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乡是岐山县最南边也是最荒远的三个山区乡之一，因其乡政府曾坐落于曹家村，故名曹家乡。其地理坐标应处秦岭名山石榴山正北，南与太白县接壤，西与老宝鸡县相傍，就一纯粹地道的簸箕状深山区，因扩镇并乡曾改名曹家镇，现为西北第一大镇我之故乡蔡家坡镇一区域矣。
曹家乡是我始参加工作一直羁留了整整七年的地方。人一生有几个七年？它也是我生命旅程中歇息最为长久的四个地方之一。说是山区，其实它有着岐山县平原川道农业乡镇根本无法同日而语的繁华和富庶。就是因为它是三线建设时期两大工厂陕西汽车制造厂和前进机械厂所在地，两个厂子也是沿一沟两叉的麦李河畔所建造。全乡满共两三万人，三分之二为这两厂人口。
陕西汽车制造厂乃北京汽车厂迁移援建，该厂自然以北京人居多。皇城根儿的遗民，工厂生活景况北京味儿必然俯拾皆是，满山沟正儿八经地地道道的北京老腔普通话。连沟口的厂子招待所饭店名都为西单餐厅，就一原汁原味的小北京。现在该厂主体部分都已迁移到西安高陵县，只剩下些维持根据地的部分车间。前进机械厂却已十分不堪入目了，因屡次改产失败，已经沦落成野猫野狗的乐园。前两年回访，这个曾经凝结了自己热忱汗水的地方早已面目全非，不忍驻足，开着车竟然找不见去前进机械厂的道路，那个二十年前在我眼中不亚于城市洋马路的主干路早已淹没在乱搭乱建的农村民居之中，好不容易八方搜寻到后方才发现，怎么还没有村村通公路宽广笔直？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厂子里行走，没膝的荒草叫人有一种后背发凉的恐惧感。学校早已不见了踪影，厂区内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喧闹，占地上百亩的生产区，除了个别被外租为民营企业生产车间外，一色的沉寂和无趣。进生产区时连门卫都懒得问一句的厂子，有汪洋中一条小船般的流离感。好不容易碰见个无精打采的工人，连我正眼都没瞧完，就径直走了，一脸的沧桑和木讷，显然他的饭碗也不大好端。二十年前这两个厂子却是我突破命运禁锢最为向往的理想高地，不仅仅是我有此一目了然的梦想，也是全乡一百多名公办乡村教师心头共同的奢望。在这个乡工作的公办老师无外乎三类，一类是家在附近农村，图个方便；一类便是像我这般无门可拜被发配到那里的新老教师；还有一类便是家属在这两厂当工人曲线救国准备借缘调入两厂子校的教师。
那个时代，工厂子校教师工资明显比我们高一大截，福利又好，工厂本又是个小社会，衣食住行都有人管。不像我们这些乡村教师一出校门两眼一抹黑，每月就那一二百块大洋，一下雨两腿泥，媳妇找不下，住房无处寻，天天身心处在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悲凉无奈之中，哪个心智正常之老师不想逃离？除了条件十分艰苦外，因自己从事一种全乡性的教育管理工作，那时的日子尚还自由些，喝酒打牌便是我们打发无聊时光最为现实的选择。性格使然我牌打得相对少些，那时流行一种“飘三页”的游戏，人数不限，每人随机三张扑克牌比大小，每晚大家都十分的寂寞难耐，便自发凑在一起瞎玩，筹码便是饭票，输赢也就一两块钱，实际上就是穷乐，打发日子而已。被迫参加了几次却从未赢过一次，一看牌小了一脸凄恓惶，牌大了喜形于色，不大不小坐立不安，稍有心机者一眼洞穿，自然三两回下来便自知与打牌无缘，逃之夭夭。
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正事可消磨，焦虑不安满心的困顿总得找个方式去排解。在那个天一擦黑就四顾茫然的山沟里生活，喝酒吹牛皮便成为最后的选项。我那二愣子的性格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年轻好胜所向披靡，在那个小山沟自然间有了一帮志同道合的酒友，并美其名“酒协”。有乡村领导干部，还有驻乡的七站八所头头脑脑，因姓氏不一，吹起牛皮震天响，还乐队般各有雅号，什么金唢呐、扬琴等等，我为李号，且当酒司令时居多。现在回望，真是不知冷不知热不知万千愁苦在何方。在这个人情薄如纸的世俗中，有些时候你必须和大家一样世俗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反而才有安身立命的自由灵魂。那个时代，酒是一种友谊的催化剂，厮混久了，工作无形中就少却了许多人为阻力。那几年工作一直干得顺风顺水得心应手，还真得感谢那些劣质白酒。
依然记得乡中学的校长为了讨工资与我一同请乡长喝酒，最后不胜酒力，酩酊大醉，是我和乡中学的几位老师找了辆平板车拉回去的。我们还在凛冽寒风中高歌不断，有着壮士凯旋的豪迈兴致。记得很分明，乡长也被灌得一塌糊涂，我们却讨回了已拖欠多半年的工资，那时的乡村教师就是一群穿着较为体面的农民工而已。
几年前曹家乡一老友儿子结婚，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年的青春之地。老友相见，分外亲热，刚一坐定便被曾经的“老战友”们围定，场面分外热闹，总管只好组织那些和我苦水里滚爬多年的教师们三人一组，轮番向我敬酒。那天真是英雄了得，恍惚间回到了热血沸腾的年轻岁月，整整喝了十几拨酒还未休战，只好给司机使了个眼色借口上厕所从侧门逃走了。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那个山路弯弯行走不易的地方，刚下了山一上大路，就被乡上的另一拨好友拦住了车。转眼间便被朋友绑架至他的私立医院，在他的小食堂一桌酒菜早已备齐，就等着请君入瓮。谁曾想，怕我再溜走，一进院门，他就收缴了我们的车钥匙，手一扬扔到了他的平房顶上，酒醒便是天明，我醉司机醉。
就是那么一个浅浅乏趣的小山沟，我竟然乐呵呵地在不知魏晋不关风月中生活了六七个年头，现在回想起来，却是生命最为踏实最为纯粹的时期。是那里的孤独山水让我学会了孤独，也是那里的质朴百姓让我学会了质朴。台湾曾仕强教授曾说过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经历过复杂后仍保持单纯是大智慧，没经历复杂的单纯是愚昧。二十年后再仔细品味，真是无言以对、悲喜交加，有着一种恍若隔世、无地自容的悲怆之感，活着老着，老着丢着，那个透明如水的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