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四月,我在上海参加复旦大学主办的“古典文学教学讨论会”期间,顺便到华东师大二村拜访了刚从扬州旅游回来的钱谷融先生。
虽属第一次见面,我心里倒十分踏实。因为我们学校有几位钱先生五十年代教过的学生,平日里曾多次向我提及钱先生的为人;同时我的专业也是“现代文学”,用钱先生的话说属于“同行”,应当有不少“共同语言”。更重要的是,作为当代文坛上的“闻人”,钱先生的许多“传奇经历”我不但早有所闻,而且深为敬佩。比如五十年代因一篇《论“文学是人学”》而获咎,招致种种“批判”和冷遇;比如从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八〇年作了三十八年讲师而无怨无尤;比如深得许杰先生信任而以讲师身份指导研究生;又比如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不是秋后算账,而是以德报怨……等等。但百闻不如一见,我还是渴望亲聆这位德高望重的学术前辈的教诲。
眼前的钱先生虽已八十一岁高龄,但鹤发童颜,风度超然而又一脸和气。其书房南接阳台,敞亮而雅致,高达房顶的书架上除了层层叠叠的书卷,还有琳琅满目的各种茶盒茶罐。干干净净的阳台上摆着一张圆茶几,两张躺椅,真是一个读书、饮茶、聊天的好地方呵!
钱先生很谦逊,一再说自己是“既笨又懒”。但我知道,先生尽管称不上著作等身,但每有所作,必以其思想深刻、见解独到而深为学界服膺。自然也常因“不识时务”而遭逢罗网,频受寒霜冷雨的打击。不过钱先生对这些风风雨雨,总能够坦然对待,顺其自然,不以为意。
记得那天所谈,大都围绕“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这一话题。之所以要谈这一话题,一是因为钱先生几十年来虽往往祸从口出,而依然自说自话,并没有因情势险恶而扭曲自己,为我辈叹服。二是我有感于时下一些“知识分子”或人格分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或人格委靡,见风向而使舵,做明哲以保身;或人格扭曲,以权仗势,以知识分子之名,行政治掮客之实,故很希望请钱先生给这类人物号号脉。但限于时间,这个话题似未展开。
回泰安后,我给先生寄去两张自己用海鸥相机拍摄的“钱老近影”,先生则在回信中附赠一篇题为《史识与史德》的妙文。此文是他为一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史纲》写的序言,而内容却正与那天的谈话有关。钱先生在文中指出:“在政治压力面前,要能昂然挺立,不为权势所屈,真是谈何容易!所以,独具慧眼的卓越‘史识’,固然十分难得,而敢于坚持真理的高尚‘史德’,同样是极其罕见的。”我以为,对钱先生这段话,作为知识分子一部分的治史者应引以为鉴。
转瞬之间,一年将尽。我在泰山脚下草撰数语,遥祝钱先生来年体健神旺,再创佳构!
读书写书,参透东西书趣,偶作长歌惊风雨;
集茶品茶,尝遍南北茶香,采得瑞草养容颜。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海岳书屋
二〇一一年八月二日 再订于杭州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