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少蓝在知青组企盼着诸成龙的归来。
昨日体检他没回知青组。今天她起了个大早等他,将目光凝视向门外的一条河。那河地势高水流湍急,当地人又称它滚筒子水。现在是枯水季节,河床裸露,水仍在石头缝子里穿。河对岸有条小路,诸成龙趁着雾气踩着跳石就直奔她这儿来,发现没人他就急着伸出手臂来搂她。卿少蓝嗔怪说,你还没告诉我体检的情况。诸成龙说了句没啥,滚热的舌头就一下子伸进她的嘴里面。他现在很少有顾忌。
两个舌头产生的唾液带着一丝甜甜的味道,这让诸成龙感到很开心。肢体零距离接触,叫诸成龙异想天开,老虎钳子的手将她紧箍到床跟前,他开始摸她。他想脱卿少蓝的衣服,但他没有脱成。卿少蓝嗔骂说,你得寸进尺。诸成龙这时那股热劲才有所收敛。一屁股坐在竹帘子床边,喘息未定地说,跟你闹着玩的。她看到他恢复理智,说,迟早都是你的,何必急这一刻!他看到她没有责怪他,像鱼脊山梁那晚一样。诸成龙深知他在她心目中,已经成了她的男人,就差那么一点没戳破。她紧守防线,他没有再难为她,带着男人的羞涩对她真诚地说,对不起啊,少蓝。
没有了威胁的卿少蓝仍夹着大腿,并排坐在床沿上观察他。哪怕一举一动,倒不单单是亲热。自从推荐成功,满带着胜利喜悦的她,替他高兴的同时仿佛神经也变得格外敏感脆弱。锐利的眼睛直朝他脸上扫。除了告诉他,她今天对他超过鱼脊山梁的放肆,其容忍算是相当破格的了。还有便是密切注意他是否得意忘形翘尾巴。
卿少蓝感到欣慰,从他身上找不出任何破绽。
诸成龙此时真诚得像只鸭子,眯缝着的显得少许肿胀的眼睛很清澈,似乎放下包袱的样子。她这才想起要问他的话,主动一把抓住他的手。卿少蓝不相信体检如他说得如此简单,狐疑的目光盯紧着他启动的嘴唇,把他每句话都刻在脑子里。
这让诸成龙不得不诅咒发誓。看到对方怀疑消失他才松了口气,帮着卿少蓝做完早饭。诸成龙狼吞虎咽。今天他吃饭用的是铝盆。卿少蓝给他又盛了一下,还给他炕了一块锅巴,抹上豆腐乳。韩磊他们今天啥时回来?咔嚓咀嚼声中他问。她收着碗说最迟晌午。会什么时候开?她转身把碗筷放到锅里说今天晚上。
具体地点可能在大队部,这又让诸成龙一阵子紧张。他害怕那间阴暗透着潮气的庙宇。
你着哪门子急?卿少蓝认为测评应该没问题,即使有人再耍手腕。诸成龙从被调查到体检,虽然更进了一步,可仍心有余悸。卿少蓝便将昨日的事情告知他,说知青组所有人都会倾向他。可诸成龙的心还是没有完全落地,他担心大队领导又会耍什么花样。
卿少蓝温暖的手拉着他说,别怕,万一不行,我到上面去揭发他们违背招工政策另搞一套。诸成龙慌忙说,即使万一也不要。她晓得他胆小,露骨地说,咱两个都木已成舟了还怕啥?诸成龙低声说,胡支书是你姨夫哩。卿少蓝很快说,是姨夫就兴玩弄权术?况且人家也不无道理。诸成龙的咕噜,叫卿少蓝火冒三丈,说,诸成龙,你难道还认这个死理?你现在是不走也得走了。她又气又疼地对他说。
他知道她的倔强。沉默不语地捏着她浑圆的手,那上面还有点老茧。卿少蓝眼圈有点发红地说,真的,现在再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诸成龙正在用火铲将燃烧的煳炭堆在灶门口上烤,听到这句分量很重的话心里一振。
他何尝不知此事已经令许多人都卷了进去。像众人给他在燃一堆熊熊烈火,她正是一颗对他赤诚的火星。
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在灶门口紧紧把她软绵的身子搂进怀里,将破袄解开把她冰冷的手塞在里面。她此时与她平时的凛冽风格截然不同让他感动。他没有再去粗鲁地按她,而是像捧着一个精致的花瓶。
你心跳动得很猛。卿少蓝腾出手去摸他的心口说。
脑壳搁到他膝盖上,又微微抬起看他的脸。莫名的渴望使她想起竹帘子床上的事情。眯起眼睛在等待,对方似乎没有过大的动作,只是一只手轻轻抚摸她趴在膝盖上的背。男人粗大的手有时也特别温柔。虽然她有点失望没有那暴风骤雨般的疯狂,可是她仍然叫他摸,还听他说话。
诸成龙在她耳根上说了很多很多,从下乡说起。卿少蓝觉得很像离别赠言,更是趴在他大腿上一动也不动。
缠绵了许久,一抹太阳从坎边溜走。陈刚的粗喉咙在那边又喊卿少蓝。诸成龙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说,陈队长在喊你哩。卿少蓝像从醉意中醒来,揉搓着眼睛。窗门槛再也没有阳光进来,她还是觉得眼睛不舒服。懒懒地走到门口,她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陈刚只好从田埂绕过来说,大队今晚通知所有知青到那儿开会。都还没有回来?他巡视着。他知道韩磊他们昨日绕路回县城了。他立过规矩,今冬明春的抬田造地最近几天要开始,所有社员不得远离。
卿少蓝板着脸说,他们晌午跟前会回来。一脸的红晕还挂在脸上看诸成龙,说,这不,已经回来一个了。她生陈刚的气也生大队的气,昨日她从大队回来怎不敲定在哪儿开,现在却在搞突然袭击。陈刚说,昨晚根升在大队打米叫他捎的通知,太晚了他就没有告诉她。韩磊他们会回来吗?
她没有回答他,把撒在灶台上的几颗饭粒用刷子捋去,脑袋想着大队部即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即使再发生什么她都不怕,叫诸成龙也甭怕。
可晚上会议的严肃氛围让她不能掉以轻心。没有立即测评打分,郝宏炜让知青们挨个发言汇报三年劳动锻炼的体会。知青们围成个圆圈,卿少蓝带头发言。说到从1974年下乡到现在1977年她有诸多感触时,胡秉乾在看一只怀表。
吧嗒着旱烟袋的他强调说,拣主要的讲。他觉得她说诸成龙的表现过多。郝宏炜不用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的意思,插话说,茨沟水库修建和胡家山梁抬田哪个贡献大?
大家都知道是叫知青们表扬卿少蓝。胡秉乾也知道卿少蓝是一贯不善于表述自己的。他吸吮烟嘴挤出干瘪的话,都讲嘛,别掖着藏着。哪个好哪个孬知青们心里应该有一杆秤。今晚的气氛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卿少蓝都是抢着发言,现在却很沉默。一旁,卿少蓝暗自得意她提前给知青做的工作,避免胡秉乾通过表扬她,否定诸成龙,干扰正常招工秩序。
一轮清冷的月光从偏厦户外照进来。胡秉乾用火钳夹着一块炭点旱烟,眼睛斜瞟郝宏炜。明白是叫他打破僵局,郝宏炜就讲出一通话,这也是他们在会前预计可能出现的情况。假若知青组串通一气,就要想办法将会议朝大队的意思上引。郝宏炜说堰沟推荐的是姜国菲和杨勇,他们都优秀得不得了。卿少蓝就说,郝主任呀,你是不是跑题了?
郝宏炜说,他们三上石洞山烧窑吃大苦耐大劳哩。卿少蓝说,那些事情我都晓得,你是否还要说李前进、陈东风均被抽调组成特别知青组到偏僻的陡沟生产队挂职,艰苦地住岩洞吃竹米。她挡住他,晓得他想说她。
郝宏炜没理卿少蓝,继续说,你们都是同学我就不多说了。卿少蓝的知青表率作用超过姜国菲、杨勇和李前进,而没有被推荐出来是一种不可估量的损失。郝宏炜说。卿少蓝在底下就敲响桌子说,主任是否言语不当?郝宏炜说,我在客观评价一个同志。卿少蓝反驳说,你置贫下中农的推荐而不顾。胡秉乾对她直鼓眼睛,说,甭抢话,一个一个说完嘛。卿少蓝一直质疑这个测评会。胡秉乾干脆说,这是堵塞漏洞的措施,公社批准的。他说的堵塞漏洞叫卿少蓝横竖听着不舒服,问他们要公社同意开会的依据。郝宏炜咬紧牙齿说,你找龚书记吧。卿少蓝看到胡秉乾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尴尬,分析他们是拿着龚书记的旗号在压她,但她没再动怒,心想他们毕竟是冲着保护她来的,便克制住自己,笑着说,郝主任啊,既然是搞测评,那就开始吧。
郝宏炜征求胡秉乾的意见后宣布测评开始。尽管前景不妙,但胡秉乾还抱一线希望。郝宏炜像个在履职的傀儡,只负责发测评表和收表。胡秉乾只注意卿少蓝,希望她回心转意。
卿少蓝轻松地抓起了钢笔,给诸成龙的测评打了高分。瞿颖芳和鲁厚才按提前商量的意思也照她那样做了。韩磊在昏暗的灯光下,没有马上填写。看到卿少蓝镇定的神态,还有鲁厚才和瞿颖芳的举动,他心里明白他们都在执行既定方案。他现在心里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感到此次测评不同寻常,不禁冒出非分之想。他借故溜到大队部外的一口堰塘边,望着山下县城的灯火,好像近在咫尺,又像那样遥远。蹉跎岁月、屡屡失利在他脑海闪现,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招工机遇,更使他重新审视自己。他想到对卿少蓝他们的承诺,想到那一双双火热期盼的眼神,只能无奈地拔脚回到房间填表。煤油灯下胡秉乾在吸旱烟,没发现卿少蓝有什么异常动静。看见韩磊进来,寄希望于他给卿少蓝打高分,便走到他跟前,说,小韩呀,有的是时间,不要着急。
卿少蓝看到韩磊出去又很快回来了,就等他一起交表。
结果没出来前,胡秉乾如坐针毡。上次无果的调查未能阻止诸成龙的胜出,这回的测评也未必能达到预期效果。可预感没有让他放弃最后机会。他觉得卿少蓝是没有任何指望了,只有瞿颖芳和鲁厚才,尤其是韩磊,他琢磨着至少在他们三个人中,有两个人给卿少蓝打高分的话,卿少蓝的胜出还是有希望的。虽说并不能完全挤出诸成龙,但至少在胡秉乾的心理上,一是形成平衡,挽回威信;二是至少在公社有个说法,也许星移斗转,出现奇迹。拿他的话是叫花子烤火节节围。
看到韩磊还在抓脑壳皮填表,胡秉乾又说,填错了还有。
韩磊看了他一眼,赶忙用手捂住打分表。测评按德智体的标准设置,总分为一百。他在卿少蓝和诸成龙的名字上犹豫了一下。这个细小动作叫胡秉乾发现了,他像个监考老师,背着手站在韩磊跟前,叮嘱他想好了再填。
一旁的鲁厚才把表对折搁在膝盖上。
胡秉乾就夹在两个人中间说,你们两个都是好苗子,也有政治脑壳。韩磊知道胡支书的潜台词是叫他推荐卿少蓝,鲁厚才也心知肚明。这时胡秉乾又悄声说,只要明年有机会,首先保证你们。韩磊笑着接话说,你是说这次是卿组长吧?胡秉乾就笑了。他们理解得很透彻,胡秉乾霎时觉得心中有数,转身过去对郝宏炜说可以收表了。
郝宏炜没有胡秉乾自信。他在会场中观察到的,还有会前陈刚反馈回来的信息证明前景不妙。他悄悄瞥见卿少蓝给诸成龙打了满分;韩磊和鲁厚才一致又对诸成龙表示好感,没再向他吐口水,含沙射影攻击他;加上陈刚反应卿少蓝昨日给知青放了假,这些说明他们背后达成了默契。
测评表收拢后,郝宏炜突然觉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实现了他对卿少蓝曾经的承诺。但这明显又是一把双刃剑。承诺的是帮诸成龙,遗憾的是卿少蓝必须得留下。汇总后,他拿着测评结果略一迟疑,还是交给了胡秉乾。
结果出乎意料,刹那间让胡秉乾的脸由高兴变得惊讶和愤怒。他指头戳着诸成龙的名字说,他得了高分,怎么可能?
潘兰江过来验证也感到震惊。他原本对测评就没抱多大希望,然而卿少蓝滞留农村的残酷现实,一时叫他难以接受。觉得大姐潘祖珍交给他的孩子,像是叫他弄丢了似的。
这边知青们却在欢呼雀跃,尤其是卿少蓝,虽早有所料,听到诸成龙测评得了高分,还是喜不自胜,走到诸成龙跟前表示热烈祝贺。还有韩磊,虽有些失落,但此时也真诚地走到诸成龙跟前表达心情。瞿颖芳和鲁厚才在旁边会意地笑。瞿颖芳眼睛尖,发现韩磊打的分,仅仅比他们只少给了两分,她悄声对鲁厚才笑道,即使他再少打两分也不影响。
胡秉乾又把测评表审查了一遍,诸成龙总分确实比卿少蓝超出四分。既然宣布了,那就存档吧。他有气无力地对潘兰江说,眼睛又恶狠狠盯着诸成龙。卿少蓝虽叫他不用怕,激动之余,诸成龙还是躲避了那狠毒的目光。
卿少蓝看到他打了一个战,就拽了他一把,叫他坐好听胡支书讲话。郝宏炜也把目光转向胡秉乾。原来计划会后还有个小结什么的,胡秉乾觉得已打乱了他的计划不想讲。直到郝宏炜做会议小结,他盯着诸成龙阴沉的目光还是没放开。他们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知青撵了山,傻头傻脑的他占尽了便宜。虽是卿少蓝帮助的他,胡秉乾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哪点迷倒了那个疯丫头。
胡秉乾咬紧了早已熄灭了的旱烟袋。往日他喜欢闻门外一棵落桂花树飘进来的清香,现在的落桂稀疏得像他头顶的发。一只夜麻雀扑棱着翅膀搅得他更烦躁,头脑混乱让他几乎忘掉了善后工作。郝宏炜悄声提醒,龚书记还等着要测评结果。他只得说叫诸成龙自己跑。郝宏炜说,还有政审表签字。一并都叫他自己跑。卿少蓝知道胡秉乾在善后了。
诸成龙颤动着嘴唇还想说什么,看到胡秉乾脸色难看在收拾东西,卿少蓝拽了他一把,悄声嗔骂,你又不是瞎眼跛脚。
会后诸成龙还是不放心地问盖章子的事情。卿少蓝在做夜饭,说,没事的。瞿颖芳说,管戳子的张文书今晚也到会了。闷头吃饭的韩磊说,好像郝主任给他打过招呼了。卿少蓝把多余的饭倒在诸成龙的菜面上。瞿颖芳噗地饭粒喷到桌子说,在给你加钢哩。鲁厚才嫉妒地说,你光喷饭不给我加!卿少蓝说,可能不到时候。
鲁厚才不吭声瞅着诸成龙,羡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