大队部——一座破败的庙宇里成立了。诸成龙从区教育革命展览筹备中被调回参加排练节目。他将在县广播站当农民通讯员时采访到的一个解放军战士救助安沟五保户的先进事迹编成独幕话剧。诸成龙当上了编剧、导演兼演员。他们在挂着马灯的晒场上排练并做了预演。他记得那是个秋风习习的夜晚,在月光和马灯的映照下,他装扮的老大爷脸上涂着黑色墨汁做胡须,手捧着胡支书的烟袋锅子,表演很卖力。卿少蓝演的是大爷的孙女。他惊奇地发现,预演中的卿少蓝扎个小羊角辫子变得是那样的迷人。眸子明亮,秀丽中隐隐还透出一股钢劲。诸成龙对此印象很深。
预演后不久,一个美好的月夜,他们约会在一个山谷里。
诸成龙发现今晚的卿少蓝妩媚动人。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心中有股暗流在涌动。在山谷尽头,两人停住脚步。卿少蓝对他嫣然一笑,诸成龙顿时有种陶醉的感觉。他有些冲动,想再靠近一些。卿少蓝轻轻推了他一把,说,韩磊他们在房子里面唱小调,后面窗子正对着这儿哩。
诸成龙趁势说,那就绕到鱼脊山梁去,山谷尽头拐过去就是。卿少蓝想了想,说,那好,春天我蛮喜欢到那儿采野花。
月光下,卿少蓝羊角小辫散开,秀发披肩,贴着上衣,叫诸成龙心跳。卿少蓝发现诸成龙的痴迷神态,先是一阵慌乱,便勾着头不说话了。这时的鱼脊山梁拐弯处很僻静,只有几只小鸟在扑棱,落叶梧桐在摇摆。卿少蓝身上散发的沁人心脾的幽香,撩拨着诸成龙心中一种朦胧、原始的东西。他先轻轻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对方没有反应。他又上前一步,手悄悄搂住她细嫩的腰。发现她身子轻微颤抖了一下,可还在原地不动,心里一喜,一冲动,猛然一转,从正面将卿少蓝紧紧搂抱。一切是那样突然,叫人猝不及防。卿少蓝尖叫了一声,挣扎着要抽出被对方搂抱的身躯。此时此刻,诸成龙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对方狠狠呵斥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急忙松开卿少蓝像面条般柔软的身躯。他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惊恐万状。他等待劈头盖脸的臭骂,甚至是扭送,然后他诸成龙就此身败名裂,等待着很有可能被遗留在农村等的结果,返城将成为泡影。诸成龙此时此刻懊悔到极点,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然而,一切安静如初。没有……什么都没有……
卿少蓝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悄然无声消失在夜幕里。诸成龙回过神来,有些侥幸,更多的是莫名其妙的惆怅。他记得当时他朝卿少蓝消失的地方凝视了许久,衣袖上沾着从卿少蓝身上撷取的一缕清香,沁人心脾。
这时诸成龙想起这些,心里自言道,刻骨铭心呀。
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公社的文艺会演没举办,知青组复归了平静的生活。诸成龙和卿少蓝之间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卿少蓝在诸成龙面前依然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派诸成龙到几里路远的地方挑苕种,派他到部队运回修建沼气池的白石灰,派他到北山牵牛拉木炭,诸成龙都像赎罪般地言听计从。然而,就在那次到北山的路上,让诸成龙感动的是,当时卿少蓝撵了很远,塞给诸成龙一条白毛巾。她那含情脉脉的样子,使他久久难忘。事情过去一年了,仍然记忆犹新。
诸成龙兴奋地在床上想。没多久,半掩着的房门漏进的寒风,吹醒了他的头脑。回到了现实,心情仍然很矛盾。现在的情况是,五个人的知青组,很可能有两个名额,瞿颖芳是烈属,属于政策范围内安置。剩下的无疑是卿少蓝,被顺利招工几乎没有任何悬念了。然而她却千方百计在替他做工作,创造机会让诸成龙走。尽管还有很多外围工作要做,但他知道她的影响力。即使知青组里的韩磊和鲁厚才也在争取,然而诸成龙相信卿少蓝有这个能力。他也知道这次招工,对于每个知青意味着人生命运的重大转折。对他诸成龙来说,肯定是件好事。可是卿少蓝今后怎么办?何时才能再遇见招工?这都是一个未知数。更主要的是,他心疼她。自从有了鱼脊山梁的事情后,从内心来说,他已经把她牢牢记在心中。
难啊,他在想。走出房间,面对着脚下纵横交错的田野,远处的平原坝子,从薄雾里隐约露出的苍皇县城,此时像个害羞的美丽姑娘,仿佛在揭开那层薄面纱似的雾气,露出她诱人的面容。诸成龙此时心里一动,本能的眷恋油然而生,这种感觉很突然。他曾多次在卿少蓝面前诅咒发誓决不回城,可今天面对苍山脚下频频向他招手的美丽簸箕县城,诸成龙还是经不起诱惑地心动了。瞬时他像一个小偷,见不得人似的,朝卿少蓝的女生宿舍张望了一下。还好,那里暂时没什么动静。他擦了一把额头冒出的冷汗,心里在想,卿少蓝,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