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慕云让湛与去了一趟山尾村唐家，一是被为了拜年，二是为了还钱，那时候他们初离文家恓惶孤立，唐氏夫妇雪中送炭，她时时记在心中，并未敢忘。
年初三湛与复工，因为二月初五就要开始童生试，学子们此时哪有心思还在家里过年，故而每年都在此时开学。
云帆书院是鲁州府唯一一家官办的书院，当年文志霖能进此书院，还多亏了祖父与县令大人浅浅之交情。
官办的书院都不差钱，云帆书院亦是，面积甚广，屋舍众多，但与湛与一样做洒扫杂役的，却只有三个人，因为很多事学生亦可代劳。
湛与上次也是恰好遇见其中一个杂役因受了训叱，正拿一只小猫崽撒气，毒辣凶狠至不忍看，便用石子打到他膝盖，那人还以为自己流年不利走路都能摔断了腿。
杂事众多又欠一人上职，正碰到湛与来找活做，管事看他长得甚是端正，举止也很斯文，并无恶行恶状，便当即录用了他，倒应了那句俗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初三日开学便开始今春的童生试报名，凡有意一试者皆可去山长书房处登记，故而湛与早晨一进书院，便见今日情形有些杂乱，低低议论又纷纷跑出跑进，山长书房长廊下竟排起长长一条蛇形队，直至午时放饭时分才算结束，下午又零零星星学生遮遮掩掩进去又出来，如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些便是平日学业泛泛，但又抱着侥幸之心者。报名费也只需三十文而已，不如一搏。
眼见暮色初降，山长书房门口渐渐没有学生去了，湛与一天的活也算结束，便在院中荷花鱼缸里，捧一捧寒沁沁的水来，洗了把脸擦干，又照着水面整冠肃容，然后走到书房门口，躬身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一个苍老又沉稳的声音道：“进来。”湛与遂推门入内。
山长年逾五十，姓林名淳，字鸿轩，是苏州林氏族人，三岁能诗五岁能文，惊才绝艳，是江南路有名的神童，十八岁就中了进士，又师从丰骐大先生，三十一岁统管国子监，是赫赫有名的一代文宗。
当今的圣上有位七岁的小皇帝，两年前相宰裴钧公安排请鸿轩先生当老师的，但先生以病推辞离开了京城，准备回到家乡苏州社学执教安心做学问。
沿路各级地方官员争相拜会，不想路过鲁州府时，不知府官用了什么策略，竟然留下了鸿轩先生在云帆书院掌院。
此消息一传出，一时间轰动整个鲁州及周边几府，无数学子奔来希望能拜在鸿轩先生门下，云帆书院学生一度严重超员。
鸿轩先生身形高大清瞿，直背端坐在案后，青灯茕茕下正在翻阅一本厚厚的名册，抬头见来人有些意外。
这个杂役来后做事甚是勤勉，每回都将自己的书房打扫整理的份外干净整洁，比起前任者明显不同，故而有些好感。但不知今日来找他所为何事？
湛与立于案前深行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先生，我想报名今春的童生试。”
鸿轩先生上下看看他，微微笑开道：“你可识字？”
湛与点头：“平日闲时也看童蒙班教大字。”
鸿轩先生笑着摇头，又问：“可会写？”
湛与垂手恭敬道：“也常用抹布扫把做活时练习。”
鸿轩先生颔首，这也没什么，铁打的书院流水的学生，比这孩子刻苦的，多不胜数。“可会对句？”他又问。
“也曾在养正班旁听过。”湛与回。
“说上几句我听听来。”
湛与未假思索诵道：“衔泥双紫燕，课蜜几黄蜂……春日园中莺恰恰，秋天塞外雁雍雍。”
这不过是幼学蒙童所背的声律而已，鸿轩先生摇摇头。
“可曾试作过？”他耐下心问。
湛与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册子，恭谨捧过去，先生接过，递到灯前翻阅，只见其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小字，虽然功力尚显稚拙，但笔法严谨，排列工整。比养正班那些八九岁的孩子写的略好些。
但字如其人，可见该人心性谨慎坚定，一丝不苟，他便问道：“你这字练了多长时间了？”
“回先生，练了一个多月了。”
“倒也算有些天分。”鸿轩先生道。毕竟十几岁了，学的快些也不足为奇，便又看文。
这是一篇名为《卫生论》的习作，通篇字不过五百，有理有据论述凡学子士人要有精力读书工作都需有强健之身体，所以朝廷必须要重视健康和体育教育。
鸿轩先生大为诧异，要说这字，参加童生试还需个一年半载，但这篇文却可以上场一赌了，胜率却比下午来报名的几位大一些。
想了想，拿出几个他比较看好的学生的论作，道：“这样的字你再练多久可以？”
湛与看了看，道：“距举试还有月余，应该够了。”
鸿轩先生凝视这少年一刻，才微微颔首道：“那我便给你这个机会。”将手上那本名册转过去，便让他在上面录上名字，又用红泥按上手印。
湛与才走出山长书房，就见迎面走来一人，比自己高出大半头，形态轩昂，正是侄儿文志霖。原本两人也碰过几面，但从来擦肩而过装作互不相识。但今日文志霖见湛与从山长书房出来，突然有些好奇，停步侧首问道：“你找山长何事？”
湛与不欲与此人多言，脚下不停，欲错身过去，文志霖见自己一句话没有得到回应，自觉自己纡尊降贵对方却是这副冷漠样子，实在该死，不应该是如从前一样卑微作答吗？顿时有了火气，转身探手去揪湛与后领。
不料湛与却将身形一让，轻松躲过，文志霖竟抓了空，不由惊愕，这小子……以前都是一抓一个准，但见他好歹站住，便低叱道：“回答！”
湛与轻笑，道：“我报名童生试。”
文志霖没想到是这事，瞬间诧异后不由嗤笑：“你认识字吗？”
湛与不予多停留，只冷冷道：“已经录上名册了。”转身便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