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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生歧路

甲斐将要刮起飓风之时,远江和三河地区迎来了冬前的萧瑟枯败。

已进入人生巅峰的五十二岁的武田晴信入道信玄,俨然乱世枭雄。这个枭雄判定,目下正是实现进京夙愿的大好机会,终于按捺不住,要采取行动了。

家康驻留冈崎城时,每日都会去菅生川游泳强身,通常坚持到深秋;但移居滨松城后,他将游泳改为狩猎。

元龟三年九月末。这天,三十一岁的家康出城后,从犀崖左转右拐,一直来到三方原上,在空旷的平原上追逐着猎物。他表面装作狩猎,内心实在苦苦思索如何对付甲斐那只即将采取行动的猛兽。将捕获到的野兔递给井伊万千代后,他来到马进川的支流小溪边,望着天空的乌云,猛地停下了脚步,道:“叫平八来。”

“是。”

“让猎鹰歇息片刻,我也要在此歇息歇息。”万千代离开后,家康在枯草丛中坐下。接下来的一战,将是命运的转折点。这让家康烦躁不安。忧虑和害怕只能带来悲惨的结局。他记得少年时在骏府,经常听到雪斋禅师训诫:临事不可慌乱。

紧要关头,应该睁大眼睛看着天空。那样一来,理性和冲动、顺境和逆境,就会自然明了。如果严冬来临,多么威猛的勇士都无法抵挡,多么高明的谋士都无法逃脱。如果说有抵抗和逃脱的可能性,完全是当事者心像扭曲所致。那种扭曲的心像是迷惑的根源,迷惑必然带来失败……家康自以为雪斋禅师的训诫已经沉淀在身体里,然而面对甲斐的飓风,他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动摇。

是战,还是让道?究竟哪种选择更有利?如果让道,信玄可能挥兵而过,不会攻打滨松城;但那并不能解决问题,他家康也会理所当然成为武田氏的附庸。但他又不能让将士和家族徒作无谓的牺牲。就在他紧紧盯着天上的乌云苦苦思索之际,忽然从身边的茅草丛中传来窃笑声。

“什么人?”家康猛地转过头去。本多平八郎忠胜意气风发地提着一只血淋淋的野兔走过来,道:“主公,您脸色不太好。”

现在,家臣们一般不再称呼家康为“主公”,而改为“大人”,只有平八郎、作左和元忠几个人仍像以前那样称他为主公。

“锅之助,有什么好笑的!”家康故意责备道。

平八郎又放声笑了:“主公的表情像这兔子一般机警。”

“哼!”家康看了看平八郎手中提着的兔子,“你是说我害怕信玄?”

“哈哈哈,无畏的人从不会消瘦。”已经二十五岁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成长得更加威猛而勇敢,“主公,您许诺过要纳西乡阿爱为妾,但迄今,却没有履行诺言。”

“不要在旷野上谈论女人和孩子,坐下。”

“我自会坐下。但那个寄居在叔父家的女子却仍然没有出嫁,一想到她身心憔悴的样子,在下就心痛不已。”平八郎语带讽刺地说完后,一屁股坐了下来,“主公不会害怕甲斐的小矮子吧。”

“你是指山县三郎兵卫?”家康冷哼一声。武田家的名将山县三郎兵卫昌景,是个身长不足四尺的小个男子,穿上铠甲后,益发显得矮小。“你以为我会害怕昌景吗?”家康瞥了一眼平八郎,将视线转往联结着甲斐、信州和远江边境的山脉。

山那边的武田氏无疑正在为进京作各种准备。只要信玄一出甲府,不过数日,这里便将迎来三万大军。

家康现在的领地不过五十六万石,加上守卫吉田、冈崎一线的军队,能够正面迎敌的军队最多五六千人。当然,他会向信长求援。但四面楚歌的信长又能分出多少兵力来支援他呢?

“经验果然让人畏惧。”平八郎又说道,“狐狸年深月久会化为精,人类好像也一样。主公已变成另一个人了。”

“平八!你有绝对的自信击溃甲斐信州大军吗?”

“自信?主公,平八没有那种东西。无畏的人不需要所谓的自信。您担心的是信玄的经验,我却不如此看。”

“你是说……”

“他老糊涂了!我不认为冈崎血气方刚的男儿会输给那个老糊涂蛋。只要有机会,我们就乘势进攻;若是被追击,我们就迅速后退。只要坚持战斗——”

“哦。如果被缠住,又当如何?”

“那就去死。”

“你不害怕死?”

“不怕。平八还没有死过。”

家康愣愣地盯着平八郎。叫平八郎来,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想从他身上找回血性,但家康没想到会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

“没有死过?”

“在下不知为何生在这个世上。所以,从来不考虑生死。主公大概也不知出生时的事吧?”

“浑蛋!”听到平八如此诘问,家康故意呵斥道,“不要废话。所谓人生,是背负重担,一步一步艰难前行。只有作此考虑,才会反复思索、决断,不致稍有闪失。”

“主公已作好迎战的心理准备了吗?”

“那是自然!”家康不禁感到惊讶。这句话未经考虑,自然而然冲口而出。人生决定于努力与否,这点毋庸置疑,但不可否定的是,意志并不能完全左右人的命运。现在家康心中所想,正是那人力无法左右的东西。信长为何生在尾张,信玄又为何生在甲斐?家康并不认为信玄的兵法和信长的兵法有多大的差距。因此,若信长生在甲斐,而信玄生在尾张,现在进攻他的可能是信长,而顺利进京的恐是信玄。

如此说来,今川义元和织田信长的田乐洼一战,在冥冥之中也自有定数。本来稳操胜券的今川氏一败涂地,信长自此则势如破竹。

“锅之助,七郎右卫在近前吗?”

“您想听听他的意见?我即刻叫他来。”

平八郎站起身,大声叫着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忠世是常源老人之侄,虽然个性较其伯父温和,但在关键时刻从不妥协退让,可说是典型的三河人。

“平八,你嚷叫什么?”忠世拨开草丛走了过来,“原来是大人。”他看到了家康的身影。

“是大人,快过来请安。”忠世转过身去挥着手。他身后有个看上去十四五岁、大眼阔耳的少年,拿着根枯树枝,穿过灌木丛,跟了过来。

“七郎右卫,他是……”

“他是在下幼弟平助。平助,还不问候大人!”

那少年漫不经心地单膝跪下,道:“小人不是平助,叫彦左卫门忠教,虽然还未举行元服仪式,但已经有名字了。”他好像很不满意兄长忠世的介绍,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哦,原来是甚四郎的小儿子!我问你。你认为我和武田交战,哪一方会赢?实话实说。”

“不,小人不想说。”平助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为何不想说?”家康面带笑容,内心却在严肃地思考。

“如实话实说,大人恐会生气。”

“那我无须再问了。不过,你为何认为我会输呢?”

平助看了看兄长忠世,道:“不知。”他用枯树枝猛地抽了一下身边的草丛。忠世故意紧皱起眉头道:“这个平助真是败家子。”

“我不是平助,是彦左卫门。”

“将你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告诉大人。”

“因为家臣们不好。”平助大声道,然后看看兄长,又看看平八郎。

“什么?小浑蛋。家臣们哪里不好?”平八郎生气地盯着平助。

“呵呵。”平助笑了,“我不能说,说出来你们会怨恨我。”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快说!”

“不,我不想说。但如果将我留在身边当差,你们就会明白了。大人,请收下我。”

“狡猾的小子。哈哈哈!”平八郎大声笑了起来,家康却没有笑。连这个稚嫩的孩童,都好像在给他某种暗示。

“好,我收下你了——七郎右卫。”家康转脸呼唤忠世。

“在。”

“你说,应战,还是避开?”

大久保忠世看了看本多平八郎,“在下和平八郎的意见稍有不同。”

“有何不同?”

“平八郎劝大人,无论如何都要迎战。在下并不这样认为。”

“你反对迎战吗?”

忠世轻轻摇了摇头:“在下既不劝说,也不阻拦。在大人作出决定以前,我心中只有一个字:无。”

“哦。”家康点了点头。就在此时,平八郎高声大笑。“七郎右卫,你好圆滑。原来你要完全遵照主公的旨意。不过确实言之有理。”

“主公,”平助又开口了,模仿着平八郎的口吻,“在这次战斗中,请赐我长枪。”

家康点点头,站起身来。他不该询问家臣的意见。若是不听取他们的意见,则有可能种下纷争的祸根。“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回去吧。”他又抬头看了看联结着甲斐、信州的山脉。无论武田取胜,还是德川取胜,山脉依然会耸立在那里……想到这里,家康突然感到一阵悲悯。

回到城里,家康破天荒地让下人端来了酒。食物依然是搀了一半麦饭的白米,另有三菜一汤。

因为家康的节俭,冈崎和滨松仓廪充实。没有山珍海味的饭食,咀嚼起来更加回味无穷,每一颗麦粒里都蕴藏着悠长的美味。其实,人生和战斗也是如此。

“我今日想饮酒。”家康对在一旁服侍的下人道,表情苦楚地饮起浊酒。他并不嗜酒,只想了解那些嗜酒如命的人的感受。他们究竟在酒中得到了怎样的享受呢?在家康看来,酒除了使人东倒西歪忘记自我外,一无是处。饮着酒,信玄的影子又浮现在眼前。

酒味苦涩,完全品尝不到甘甜。这样饮下去,唯一的感受只能是苦。

“有甜味了。不太苦。”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叫西乡来。”他吩咐下人,然后大口喝起热汤来。

西乡左卫门佐清员正要退出城外,却被家康派来的下人叫住了。

“大人在用饭?”

“马上就完。稍等。”

家康说完,不再理会他,连喝完三碗热汤,才开口道:“我放在你那里的东西呢?”

“东西?”

“你忘了?前年夏天我不是嘱咐过你吗?”

“您是说——阿爱?”

“还记得啊。让阿爱到这里来。”

西乡左卫门佐清员呆呆地看着家康,又看看旁边的酒壶。清员深知家康不是那种酒后戏言之人。虽如此,全城上下正在紧张备战之中,却突然吩咐叫阿爱前来,未免太荒唐。

按照家康的指示,清员前年夏天就将阿爱收为养女,并代为抚养她的两个孩子。但他还是有些不平。既然作为养女,那么过两三个月,就该嫁出去;但没想到过了两年,都没有回音。

其间,阿万怀孕,产下一个男婴,但不久就夭折了。若是还活着,筑山夫人早就从御殿赶过来了。筑山夫人无比怨恨曾经服侍过她的阿万。因此,清员不断告诉自己,家康不过一时戏言,不可当真,他也这样劝说阿爱。

看到清员犹豫不决的样子,毫无醉意的家康严厉地催促道:“还犹豫什么?难道阿爱身体不适?”

“是。”清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站了起来。今夜的家康神情如此冷峻,让人无法回绝。

清员离去后,家康又端起酒杯,令人斟酒。饭后饮酒,真是奇怪……身边的侍从虽然纳闷不解,还是顺从地给他斟满了。但家康没有立刻要饮的意思,让下人撤下食物,懒散地靠在扶几上。

太阳终于收尽了最后一丝光线,房里点上一盏烛灯,火焰冲向高高的屋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虫鸣。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西乡阿爱终于在清员的陪同下过来了。

“听说您刚刚用完饭。”阿爱伏倒在地。家康也不回话,只是看着她。

两年半了。家康东征西战,每日都在为胜败绞尽脑汁;虽然偶尔会想起阿爱,但实在无暇前去找她。况且,冈崎城的筑山夫人不断寄信或者派使者前来,说些幽怨之语,使得家康根本没有心思想阿爱的事……筑山夫人还说,如果阿万生下次子,她一定派人刺杀。筑山夫人的狂乱,加上诸多的繁杂事务,令家康无一丝闲暇,虽然时常想到阿爱,却终不能招至身边。

阿爱显然遭受了冷落,显得局促不安。她眼含羞涩,揣度着家康心思,惴惴不安,使她看上去更加俏艳。烛光下,她那光滑的肌肤显得非常细腻。

“清员,你且回去歇息。”家康道,仍然盯着阿爱。

“是。”清员口上应承着,却没站起身来。

“还在磨蹭什么?回去歇息吧!”

“是。那么,阿爱……”他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阿爱,站了起来。陪侍在旁的两个下人也感到全身紧张。

“阿爱,抬起头来。我看不见你。”

“是……是。”

“向前来,我有事嘱咐你。”

“大人?”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从今夜开始,你负责我的生活起居。明白了?”

阿爱惊讶地望着家康。她声音低低的,垂下头去,“是……是。”

家康的双眼仍然紧紧盯着阿爱,“明白了吗?清楚地回答我。”

“是……奴婢明白了……”

“好!就这样!我们迎战武田家。”家康说完,捂着肚子狂笑起来。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后天的努力能改变人的命运吗?非要改变那些无法改变的东西,到头来只是徒劳;本可以改变的却不努力,就是懈怠。也就是说,既存在因人的后天努力而改变的命运,也确实存在着由命运主宰的人生。令人迷惑的是,人不可逆天而动,但人的所动,都是因为希望逃脱宿命。

家康如今正站在这种十字路口,细细比较人生的优劣得失。若将命运看作绝对不可改变的东西,就必然走向绝灭;若将自己视为可改变一切的绝对存在,又会陷入虚妄和盲动。但无论世间如何评头论足,人大概只能将自己视为绝对的存在,别无道路。成也罢,败也罢,人所要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实践。

听到家康那不容置疑的语气,阿爱好像立刻明白了,从现在开始,她的命运就是要努力去服从。家康之令表面看来冷酷无情,却给迷惑中的人们指明了方向。

“阿爱,你若真明白了,就拿杯子,到这里来。”

“是。”良久,阿爱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走到家康的面前。家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杯子递给阿爱,他发现阿爱的手已不像刚才那样抖得厉害,不禁展颜笑了。

看着阿爱,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对于一个献出全身心去爱的女人,最害怕的莫过于心爱的男人死去。但谁又能预料生死呢?不可思议的是,家康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开始仔细欣赏阿爱那美丽的面孔。人生如酒,尝尽了苦涩,才能品味到此中些许甜意。

“多谢。”看着阿爱给自己斟酒,家康柔声道,“你气质佳,容貌也极佳,将来会有美好的人生。”

“谢……多谢大人。”

“不要客气。本多来了,你尽可放松些。”

本多作左卫门来到入口处,看到阿爱在房内,不禁笑了:“难得看见主公饮酒呀。”

“作左,我忍无可忍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借道!”

作左卫门一脸忧戚地抬头望着家康。如有可能,他真想劝家康让武田过去。按他的经验,遭遇汹涌澎湃的急流时,最好的方法仍然是躲避。因为不流到大海,那急流是不会自行停止的。只有到了溪流变得缓和的地方,才能修堤筑坝引之导之。

“作左,你说呢?”

“如果我反对,主公会听吗?”作左卫门翻着白眼看着家康。家康立刻呵斥道:“浑蛋!有何意见尽管说来,作决定是我的事情。”

“多谢……多谢。”作左卫门摆正姿势,伏在地上道,“既然主公这样说了,我无话可说。您让我们去死,我们一刻都不会犹豫。”

家康紧紧地盯着作左卫门,又转脸看着阿爱。“作左,你竟然说到死。古怪的家伙。”

阿爱沉默不语,作左卫门的话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

“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生死之事由神佛决定,我只需做该做的事。”家康慨然道。

“主公。”

“什么事?”

“在下原以为您是个唐突之人。”

“作左,你的话过分了。”

“不不,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在下没想到您年纪轻轻就可以无视生死,您居然不惜以人生作赌去迎战。”

“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现在看来,是我失算。那就请您尽情挥洒年轻的热血和豪气吧。”作左卫门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表情,“但在下以为,还是不要过于年轻气盛……”

“你说什么?”

“不不,这也许是我杞人忧天。我只是认为不应过于年轻气盛,织田援军未到,就贸然涉足险境。当然,许是我多心了。”

家康微微皱了皱眉,苦笑道:“你总是在最后泼冷水。我已经没有那股豪气了。”

“那是我多虑。您真了不起。希望您的意志和决心能传达到每一个武士那里。”

家康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作左卫门谈到了士气问题。他意在提醒家康,必须将决心透露给所有家臣,让他们不要放走一个武田人。

“好,就这么定了!”家康表情严峻地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到院子里,仰望着夜空。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恐惧和困惑,夜气凉爽地吹拂着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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