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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大雪中的小木屋(2)

张如屏笑嘻嘻地说着出了门,一会儿又推开门探进脑袋来说,老关,门口我已给放了个岗,下命令天王老子也不许来打搅你们,你们就放心歇着吧,啊?然后收回脑袋,把门带死,咔嚓咔嚓踩着院子里的积雪走了。

张如屏走了,屋里就剩下关山林和乌云俩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话说,呆呆地站在那里。屋里有一股淡淡的木头和新棉絮的味道,很好闻。炕烧得烫烫的,两人刚进屋时就脱了大衣,这时关山林仍然觉得身上发烧。他呆呆地看乌云,乌云有些紧张又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因为结婚穿了一套新军装,军装很合身,衬托出她好看的腰身。她的脸蛋红红的,因为喝了点儿酒,眸子里明亮如星,比往常更多了一分俊俏妩媚。

屋里很静,两人呼吸声可闻。

关山林站在那里,知道今夜这个沉默得由自己来打破,他用力搓了搓大巴掌,开口道,咱们坐下说话吧。关山林说着,自己先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乌云先是犹豫了一下,也在另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两人坐在那里,隔着有好几尺远。关山林看乌云。乌云把脸转到一边,看地上。关山林忙收回视线,没来由的,头上渗出了汗珠子。

关山林说,屋里真热。

乌云低着头,没答话。

关山林说,老张他把炕烘得太热了。

乌云瞄了一眼静静的土炕,目光停留在那两床印着鸳鸯鸟儿的新棉被上,立刻红了脸,收回视线,头埋得更深。

关山林说,首长和同志们太热心了,我都出汗了。

乌云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但她很快又收住了那笑。

关山林说,你的衣裳都让酒给染了。

乌云低头看自己衣襟,衣襟上别着的大红花被酒浸褪了色,在胸口上洇了一大片。她连忙用手去护住胸口,但她发现那个动作太幼稚,连忙把手拿开,脸上红得像熟透了的山楂果。

关山林关心地说,把衣裳脱掉,换换吧,看捂一身酒味。

乌云低着头小声说,待会儿,待会儿再说吧。

乌云这么一说,关山林就没话说了。两个人又沉默了,听屋外有哨兵在雪地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听炕洞里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听马灯里火星子爆裂的声音。

又坐了一会儿,关山林小心翼翼地问乌云,你累不?

乌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抬眼迅速看了关山林一眼,又把头埋下。

关山林咽了一口唾沫,说,天不早了,咱们,咱们歇着吧。

乌云坐在那里,一动没动,连呼吸都像是没了。

关山林见乌云没动,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硬着头皮又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往炕边走去。走到炕边,坐下,脱鞋,脱衣服,拉过新棉被,准备上炕。

正在这时,乌云突然叫道,别忙。

关山林一愣,不知乌云叫什么,转过脸来看她。

乌云从凳子上站起来,朝这边走,但不是朝炕边走,而是走出屋去。

关山林不知乌云要干什么,坐在炕边心神不宁地等。过了一会儿,乌云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盆热水,走到炕边,把水盆放下,埋了头不看人,轻声说,洗脚吧,哪有不洗脚就歇下的。

关山林有些发呆。从十几岁当兵打仗起,脚是洗过,但那都是行军走路走乏了,烫烫脚,解个乏,若不是这个,没有谁洗脚,平时歇下,身子一歪就睡,哪里还有洗脚的习惯,如今乌云叫他洗脚,让他突然感到一种温暖的关心和照料,也有了一种陌生的约束。

乌云见关山林呆在那里,就蹲下身子来,把他的脚从炕上拿下来,放进热水盆里,然后一双手放进水中,轻轻替他洗起来。她的动作很轻,手滑腻而柔软,随着动作,有一缕柔软的头发滑落到她光洁的额前,使她显得那么温顺动人。

关山林心中涌起一股强大的暖流,眼圈红了。他猛地俯下身去,从水中捉起乌云的一双手,激动地说,我来,我自己来。

乌云要从关山林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说,你累了,你歇着,我来吧。这事本来就该我做。

关山林不让乌云抽去自己的手,用力晃着她的手说,不,这事不该你做。咱们是革命同志,咱们不兴老百姓那一套,不兴谁侍候谁。

乌云睁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说,那怎么行,那,你娶我干什么?

关山林急了,说,我娶你,我是和你过日子,我不是要你给我做丫鬟!我关山林放牛的苦孩子出身,我能有今天,我能娶上你这么个俊媳妇,我该满足了!我再使唤你,我不成了地主老财了?

关山林把乌云的手紧紧拽住,埋在怀里。他的脸膛上满是红光,他的豹子眼异常明亮。他的额头上往下淌着大颗的汗珠子。他呼吸急促地说,乌云,我打小起当兵打仗,在枪子中钻了二十年,打当兵那天起,我就把脑袋拴在裤腰袋上了。看着身边的同志一个个倒下,我也没少挨枪子儿,这一辈子,我就没想过能娶上媳妇,能有成家这么一天。掏心窝里的话说,我喜欢你,一见你的面,我就喜欢上你了。我感激组织上对我的关心,感谢组织上替我做媒娶了你,现如今我只想着两件事,一件是从今往后好好带兵打仗,报答革命,就算把命豁上,也在所不辞!一件是这辈子好好待你,只要不叫枪子儿撵上,就做一辈子你的丈夫!

乌云先前被关山林捉住手,心里一阵慌乱,后来听关山林说了那么一番话,一下子就被感动了。想着虽说关山林年纪比自己大不少,资格比自己老,是英雄,是首长,但也和自己一样,是穷苦出生,要论根子,两人原是一根蔓上结的瓜。听他说得激动,自己也受了感染,后来又听关山林说到把命豁上的话,乌云急了,用力抽出一只手,上去就捂着了关山林的嘴,说,别说这个!快别说这个!今天什么日子,怎么能说这个!

关山林说,这就是一个比方,我是要你明白我。

乌云轻轻地说,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放心,我心里明白,组织上要我嫁给你,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也是我的福气,打今儿往后,我会努力向你学习,也会好好替组织上照顾你的。

关山林听乌云这么说,激动得什么似的,有满腹的话要说,却不知该怎么说,一用劲,就把乌云搂了过去。

乌云挣扎着要从关山林怀里解脱出来,说,别忙,我还没洗。等我收拾一下,身上埋汰呢。

那天夜里雪很大,屋外的哨兵抗不住,躲到马厩里避雪去了。

鹅毛大雪无声地飘舞下来,将小木屋严严实实地掩盖住了。

那天夜里关山林将滚烫的土炕变成了他另外的一个战场,一个他陌生的新鲜的战场。他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兵,不懂得地势,不掌握战情,不明白战况,不会使唤武器,跌跌撞撞地在一片白皑皑的雪地上摸爬滚打。他头脑发热,兴奋无比,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仗该怎么打,只是凭着矫健、英勇、强悍、无所畏惧、使不完的热情和力气没头没脑地发起冲锋。在最初的战役结束之后,他有些上路了,有些老兵的经验和套路了。他为战场的诱人之处所迷恋。他为自己势不可当的精力所鼓舞。他开始学着做一个初级指挥员,开始学着分析战情,了解战况,侦察地形,然后组织部队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精神高度兴奋。他看到他的进攻越来越有效果了,它们差不多全都直接击中了对手的要害之处。这是一种全新的战争体验,这和他所经历过的那些战争不同,有着完全迥异但却其乐无穷的魅力。他越来越感到自信。他觉得他天生就是个军人,是个英勇无敌的战士。他再也不必在战争面前手足无措了,再也不必拘泥了,再也不会无所建树了。对于一名职业军人来说,这似乎是天生的,仅仅一夜之间,他就由一名新兵成长为一位能主宰整个战争局面的优秀指挥官。

乌云始终温顺地躺在那里,直到关山林把战争演到极致,直到关山林尽兴地结束战斗,翻身酣然入梦,她都一动不动。后来乌云悄悄地移开关山林搭在她身上的胳膊和腿,悄悄地爬起来,穿上了衬衣。她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听着身边的关山林发出香甜的心满意足的鼾声,然后起身,轻轻走到窗前,站在那里透过窗玻璃朝外面看。

屋外大雪纷纷,雪花在空中飞舞着,在黑夜中发出幽蓝色的光泽,落到地上的积雪之中,就像消失了一样无踪无迹。乌云着迷地站在窗前,看着那些轻盈的雪花在窗外飘舞翻飞。她发现,雪花只有在无所着落的空中才是有生命的。乌云想,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一年多以前,自己还是个年少无知的穷人家闺女,虽说家无隔夜粮,世道又乱,但自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父母兄长中使气撒娇的快乐还是有的;几天之前,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女战士、女学生,虽说军龄和学龄都不长,但自己聪明好学,无论什么事都做得让人夸奖。可仅仅是一天之中,自己就完成了人生的一件最重要的大事,做了人家的妻子。这里面有许多的不能接受、许多的不情愿、许多的委屈、许多的遗憾,全让这漫天的大雪给掩盖了,说不出,也不会再让人知道了。从此以后,自己做闺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学生的日子就结束了,再也不复存在了。从此之后,自己就有了一个新的责任、做妻子的责任,要去扮演一个自己陌生的角色了。她还来不及适应这一点儿,还来不及整理好自己的心绪,还说不上从容。但是,乌云毕竟是从穷苦人家出来的女孩,她知道自己早晚是要做人家媳妇的,她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要去做的事,要去尽的义务。她现在站在那里,站在新房的窗前,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幽蓝色大雪,安静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如今已经不是一个女孩子了,我如今已经是做了人家妻子的人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好好的,让丈夫满意,让组织上满意。

乌云这么想着,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立了多久,然后她才悄悄地走回去,重新脱去衣裳,在炕上躺下。她躺在那里,在黑暗之中瞪着眼睛,看着屋梁,听哨兵在屋外的雪地里跺着脚,听马匹在马厩里懒散地翻动夜草,听关山林在身边响亮而又舒畅地打着响鼾。

远处,有第一声鸡鸣传来。乌云明白,她的新婚之夜已经过去了。她轻轻地拉过被角,蒙在脸上,两串泪水,无声地顺着耳侧滚落下来,迅速地洇溽进崭新的棉被里去。

关山林和乌云在合江军区又待了一天。这一天,关山林的一些老战友听说关山林结婚了,在家的,都骑上马坐上车赶来了。有的是认识乌云的,免不了要开个玩笑,说个笑话;有的不认识乌云,一见新娘的面,先是发一阵愣,然后把关山林拉到一边,酸溜溜地说,你狗日的,弄这么个年轻俊气的女同志做老婆,知道的是老婆,不知道的还当是闺女,你也不怕伤天害理?

关山林心里明白那话是嫉妒了,越发是要摆谱,哈哈笑着,大声嚷嚷着要乌云给人倒水拿花生。但水和花生不能最终解决问题,大家都是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战友,水和花生哪里显得出深厚的阶级感情?到后来,都闹着要喝喜酒。

关山林也爽快,让邵越取了早已备好的票子,拉上张如屏,一行人去了镇上的饭馆,好菜好酒闹了一大桌。都是割头不换的战友,大家都为关山林高兴,话没少说,酒没少喝,结结实实闹了一大通。关山林心里高兴,别人找理由和他喝,他没理由也找人家喝,见乌云不能喝,凡敬乌云的酒,他都一概代了,喝得豪爽酣畅。乌云在一边,看着关山林那么猛地喝酒,心里过意不去,怕他喝醉了,借着大家没注意的工夫,拉拉关山林的衣襟,小声说,别喝得太猛,你也吃点儿菜。大家哪儿能不注意,都注意到了,就起哄,说,你们才做了一日夫妻,你们一个护犊子,一个犊子护,你们就只讲夫妻恩爱,不讲同志感情,你们还让我们活不活了?关山林呵呵笑着,说,好好,就算我媳妇这话不该说,就算这话打击了你们的阶级感情,我认罚,我代媳妇喝一碗。说罢,不用人劝,自己倒上一大碗酒,端起来,一扬脖咕咚咕咚地就灌下去了。大家说,你代乌云的,那你自己的呢,你也不能当逃兵。关山林大义凛然地说,罢,罢,我知道你们,我今日就当是一场恶仗,宁可战死,也不失了半世英名气节。说罢又倒上一碗酒,乌云一旁没拉住,让他一气就灌了个底朝天。大家说,美人也是他的,英雄也是他的,气死人。于是又喝酒,一直喝得个个眼直腿软才罢休。

那场酒喝得关山林回头就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乌云送走了别人,把关山林架回新房里,弄热水来给他擦洗,给他脱了衣服让他上炕躺下,又去找来一碗老醋给他灌了,让他解酒,然后把弄污秽的衣服装在盆里,拿到井边去洗了,架到火盆上烤着,一直守着烤干,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自己枕头下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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