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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二十三街四号支道

卫靖抱着阿喜转入一条岔道,注意到岔路口旁立了块小木板,上头写着——「二十三街四号支道」,原来整座地下市街繁复庞大,每一条街口都注明了编号,作为辨识。

卫靖在四号支道中闲逛着,这儿的人潮较少,民居似乎多些,有些家户破门外蹲着孩子戏耍。只有少许商家,冷淡经营着。

卫靖将阿喜放下,让牠一拐一拐地走,卫靖有些歉疚,自个是为了躲避闯天门这才遁入地下海来,却又糊里胡涂地招惹是非,他见这四号支道挺静僻,心想不妨找间空屋,再躲上三日五日,等阿喜腿伤全然好了,便回小原村。

在弯曲长道一处,有间破旧凉茶店面,和前几条闹街一般,做生意的店家,靠着通道的石墙多半打空,余下两根梁柱顶着,好让路过的客人能瞧见店里头卖些什么。

只见到这小店里头几张桌子歪七斜八,少许人客或坐或站,手中都端了杯茶喝。

卫靖走了一阵,也觉得渴了,走进这凉茶店面,找了张角落桌子坐下,许久都不见有顾店伙计来招待,便向身旁桌子两个年长老汉问:「两位爷爷,这儿谁是老板?」

「老板?」一个身形瘪瘦,满脸通红,带着六七分醉意的老汉横了卫靖一眼,说:「臭小子,咱在聊天,你少打岔,这儿没老板,人人都是老板!」

卫靖正觉得奇怪,这酒醉老汉身旁另一个样貌较为和蔼的老汉,打了个嗝,哈哈笑着说:「小伙子,你新来的是吧,这破歇脚屋没有老板,你口渴便自个去倒杯茶喝吧。」

「这么稀奇?」卫靖见那两个老汉桌上还有两壶酒,一双筷子,一碟炒花生米,便问:「要是没有老板,两位爷爷桌上的酒菜是怎么来的?」

和蔼老汉答:「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两个老不死在这不用钱的小店聊天喝酒。」

卫靖点点头,走到那摆着好几只大茶壶的桌旁,见桌上摆着几只杯子都挺脏,便取出自己的水壶,装了些茶,回到桌边喝着。

「爷爷,这附近可还有空房间?」卫靖向那模样和蔼些的老汉问。

「叫你别打岔你没听见吗?」瘪瘦老汉重重拍桌,大声怒叱。

「你发什么酒疯,人家少年孩子第一次来这儿,不明白当然开口问。」和蔼老汉喊着,随口回答卫靖:「你往里头走,巷子尾还有几间空的。你要在这儿住?」

「我只住几天罢了,我的狗儿脚跛了,我得让牠养伤。」卫靖回答。

外头一群孩子起哄叫嚷,都说:「张大妈回来啦!张大妈回来啦!」

卫靖向外看去,只见到一名高壮妇人,扛着一条粗壮牛腿,进了歇脚屋斜对面那间房舍,里头灯火隐隐亮起,原来是一家肉铺。

那肉铺没打去外墙,倒是窗口改装,那孩子们口中的张大妈将一只只弯钩挂上窗口顶上横杆。卫靖觉得稀奇,脖子伸得极长,远远地往窗子里头瞧,只见张大妈伫在窗边,举着一柄厚重菜刀不停切砍,那只牛腿一下子便成了一块块肉,张大妈将肉一一挂上窗口铁钩,不一时便有孩童或是附近邻居拿钱来买,张大妈也随意接过钱,秤也不秤地将牛肉分出。

「大婶,你这牛肉怎么卖呀?」卫靖也凑了上去,开口询问,在昏黄小油灯的光线下,大概打量了张大妈,张大妈年约四、五十岁,近看更显得比许多男人还要壮硕,仔细一看,右眼眶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手上提着一柄剁肉菜刀,刀身墨黑,宽大、厚实到了夸张的地步。

张大妈懒洋洋地倚在窗边,无神拿着布擦拭油腻腻的手和菜刀,随口回答:「怎么卖?便这样卖吶。你要多少?」

卫靖掏了几枚铜币,搁在那突出的窗台上,说:「大婶,你替我秤足了这些钱的肉便行了,我的狗儿腿跛了,好几天都没吃好东西,我想让牠补补。」

张大妈斜斜瞪了卫靖一眼,菜刀大力一剁,将卫靖吓了一跳。

卫靖回过神,见张大妈将一大块肉抛在窗台上,更显惊讶,那肉块十分大,足足够两个大男人饱餐痛饮一顿的份量。

「啊呀,太多了,我只要一些些就行了,阿喜吃不了这么多!」卫靖连连摇手。张大妈满脸疑惑,将肉取回切成一半,卫靖仍嫌太多,再切一半,卫靖这才满脸感激地取走了肉,回到歇脚屋大声招呼:「阿喜,阿喜!快来啊,碰上好心人了。」

阿喜随卫靖流浪多日,平日便和卫靖吃些剩饭、干粮,饿了许多天,连根肉骨头都没啃过,此时嗅了这大块牛肉,尾巴风车似地摇,咧着嘴巴乱啃,吃得好不痛快。

「啊呀,那臭小子果然在这儿!」一阵喧哗,卫靖抬头一看,歇脚屋外站着的竟是田鼠帮的潘元,身后还领着十来个汉子,将这歇脚屋堵了个水泄不通。

「糟!」卫靖一愣,这才想起进入这地下海来至今,还没见着一条狗。尽管卫靖跑得够快,但那田鼠帮便沿路逢人便问有无见着一个抱着狗的少年,当真给他们找进了这二十三街四号支道。

「你这小子可真大胆,敢戏弄老子!」潘元揉揉脸颊,还有些淤伤,是让卫靖一脚踩出来的,潘元揉呀揉地揉到了痛处,唉哟一声,随即怒骂:「还不给我打死他!」

几个田鼠帮众立时闯入了这歇脚屋,要去捉拿卫靖,卫靖在歇脚屋里左右闪避,绕着桌子打转,十分后悔自己尽管机伶有余,但总因为多言好事而惹上麻烦,这点倒和那公孙遥不遑多让,一想起公孙遥,卫靖又有些怀念,公孙遥总算是身手不错,惹上麻烦也能应付,不像自己只能逃跑。

卫靖绕了几个圈,陡然停下转身,背后一个帮众一下子倒有些无措,卫靖一拳头便打在那帮众脸上,这招突如其来回马枪,是自那夜贝小路身上偷师而来。

「哟,几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还要不要脸吶!」一旁两个老汉,那个模样和蔼些的,说起了话。

「要你多事!」一个田鼠帮众闻声,回头便是一个巴掌,朝那和蔼老汉脸上打去。

和蔼老汉对面那瘪瘦老汉尽管酒醉、尽管眼睛瞇成了一条细线,在这当下,突然手一伸,手上筷子便刺在那动手打人的田鼠帮众巴掌上。

「啊呀!」那打人帮众一声怪叫,摀着手弹了开来,和蔼老汉脸色也是一变,伸手一拨一送,将身旁另一名帮众给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两个老家伙有两下子,樊军!樊军呢?」潘元大声惊叫。几个跟班回答:「樊军他还在几条街后头吃串烤鱿鱼,没有跟上咱们!」

「快将他叫来,就说有厉害的家伙等他收拾!」潘元怒吼,指挥着其余帮众,大叫:「你们别愣着,一齐将他们收拾了!」

潘元这么一喊,身后余下的帮众全都挤进那不甚宽敞的歇脚屋。

卫靖见敌人迫到了眼前,大手抓来,本能性地使出家传擒拿,接连拐倒了两个帮众,那瘪瘦老汉咦了一声,筷子顺手刺在一个帮众腋窝上。

和蔼老汉也察觉卫靖身手,将瘪瘦老汉拉到了角落,又见卫靖在桌缘跳上跳下,推拉踢拐,将一个帮众放倒。

「老许,你瞧清楚小鬼那招没有?」瘪瘦老汉睁大了眼睛,推着身旁那叫作「老许」的老汉。

老许摊了摊手,抓抓头:「大概随处学的。」

一个帮众举起椅子要砸两个老汉,瘪瘦老汉眼捷手快,射出手上筷子,正中那帮众手腕,那帮众一手登时软了,椅子砸在自己头上,摔个四脚朝天。

又是三个帮众扑向卫靖,又抓又打,阿喜混乱之中咬了一名帮众,在子底下乱窜,尾巴给踩了几下,躲入了小桌底下。

卫靖逃无可逃,很快地被几个帮众压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往歇脚屋外头拖行,歇脚屋虽无外墙,但和巷道当中有高低落差,卫靖拖行之中,脑袋撞了好几下,疼痛晕眩至极。

「这便是了,杨家擒拿哪里这么脓包?」那瘪瘦老汉不屑地讪笑。

「这些恶煞,放下孩子!」老许瞧不过去,几步追上,双手成爪,和帮众斗成一团。

「在他身上搜搜,看看有无值钱东西!」一名帮众喊着,伸手去抢卫靖的包袱,卫靖恍惚之中也发了狠劲,任凭那些帮众如何踢他,死命抓着腰间钱袋,钱袋里头还有几张大张银票,是父亲要他购买铸剑材料的费用。

潘元拔出大刀,高高举着,便要往卫靖手腕砍去,突地唉哟跳开,手腕上插了一根筷子,是那瘪瘦老汉扔的。

「一群大人欺负小孩便罢了,抢钱还想斩他双手,这哪成话!」瘪瘦老汉随手又摸了两支筷子,在手上抛呀抛的。

「你这老头是谁?报上你的名号!」潘元哇哇跳着,怒叱身边帮众:「樊军怎么还没来?他上哪儿去了?」

「你这混账,我水半天,四十年前便闯出名号,凭你这杂毛小子也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那瘪瘦老汉叫作水半天。

远远两个帮众跑来,向潘元报告:「潘大哥,樊军他说有笔买卖要做,说过几天便能还你钱,说完自个已经走了!」

「什么!」潘元大惊失色,见老许一套虎形拳打得威风凛凛,将几个大汉纷纷掠倒,后头那瘪瘦老汉捏着筷子作剑,一筷便刺倒一名帮众,一时之间,十六、七个帮众,一下子便倒了八、九个。

一个手腕同样也中了筷子的帮众,退到潘元身边,唯唯诺诺地说:「潘大哥,刚刚没机会和你说,这儿便是先前我和你说过,那一直不服咱田鼠帮的四号支道!」

潘元急急问:「哪儿四号支道?」

帮众答:「二十三街四号,整条巷子都不悬旗,还有个肉贩大婶,蛮横得很,这两个老家伙我倒是第一次见过!」

「什么肉贩大婶?在哪儿啊?」潘元举起大刀,左顾右看,突然身旁那报告的帮众啊地一声,身子飞出,撞在墙上,已经晕了。

潘元回头,见身后站着一个身形魁梧,比他高出半个头的中年妇人,手上还抓着那柄巨大菜刀,正是那肉贩张大妈。

「我想起来了,我上次打跑两个混账,原来便和你们同一挂的。」张大妈冷冷地说,瞧了一旁卫靖一眼,卫靖伏在地上,身上满布淤伤,已然昏死,两三个帮众一面注意其余同伴和老许打斗,还不时出脚去踢踩卫靖的身子。

张大妈不说一句话,直直走去,挥手一巴掌将一个犹自踢踩卫靖的帮众打得跪倒在地。

「臭婆娘妳……」一旁两个帮众大惊失色,正急着拔出腰间兵刃,潘元见张大妈背对着他,便也高举大刀,直直向张大妈后背劈去。

张大妈侧身闪过,提脚在潘元腿上一拐,拐得潘元撞上墙壁,脸颊上撞出了个瘀肿,正忍痛转身想要逃,就见到一柄厚重菜刀横横劈来,来势可比猛虎大熊,吓得连逃跑也忘了,只能本能性地举刀去格。

轰隆一声,大菜刀将那大刀劈在墙上,断成两截。

张大妈的菜刀还崁在墙上,潘元和几个帮众早已吓得齿颤胆寒,拔腿逃跑,连昏去的同伴都来不及救。

张大妈收起菜刀,看了看卫靖,上前用脚拨了拨他的脸,卫靖身上满是淤青,早已昏厥,不省人事。

老许和水半天拍拍衣服,也聚了过来,和张大妈交谈几句,像是商议着什么似地。半晌,张大妈叹了口气,一手提起卫靖的脚踝,将他挂在肩上,像扛着牛腿一般,走入了肉贩店铺。

炉窑子的火势熊烈,一卷卷滚动翻腾,发出了狂涛大浪般的声响。

这年卫靖只有八、九岁,身矮力小,脑袋只及父亲卫文的胸口。见了火势旺盛,却一点也不觉得怕,反而十分兴奋,更为卖力地拉动鼓风箱的木杆子,一拉一送,将一阵一阵的风鼓进火炉窑中。

窑子里的石盆极耐高温,里头盛着的乌钢早已熔成了通红滚水,卫文以火钳夹出石盆,在那滚烫的铁水里头掺入一些金属粉末,又入炉烧了半晌才又取出。

卫靖停下了动作,看着父亲熟练地挟着石盆,里头的乌钢液兀自动跳着火泡泡,石盆微微一倾,热烫乌钢熔液泄入了长形石模范子中。

乌钢滚液逐渐冷却。

「爹爹!咱们有现成的钢块可用,为什么你还要自个烧炼呢?」卫靖抹着脸上的脏污问。

「『老屋窑』的钢材缺货,这批『汕口村』的钢材虽然坚硬,却少了些许韧性,易断。我将之熔了,加入其他金属材料粉末,会更好。」卫文答。

「磅、磅、磅!」

铁锤重击声坚实,父亲卫文左手包着沾湿的厚布,握着乌钢剑刃,乌钢剑剑身烧得通红炙热,卫文高举重锤,一记一记锤在那乌钢剑身上。

窄厚的剑身渐渐地给锤成了宽薄,卫文仍不停歇,巧妙地以重锤的边缘,将那给敲得宽薄的剑身,顺着剑脊位置,直直地敲折,形状又恢复成了窄厚。

这样的过程不知道经过了几个昼夜。

层层迭迭,千锤百炼。

卫靖满头大汗,在一旁奋力拉着鼓风箱杆子,使那炉火更旺,乌钢剑刃也烧得更为通红。

终于,卫文放下了锤,高举着通红剑刃,卫靖见此情形,赶紧停下了鼓风,跑到一旁将一缸水的石盖推开,那石缸厚重,铸剑房的高温并没有使水变热,水缸里头有股异香,那是掺入了传家配方药物的冷山泉水。

「动作快!」卫文急喊,不待卫靖将石盖子完全推开,转身迅速将烧得通红的乌钢剑身,插进了石缸山泉水中——淬火。

「喳——」,一阵白烟窜出石缸,乌钢剑和水相碰的瞬间,炸出了剧烈的声响,和四处乱溅的水花。

卫靖不但不怕,反而发出了欢呼,不停跳着拍掌,自小到大,他最爱看淬火这个过程,彷佛过程中的一切辛劳,都在冷水沸腾生烟的过程中,转化成了喜悦。

画面不停跳跃着,卫靖接过了乌钢剑,这是要送去给海来市富贵居王老爷祝寿大礼。

卫靖蹦着跳着,父亲卫文似乎还在叮咛着些什么,卫靖早已迫不及待,将剑拔出。

断的,不,什么都没有,乌钢剑自手中凭空消失。

「哇——」卫靖自床上弹坐起身,阿喜扑上了他的身,不停舔着他的脸。卫靖看着四周,这是间小石室,自己躺在靠墙一张木板床上,床边还摆着一盆奇怪的草,他让恶梦惊醒。

「阿喜,阿喜,这儿是哪里?」卫靖喃喃自语,只觉得身上疼痛难当,好几处淤青都还清晰吓人。

阿喜不会回答,只是不停地吠叫,不停摇着尾巴。

石室木门给推了开,一个年约四十来岁,粗壮高大的大婶进了里头,见卫靖醒着,冷冷地说:「哟,你醒啦。」

大婶便是张大妈,一说完,转身出去,再进来时手上拎着两个大碗,一个碗中是满满的药水,一个碗中是一大块厚厚的烤牛肉。

「小子,药是治你身上跌打伤势的,肉给你填饱肚子,吃吧。」张大妈边说,边从腰间袋子取出了那柄厚重大菜刀,和一只磨刀铁杵,不停交磨着。

卫靖愕然,这才记起当晚让田鼠帮众痛打昏厥时,依稀见到这肉贩大婶走来,一阵乱打,想来是这大婶救了他,外头传来浓浓的生肉味道,便是张大妈的肉铺。

「谢谢你,大婶。」卫靖感激地向张大妈道了谢,肚子咕噜叫着,便也不客气地抓起了那二指宽厚的烤牛肉吃了起来。

尽管牛肉只有经过火烤,撒上一些粗盐,但卫靖吃在口里仍然是十分满足,一下子便将整块牛肉给吃完了。

「吃完肉,喝药吧。」张大妈斜眼睨视着他,又问:「你让人打昏,我和街坊怕你死在街上,便带你回来,你昏了一天一夜。我姓张,是个肉贩,街坊们都喊我张大妈。」

卫靖端起碗在鼻端嗅了嗅,皱着眉头说:「我叫卫靖,这药闻起来……不太好闻……」

张大妈说:「喝起来更是难喝,但你要是留下一口,我就要揍人了。」

卫靖怔了怔,还当张大妈在开玩笑,喝了一口,果真腥臭苦涩,卫靖瞪大眼睛,只觉得想呕,但看张大妈眼神凌厉,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只好捏着鼻子,强忍着反胃感,将一大碗药全吞进了肚子里,方才大啖牛肉的满足感一下子全消去无踪。

「小子,你打哪儿来的?怎么会得罪那帮贼老鼠?」张大妈一面磨着菜刀,一面冷冷地问。

卫靖便将田鼠帮去踢双刀帮的情形,潘元嚣张跋扈地模样,描述了一遍,将自己偷射石子一事,说得像是行侠仗义的侠客行径一般。

「你倒真不知死活……起来走两步,看能不能走。」张大妈仍磨着刀,对卫靖说。

卫靖起身走了几步,只觉得脚仍疼痛,脚踝处扭伤得严重,是在被殴时让人踏伤的。

「你的脚扭得厉害,便在这儿养伤吧,这小房间是我儿子的房间,他已不在了。等你伤好了,滚回你的小原村吧,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张大妈冷冷地说,提及儿子时,露出了些许哀凄神色。

卫靖点点头,道了谢。

又过了几日,卫靖每日吃肉喝药,伤势逐渐好转,张大妈话不多,每日便是卖肉,没生意时便坐在窗口发呆。卫靖也主动替张大妈打杂帮忙,有时买些东西,有时洗碗打扫。

几日下来,卫靖也对这二十三街四号支道乃至于整个地下海来,有了些初步了解。

这二十三街四号支道本便僻静,民户加上商家也不过百来人口,大都是些大妈大婶,和少许男丁。

而这广阔的地下街道,原来是两百年前发生战争时,政府和百姓协力建造出来的地下甬道,供市民避难、躲藏、游击之用,两百年来,几经扩建,越来越大,且不断有住民迁入,变成了今日这地下城市的模样。

四处都可见到的奇怪野草,尽管发散着臭味,但却是这地下街城不可或缺的东西,由于这儿深埋地下不透风,人住久了会给闷死,这野草的作用便是能活通密室气脉,使人不至于闷死,缺点是有些难闻,但时日一久,便也习惯了。

「啧!」这晚卫靖吃完了肉,抱着阿喜玩,见张大妈坐在椅上磨刀,不由得发出了不屑的声音。

「怎么了?你嫌我磨刀声吵?」张大妈问着。

「不是嫌妳吵,张大妈,妳那样磨法,磨上一年也不磨不利。」卫靖本便闲着发慌,找着了话题,这可停不下口,不停说着磨刀的窍门、使力的要诀、磨刀石与刀刃间的角度等等。

张大妈也任由他说,且照着他的方式改变磨刀动作。卫靖连连摇头,跑到了张大妈面前,就要接刀。

「让我来啦!」卫靖大声说着。

张大妈冷笑两声,将那厚实菜刀递去,还不忘叮咛:「这刀很重,小心别砸了脚。」

卫靖以两手去托这菜刀,却还是重得抓不住,幸亏张大妈实时抓住,这才没让这大菜刀掉落。

「这材料是黑重铁!」卫靖这才能够仔细打量这厚重菜刀,这才惊觉这菜刀的材质是好料,且竟有三指厚,三个手掌那样宽。

「哗!这哪里是菜刀?根本就是大斧头嘛,斧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卫靖夸张说着,这次用了全身之力,才勉强接下大菜刀,正由于那菜刀太厚,刀背足足有三指宽厚,便得以稳稳立在地上。

卫靖上厨房取了磨刀铁杵和一盆水回来,用双脚挟着菜刀,一面磨着,喃喃自语:「以黑重铁打造菜刀,我还是第一次见过,何止用来剁牛肉,用来杀大象都绰绰有余!」

张大妈见卫靖说得头头是道,好奇问着:「你两次提及『黑重铁』,你识得这刀的由来?」

卫靖摇摇头,答:「我怎么会知道这大斧头的由来,但我认得这材质,这是黑重铁,特性是厚重,多作为斧头、大锤之类的兵器,让大力士使用,更是如虎添翼,缺点是质地较软,不适合做为利刃。」

「吆喝,老许呀,这小子懂的比你还多!」水半天满通红,醉醺醺地走入肉铺,老许跟在后头。

这几日下来,卫靖也不时和老许、水半天打过照面,老许年纪七十有一,也是个打铁匠,老许的铁铺便位在四号支道最末端,和其余住户都隔了好几户远,门外悬着一些破刀短剑之类的装饰,和一块不起眼的小招牌——「许氏铁铺」

水半天则是个过气剑客,和老许差不多年纪,脾气古怪,时常提着酒壶上老许铁铺串门子,或是老许提着酒壶,上他家串门子。

「哟?你还懂得不少。」张大妈看了看卫靖,说:「我这真是柄斧头,很多年前用来杀土匪的,后来改行当肉贩,便用来剁肉,也挺趁手,磨刀只是无聊做做样子,并非嫌它不够锐利,刀这么重,更兼我力气大,要是刀刃太利,我倒怕将占板都给切成两半。」

「这倒是……」卫靖又磨了磨,取了湿布在大菜刀两刃上抹去研磨污迹,说:「妳现在试试,应当比较好用。」

张大妈听卫靖这么说,倒也好奇,取了刀到厨房去,缓缓切肉,果真锋利许多,大力剁肉,剁得更为干净顺畅,还真的斩入一块占板中半吋有余。

「瞧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谁教你磨刀的?」老许问。

「等等,你先说说,那日和臭老鼠们相斗,你使的擒拿手法,却又是谁教你的?」水半天一面打着酒嗝,一面插口问。

「我的功夫,是我死去的妈妈交给我的;至于磨刀,是我从小和我爹爹学的,他是个铸剑师,剑以外的兵刃也大都会打。」卫靖答。

「孩子,张大妈说你姓卫,可是当真?」老许问。水半天又大声打岔:「等等,我先问!小子,你爹爹便是那卫家第三个儿子,卫文,是也不是?」

「你认识我爹爹?」卫靖大吃一惊,陡然站起。

「你来到海来市,有无听过那第一大帮派,应当有听过来第一大帮派,闯天门的名堂。我、水半天、张大妈,曾经和闯天门有些纠葛,你们卫家又和闯天门关系匪浅,便因这层关系,我们对你卫家,是有些了解,我们猜了几日,不得要领,干脆直接来问你了。」老许淡淡地答。

卫靖怔了怔,问:「原来如此……那你们可认识富贵居王老爷,和那闯天门李闯天?」

「小卫呀,你也知道阿胜和闯天王李大侠?」水半天以浓重的乡音嚷着:「啊,是了,自然是你爹爹和你说过的。」

「阿……胜?」卫靖傻怔半晌,这才会意水半天说的「阿胜」,指的便是王宝胜老爷。他接着说:「我替我爹爹送货上王老爷家,哪里知道,到了海来市才听人说,王老爷一家子都给闯天门灭了。」

「什么——」水半天手中的酒壶砸碎在地,陡然揪住卫靖双肩,十分用力之外还微微颤抖起来,眼神中满是不解和愤怒。

「你再说一次,是谁告诉你的?」、「小卫,你这话是真是假?」老许和张大妈也露出错愕神情,一面拉开水半天,一面向卫靖追问。

卫靖苦笑,退了几步揉揉肩膀,指着上方:「王老爷是地方知名人士,这事闹得挺大,整座海来市都知道了。闯天门在富贵居插了闯旗,将王老爷一家给灭了,我起初也不相信,上了富贵居一看,已经成了废墟……」

只见水半天咬着手指,好半晌才对着老许说:「老许,我两年没上外头,现在闯天门还是李靡当家?」

老许无奈地答:「半年前我上外头玩时,的确还是李靡当家。」

「李靡——」水半天恨恨地吼了一声,眼神中尽是愤怒。张大妈看着卫靖,问:「小卫,你又怎么会上富贵居去?」

卫靖静默半晌,他在四号支道让田鼠帮欺负,受了张大妈等搭救,本已将他们视为恩人朋友,加上从水半天等反应看来,多半也和闯天门有些过节。卫靖便也将自己此行目的,及途中遭到闯天门夺剑一事,说了个明明白白。

「好个闯天爷后人,李靡!我水半天剩下时日无多,却也要提着你的头颅去九泉之下见那闯天爷,听听他怎么说!」水半天听得哇哇大叫,不时连声斥骂着一些粗言秽语。

老许则是苦笑,拍了拍卫靖肩头说:「哈哈,这样看来,咱们倒都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和水半天,也是在三年前和闯天门闹翻,不得不逃入这地下海来,过不见天日的日子,张大妹子也差不多处境。唉,说来真令人难过,咱们以前可都是闯天门里头响当当的人物,当时闯天门,可不是现在这德行……」

张大妈上了厨房,端出一锅牛肉汤,将大伙赶到了桌前。水半天犹自喃喃自语,老许看着卫靖眼睛,和他述说往事。

四十余年前,大棠国土匪横行,海来市地大富饶,是临海大城,早成了土匪眼中的肥羊肉。

土匪们互相串连集聚,十八路恶匪齐聚黑风冈,击溃了大棠国政府军,攻陷了海来市,奸淫掳掠,无恶不做。

当时的海来市本地的大小帮会,大都自顾不暇,躲的躲、逃的逃,甚至有些直接向土匪投诚,也成了土匪。

当时尚属弱小势力的闯天门,帮主却是个力拔山河的大豪杰,率领着一干帮众,四处游击那些土匪。

曾一个晚上,仅只一人,摸去了一路土匪头子范宗,和其两百一十几个手下的脑袋。

几次类似的壮举,李闯天的名号传遍四海,抗匪声势因而壮大,百姓们都相信李闯天是神仙下凡、英雄降世,大棠国各地的英雄好汉,纷纷慕名赶来海来市,一同协助剿匪。

老许越说,声音渐渐激昂,彷佛回到了过去一般。卫靖这才知道,包括王老爷、水半天、老许等,都是当年一同抗匪的英雄好汉,匪乱那年,张大妈才刚出生,父母在抗匪战役中战死,张大妈跟着大伙东奔西走,逐渐长大后,练得了一身好武艺,在之后二十年的几次剿匪战役中,凭着一柄大斧,也斩去不少土匪脑袋,时至今日,当年的豪杰英雄,成了酒醉老头,当年的「重斧」张玉,成了肉贩张大妈,一柄重斧也成了剁肉刀。

卫靖遥想着当年李闯天的雄伟壮举,和他那无人能敌的雄烈身手。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夜巷中飞雪山庄老妇人,贝小路的奶奶,听闻富贵居惨案时,同样露出了悲愤的神色,想来飞雪山庄,或许也是当年抗匪成员。

「这王老爷人缘好像不错……」卫靖喝着热呼呼的肉汤,这样问着。

「那是当然,他年轻时傻里傻气,却是个讲义气的大好人!」水半天痴呆半晌,突然开口说话:「宝胜他要是没人缘,天底下便没有『有人缘』的家伙了!」

老许接着说:「我只记得有次,一干兄弟聚在某小村协议发难,宝胜身手不行,便当传令,往返四处据点,通报讯息,却让土匪给抓了,消息一传出,大伙都吓傻了,以为形迹败露。要知道,那时我们各处据点可不是都作攻势,也有许多后勤据点,要是土匪得知了咱们分布情形,各个击破,那后果可不得了。但土匪始终没有发动攻势。直到十天后,闯天爷领着一票高手,杀进了土匪巢穴,救出了宝胜,大伙这才知道,尽管恶匪们加诸酷刑,宝胜他每每熬得大哭大叫、撒尿拉屎,却一个弟兄都没供出,大伙这可爱死他了。抗匪之后,宝胜仍是个老好人,他家世本来便好,堪称家财万贯,却没有进入闯天门居高位做英雄,平时更没有一丝有钱人的跋扈样子,反倒专心经营他那些祖产家业,还搞了间富贵居买卖古董名物,得来的钱四处赈济贫困,有些抗匪弟兄日后没了出路,他也会尽力照应安排,这样的好人,实在没有话说。」

卫靖听老许娓娓道来,这才不禁佩服起富贵居王老爷,心想父亲卫文对王老爷如此敬重,自然也是景仰王老爷善心和义举。又想到当夜贝小路曾说过富贵居有些活口让闯天门抓了,闯天门的刑堂残暴可怖,不禁打了个冷战,心想要是闯天门要是再在年迈的王老爷身上加诸酷刑,那是情何以堪。

卫靖跟着又想起了公孙遥不止一次提及,王老爷可是他家的大恩人,当时只觉得公孙遥迂腐莽撞得夸张,但要是王老爷如此恩情,是加诸在自己家族身上,听闻王老爷遭此不幸,自己必定也是怒急攻心了。

「小卫吶,你回小原村去……要你……爹爹替我打一把好剑……」水半天醉得厉害,瞇着眼睛抓着卫靖的手说:「这样我才能……杀了李靡……替宝胜报仇呀……」

水半天说完,瘫倒在桌上睡着了,老许苦笑,费了许多力气,这才将水半天抬出了肉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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