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苍山的雾气很重。天冷得大队部几个人早早燃起了一盆炭火，煤油灯将几个高低不齐的身影拖在地下。
除了支书胡秉乾、主任郝宏炜和文书潘兰江外，炭火中间多了一个人，教师田永模。他暂时取代了胡支书成了中心人物，这让胡支书不停地敲烟袋锅子咳嗽，虽说心里不畅快，他还是很客气地招呼田永模喝茶。他克制住自己想要把这宝押在田永模身上……
田永模年近五十，尽量不多说话，两只眼睛像丢梭子瞅这个又看那个。他知道这次来会像个被人牵着线的木偶。叫他调查的诸成龙的推荐，他估计是真实的，没有哪个敢随便捏造个贫下中农推荐的假东西出来。他懂得公社叫他来是做样子给安沟人看的。他心里有底，但他还是装出很认真的样子，听郝宏炜煞有介事传达龚书记的讲话精神。偶尔瞥见浓烟里的胡秉乾眯缝着眼睛朝这边瞅，那意思是你看着办。上面有龚书记顶着，这边有三个人压着。胡秉乾提前对郝宏炜、潘兰江两个人交代过，要一口咬定推荐存在水分问题。胡秉乾马上跟进说公社调查组来就是要挤干水分的。田永模身子扭了一下没表态，这让紧盯着他的胡秉乾有些失望，心里骂你算个（尸求）。
胡秉乾还是在拨弄木炭装镇定。郝宏炜很狡黠地将胡秉乾的意思表达到位，说，龚书记特别交代调查不是谁整谁。潘兰江也很配合地说，主要是不想亏了最优秀的知青啊！几个人的态度昭然若揭，攻势更加凌厉。郝宏炜把提前整的材料念给田永模听，要害是说诸成龙推荐前拉选票。熟悉材料的潘文书也说诸成龙拿云南白药行贿。田永模觉得材料再上纲上线他还是要做调查研究的。胡秉乾原想最好就在四人会上定了，现在田永模一本正经要调查，他也只能依了。他指出要按材料上提供的线索搞，田永模便拿了材料连夜看。
材料中也有大段说卿少蓝的。说她1974年下乡，每年挣的工分都在两千以上，超过诸成龙一倍还多。陈刚提供的情况，介绍卿少蓝年出勤率在百分之百，诸成龙包括被抽调的却不足百分之六十。三个月应该上缴生产队三百六十元误工补贴，队里没见到分文。据说在推荐前，卿少蓝替他交清了所有的欠款。田永模看到这些皱紧了眉头，想到今天大队潘兰江得意地说卿少蓝是箩筐里挑的金灿灿的谷子，诸成龙还要生产队倒找。田永模心里就有种别样滋味。
他把材料中这几句打了记号，又着重看了今天大队领导念的那段。诸成龙伙同韩磊烧公家的墙板墙踵，偷别人家的鸡，扯田坎栽的黄豆换豆腐吃，锄草唱黄色歌曲。有个叫李木匠的说过，顽劣的知青像根弯曲的木头，用锯子锯不直，墨线绷不正。贫协组长贺泉森也说，知青来了，不单纯是个将秧苗扯稀了的问题，而像诸成龙那样，简直是祸水。还说，修建茨沟水库，竟然将社员都不够吃的米汤水煮萝卜片子扔进垃圾堆。还说白米干饭馊了，其实是新鲜得不得了。
胡秉乾他们曾分析说这是对贫下中农的感情问题。
后头还提到修茨沟水库，说播音室里面顶多只用一个播音员兼值机的就足够了，可诸成龙不，天天朝大坝播音室跑。那儿又没有抽调他，况且一般不抽知青。
至于材料后面写诸成龙懒惰，领口到处是虱子蛋的问题，田永模懒得看了。看完材料，他觉得像看小孩画的朝一边飞的小鸟。但是他可不能也朝那一边飞啊，卿少蓝再优秀也得凭推荐才能走，虽说她的落选他同情也觉蹊跷。
至于明日开始的调查，田永模想用事实来证明谁是谁非。
通过三天的调查，他了解到推荐真实合法。短短几天，他走访了数十个社员群众。
又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胡秉乾、郝宏炜等在大队部听调查结果汇报。这次没有燃炭，浑浊的电灯光遮掩了人们难堪的表情。他们压根没有想到公社规定的三天调查时限，田永模的调查就结束了，而且如此认真细致。原本只要求他按图索骥，按他们提供的材料整，证明诸成龙被推荐确属异常，加上他平时的种种劣迹，譬如，用几瓶云南白药行贿的问题，偷鸡摸狗的勾当。可没料到田永模了解到了真实情况，证明推荐完全符合程序要求。至于所谓的行贿劣迹，调查组获得的真实情况是，一个叫作狗剩的社员被锄头挖伤脚鲜血直流，是诸成龙用从家里带来的云南白药给他治了伤痛。偷鸡摸狗和未曾上缴误工补贴费更不是问题。调查证明偷鸡摸狗是韩磊一个人搞的；误工补贴陈刚也说他不管是谁补交，只要队上见了钱就行。
听取调查报告后，昏暗的房屋里谁也看不清谁，只听见支书胡秉乾的烟袋锅子在响，还有吧嗒吧嗒频率很高的吮烟嘴的声音。一串一串的浓烟挟着他苍老无力的声音。他怀疑田永模的报告是否代表了整个调查组的意见。胡秉乾威严的目光盯着调查组成员——大队“革委会”主任郝宏炜，那意思是你参加的这次调查胳膊肘儿怎么朝外拐？
调查结果叫胡秉乾恼火的是，原来他们做的一切都似乎给别人赶了山，更是叫他这个安沟做了多年土霸王的支书面子没地方搁。当然他表面仍在替卿少蓝不平。尽管目前郝宏炜态度变得暧昧，潘兰江不好明说，他只有无奈地唱独角戏了。避实就虚地说社员素质差异很大，睁眼瞎子多，打谷子将稗籽都打了。一直勾着头的潘兰江其实在憋气，这时看到胡秉乾不顾一切发飙，也粗喉咙大嗓子说，诸成龙获得高票肯定里面有鬼，甭是提前做工作？你是怀疑调查的真实性？田永模这时反驳。他再次摊开取证的相关依据，有很厚的一沓被封存的推荐选票、数十个外调。他说，调查了那天参加推荐大会的百分之九十的群众，没有发现弄虚作假。
潘兰江不说话了，在一旁呼呼喘着粗气。
胡秉乾没有办法。他转换了一下铁青的脸色，笑嘻嘻地拿胳膊肘悄撞身边的郝宏炜。对方明白他的用意，但再配合也没用，诸成龙被推荐确实是铁板钉钉子。同时郝宏炜也遵循了推荐前卿少蓝对他的嘱托——叫他帮诸成龙的忙。
看着郝宏炜躲躲闪闪的样子，胡秉乾不客气，也是直截了当地说，你郝宏炜是安沟的人，情况熟悉，你还可以再找人了解一下，那几个证人是否受人之托。
田永模说，不妥吧，郝主任可是调查组的人。再说也没必要，影响也不好。本来这次调查已经有了否定贫下中农推荐之嫌，再折腾，恐怕要犯错误了。
胡秉乾敲打着烟袋淡淡地说，有这样严重吗？他更加生气，但不便对田永模发泄，眼光瞥向郝宏炜。郝宏炜心知肚明，因为田永模来是他衔接的。现在没有理直气壮替胡秉乾说话，他也挺作难。开始调查他感觉田永模不与他们配合，想再找公社换人。可是工作中田永模的凛然正气叫他折服，再加上有卿少蓝提前对他打招呼，他打消了换人的想法，积极参加了调查，自然就得罪了多年与之共事的胡秉乾。
田永模也在一旁观察这几个人，对他们的情况基本清楚了。作为大队班子成员之一，郝宏炜此时的态度，让田永模暗喜。原来四个人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显得势单力薄。现在形成了新的力量，对调查的严肃性，对还诸成龙一个清白是有好处的。
看到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尽管会议出现僵局，但是正义显现。田永模打破这种僵持，说，调查是公社决定的，调查结果也真实，我要向上级汇报。如果上级有异议，一切由上级到时再处理。说这番话，其实他也搞清楚了，龚书记是把明白揣在怀里。哪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否定贫下中农的推荐？原来他是想平衡关系，是给安沟人做做样子的。同时派他这个民不民，官不官的，也足以见龚书记的用心良苦。他感到有些可笑，但是田永模还是感到重担压肩，所以再怎么他也笑不出来。
他默默收拾那一叠文件。调查报告有几页纸，他小心搁到桌子上，把卷的纸角轻轻捋平，眯缝着眼睛，两边对齐，钉上订书针。订书针也很整齐，竖看是一条线。田永模把报告递给郝宏炜，按规矩每个调查组成员都要签字。郝宏炜胆怯地瞥胡秉乾。老汉脸比刚才更难看，原来吧嗒吸旱烟的他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抽出链上的一枚很小的搓刀，就着电灯微弱的光线在刮指甲飞子，声音越来越响。他只简单望了郝宏炜一眼，继续在刮。
田永模把装订整齐的报告，又朝郝宏炜跟前挪动。
他告诉郝宏炜报告签字齐了，调查程序都到位了，他明天就回去交差。蒲柳和堰沟等几个大队推荐的知青都报齐了，就等着安沟弄好一并汇总。胡秉乾停止刮指甲，说，全公社百多个知青按三分之一招，也有好几十人，光等着我们？我不信。
郝宏炜捏着笔的手又放下了。田永模说，你签。不是说报告一出来诸成龙就走，还要送审的。胡秉乾铁青的脸色出现少有的温和，说，哪有这么快？
郝宏炜就把字签了，心想即使有啥，表兄龚泽宽也会告诉他的。忽然又觉得出了口气似的，浑身感到放松。胡秉乾把钥匙链子挂在腰间宽厚的牛皮皮带上，眼巴巴看着田永模把钉整齐的文件放到黄挎包，神情沮丧地说，放脱了一个孬种，丢掉了优秀。田永模神情严峻地收拾好东西就走了。胡秉乾记得田永模说明日下午到公社汇报调查情况，赶紧同郝宏炜商量撵到他之前到公社，去找龚泽宽书记。
郝宏炜有些纳闷胡支书的做法，觉得推荐已见分晓。但胡秉乾固执己见，他也只有答应陪他去了。
没想到田永模离开安沟连夜找到龚泽宽做了汇报。
次日当龚泽宽听到胡秉乾大说特说推荐存在的问题时，心里已经有了底。至于谈到调查组一事，胡秉乾说他不否定调查结果的客观和真实。龚泽宽笑了笑说，胡支书，那不是与你说的有问题自相矛盾？
胡秉乾解释，我所说的问题是纯粹推荐的话，有时难免出现偏差。龚书记嘿嘿笑着说，你的意思是推荐了个孬的丢掉了一个优秀？胡秉乾说，我不排除推荐与事实的出入，归根结底是不认可那个推荐结果的。
龚泽宽已知底细还是客气地对胡秉乾说，程序上有什么问题吗？一旁的郝宏炜说，应该没问题的，我跟着跑了几天。
胡秉乾知道龚泽宽了解卿少蓝，一再说，蓝蓝不走哪个该走？
龚泽宽没有介意对方的直接，他一直倚重这个重点大队德高望重的支书。仍和颜悦色说，少蓝嘛，从我个人来讲很同情，但推荐是县里规定的政策。
胡秉乾觉得具体情况应该分别对待。龚泽宽说，可县里是一把尺子量的。从龚泽宽嘴里胡秉乾已知田永模抢先一步到了龚书记这儿，他才说他总觉得田老师这次调查过于仓促。龚泽宽说，县里掐的招工时间是12月下旬必须汇总，马上要到11月中旬了。
整个工作日只剩下一个月时间。郝宏炜插话道。
胡秉乾吧嗒吧嗒吸旱烟，琢磨自己这个大队的知青插队不觉三年了，转而说道，我也不是不叫哪个走。他把在路上商量的事情示意郝宏炜说出来。郝宏炜就说，我们也不是想把那个调查推翻。
龚泽宽说，我也不是怪你们来找我。
郝宏炜又接着说，我们支部建议能否找一个变通的办法。
龚泽宽一眼就看出来了，说，追加个招工名额或是否定推荐都是不可能的。他仍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可叫胡秉乾看来像棉花里有枚锋利的针在刺。这等于说两条路都堵死了。
他脸上火辣辣地烧，亏得他们在路上也有此预测。这回是胡秉乾亲自对龚书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龚泽宽愣了一下，他没有听懂，质疑的目光示意胡秉乾说下去。
胡秉乾停止了吧嗒嘴，说，卿少蓝他们这个知青组是1974年下来的，转眼三年了。一个锅子里搅勺把子，考虑叫他们自行再解决一下。龚泽宽似乎觉察到什么，锐利的目光闪着说，老胡啊，你可不要把问题搞复杂了，现在就可以了。那意思是搞个调查对你们够意思了，如果换到别人他会很快叫下面将推荐结果报到公社来的。龚泽宽想，他这番良苦用心胡秉乾会理解的。现在招工时间紧任务重他们可千万别再节外生枝。
胡秉乾说，招工是不是还有个政审问题？龚泽宽说，是的，大队公社和区委都要进行政审，有专门的政审表，县里搞知青招工进行培训我亲自参加过的。这是建立在推荐基础上的，一般来说在“文革”中没问题都会通过的。
一般应该没什么问题。胡秉乾狡猾地说，政审再搞得牢靠一些，想再听听知青组的意见。龚泽宽听懂了他所说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没很快表态。
胡秉乾的意思是说，政治表现具体怎么样，大队也只是看个表象。要想使得这次招工做到万无一失，方方面面都满意，他觉得有必要搞个知青意见征询或是知青再政治推荐一次。
有这个必要吗？龚泽宽闪闪的目光紧盯着胡秉乾的脸。
郝宏炜补充说，大的方面肯定不会影响贫下中农推荐，只是想考查一下诸成龙的综合表现。我们平时也对知青情况掌握的不足，借此也好了解一番嘛。
龚泽宽心里略有所动，心想既然已经搞了个调查，索性这个人情就做到底，再说即使再搞个政治推荐估计也没什么问题。他不知这是胡秉乾使用的撒手锏。胡秉乾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他知道大势已去，可还幻想知青组能弄出个名堂，到时他再和公社讨价还价。胡秉乾看到龚泽宽还是在犹豫不决，便信誓旦旦说，请龚泽宽书记放心，我不会给公社党委惹出麻烦事情。
龚泽宽想着不踏实，便将胡秉乾的意思告诉了赖启丕。
赖启丕正等着汇总，听到龚书记说此事猛然一惊。他旗帜鲜明地说，这是安沟搞的节外生枝，这种事情我还是头一回碰见。龚泽宽说，不要紧吧，安沟的点就那么五个人。
赖启丕看到龚泽宽已经答应他们，叹气说，他们既然要搞就让他们搞，反正就在这两天。区里屡屡来电话催，最迟后天就要政审表。龚泽宽果决地说，叫他们明天就搞。
事过三天没有动静，安沟没有报表来，赖启丕气得在龚泽宽书记那儿不顾一切地大发雷霆。
龚泽宽书记也勃然变色说，你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龚泽宽心里也特别冒火，可是事已至此，只好对赖启丕说，要不就依推荐结果报区里？赖启丕心里埋怨书记做事优柔寡断，早就应该如此，但还是考虑周全，说，既然书记答应知青再做一次测评，鉴于区里又掐死在11月底前必须汇总报县，考虑到两不误，28日体检建议叫诸成龙先进行，相关手续待后完善。龚泽宽觉得只好如此，便掐着指头算，今天是26日，通知诸成龙后天先到区医院体检后再说。估计没有特殊情况能赶上全区汇总上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