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积寺是西塘最大的净土宗寺庙,人人知诵阿弥,皆赖于香积寺百年来存续不断的传承。
景年高僧,七岁厌世,可谓少年早熟,老气横秋,比他父亲还要沉稳,家里老人想含饴弄孙,指望不上了,只得送去剃度,十年后,受具足戒,景年高僧年轻时候遍览留存于世的佛教典籍,对天台宗的止观法颇为精通,差点入了天台宗。
还曾刺指血书华严宗的《华严经·净行品》,又差点入了华严宗。
当时偶然接触了净土宗,自此专修净土宗。
高座上供奉着三块龙牌,在景年高僧背后,第一块龙牌上题“皇图巩固,帝德遐昌,道日增辉,佛轮常转”,中间那块题“国朝万世不衰”,最后一块题“六合清宁,七政顺序,雨旸时若,万物阜丰,亿兆康和,九幽融朗,均跻寿域,溥种福田,上善攸臻,障碍消释,家崇忠孝,人乐慈良,官清政平,讼简刑措,化行俗美,泰道咸亨,凡序有生,俱成佛果。”
道教也有同样的龙牌,不过中间那块牌子不同,道教写的是“皇帝万岁万万岁”。
初皇至三世,是没有龙牌的,龙牌的出现,可以说是灭佛的产物,佛教首创,道教一看,这主意不错,借来用用。以后但凡道教设坛作法,佛教讲经说法,都会供奉三块龙牌,并成为了定例。
这也从一定意义上说明,宗教开始对国朝对社会开始了祈福的心愿,且不去看他们的初衷,是什么缘由。
国朝佛、道讲经仪轨都很繁琐,道教要举香赞、颂三皈依、发愿、升座、开经玄蕴咒、讲经、赞词、结语、回向。
道教认为开坛讲经,是代天尊演法,九天之上,为道独尊,万法之中,焚香为先。
道教的三皈依跟佛教的三皈依,是不同的。道教的三皈依是,道、经、师三宝。
然后发愿文,大致就是同登大道之类的。
然后法师升座,诵开经玄蕴咒,意思是要开始讲经了,与相声里的定场诗差不多,不过定场诗是押言开说,开经玄蕴咒是为了营造神圣讲经。
这在佛教里叫押座文。
讲经分俗讲与僧讲,景年高僧此次讲经并不是面对普罗大众,都是同行,所以没必要念押座文。
之后的赞词都是大哉至道,大哉斯经一类的话,结语就是宣告仪式结束,诸神可以回去了,大家齐念回向词。
这一整套流程下来,宗教仪式感非常足,不比佛祖所看到的那群土鳖,戴着眼镜,对着稿子讲经,念都念的磕磕巴巴,这也是佛祖喜欢宗教,但特别讨厌宗教里的人。
国朝佛教讲经流程在景年高僧这里,已经被简化了许多,他不需要那么多的桎梏,随心所欲的讲,并不限制一部经。
升座已了。
香积寺众弟子开始念偈子:心地不直金成沙,无明风动远离家,弥陀心对弥陀境,念念归来念念嘉。
稽首皈依佛,佛在孤独园,孤独园说法,说法利人天,南无真如佛陀耶。
稽首皈依法,法宝镇龙宫,龙宫并海藏,海藏演三乘,南无海藏达摩耶。
稽首皈依僧,僧心比水清,水清秋月现,月现福田生,南无福田僧伽耶。
众僧吟唱之时,香积寺音乐团同时奏乐。
“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当年韦提希皇后生养了一个恶子,向佛陀言明,不想往生在阎浮提浊恶之世,佛陀为她一一显现净土,其中弥陀佛所在的极乐佛土,为韦提希看中。”
“我净土宗于十方诸佛,独尊弥陀。”
“寿命无量,光明无量,是为阿弥陀。”
景年高僧在讲经,景年高僧的师父智禅高僧四十年前,口中称“佛来也”笑而坐化,好似看到诸天神佛迎接,去往极乐世界,智禅高僧活了一百零八岁,是国朝历史上唯一一个,八宗共祖的先贤。
这是有史可考的真实和尚,龙树菩萨是传说中的圣人,也是八宗共祖的,不过距离世间太过遥远。
有此可见景年高僧在佛门中的地位,现在景年高僧已经很少出来讲经了,日日念十万遍阿弥陀佛圣号,如今景年高僧不知何缘故,竟然开坛讲演,顿时惊动西塘佛门。
其他宗派来了不少人,密宗、律宗、华严宗、天台宗、唯识宗、三论宗,都来人了,虽说宗派不同,但都同属佛门,何况景年高僧是智禅高僧唯一亲传弟子。
八宗共祖的弟子,奔着这个名头,也得过来瞧瞧。
唯有禅宗,没有来人。
指方立相,是净土宗的法门之一。净土宗认为,娑婆世界人多贪浊,如果不指出一个方位来,不能专注。指方者,就是指向西方,立相者就是确立方位的形状。
有方有向,有形有相,是谓指方立相。
净土初祖,善坛曾云,净土兴宗,只为凡夫,不为圣人。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就是因为圣人不需要为他指示方位,凡夫俗子需要指明一个方位。
当国朝不在着力打压,佛门喘息过来,内部开始生出倾轧的苗头,最为明显的禅宗关于唯心净土论的阐述,禅净二门一个唯心净土,一个他方净土。
禅宗认为本性就是弥陀,此心即是西方。
唯心净土,自性弥陀的禅宗这个论调一出,可谓打到净土宗的根本上了,这怎么可以,净土宗本来就靠的是西方佛陀接引立宗的,你禅宗一句屁话,就动摇佛本,不能忍,才有了今天景年高僧对禅门颇多怨愤。
禅门不来人,这太正常了,来了人,指不定要进行一番辩经。
辩经,景年高僧从来不怵禅宗,自己佛经读的不少,只是不立文字而已,东西都在肚子里装着。
突然又想起禅宗就是不立文字,想着找个日子,口述些已经失传的典籍,由弟子抄经,总得与禅宗划清楚界限。
禅宗成佛靠顿悟。
顿悟,这是一个比较难以述说的词。
急眼禅师以木片击筑青竹发声,忽然省悟。
章角禅师于百步山前,见野狐修禅,笑悟。
龙牙禅师挨了师父一响板,跌坐蒲团,蓦然而悟。
传灯禅师则是观笔直的庙外绚烂阳光,而开悟。
十四度禅师被罚抄法华经的时候,抄的怒气勃发,怒而明悟。
黄檗山现任祖席观乌鸡带蓬雪飞入天际,得悟。
至于这些禅僧悟到些什么,是觉悟到世界本源,还是天地至理,不得而知。在景年高僧的理解里,这无非是一种精神上的超越,霎那与永恒,再也不那么重要,万物成一体。
“何故要须面向西,坐礼念观者?”景年高僧扫视一圈围拢自己的僧人。
空气凝固,摒神静气,无一人搭话。
景年高僧冷汗都快下来了,自己竟然没为弟子讲过,为什么极乐世界在西方。
寮元此刻也在讲经现场,听的心神大震,因为关于这个事,那个云水僧龙树跟自己讲过。
他还能记起那天龙树脸上的淡然和他不疾不徐的语调。
寮元和尚还以为只有自己不注意修行,所以才不曾了解,但今日看场中和尚,竟然没有一个知道的。
为什么如此基础的东西,大家从来没有问过呢?
寮元想不明白。
他已经看到其他宗门的高僧,一双双眸子,扫视着净土宗的弟子,年轻一点的随行弟子还出言问身边的师兄:“怎么不说话了?”
“噤声。”
“净土宗不过如此,连门下弟子修的甚么佛都不知晓。”
“师兄快看,那个是不是香积寺首席大弟子,他额头上汗涔涔的,这大殿里也不热啊。”
尴尬的只有香积寺僧众,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接住持的话,因为他们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香积寺首席大弟子,昭延和尚一脑门冷汗,他想站出去,但腿始终迈不出那一步,佛经真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何尝没看到其他弟子脸上的期许希冀之意。
景年高僧此刻只期盼着有个能搭茬的弟子,哪怕说的不是很对,自己也能把话接过来,不然就太尴尬了,净土宗的弟子,竟然不知道阿弥陀佛为何在西方,这个乐子可就闹大了。
寮元鼓足勇气,一步犹如立在崖边,任山风呼啸,崖间云雾缭绕,他自岿然不退。
“东方日出处为万物之初始,西方日没处为万物之终归。”
寮元不管那些神色复杂难名的目光,然后合掌念着佛号,退了回去。
“日出处名生,日没处名死,藉于死地,神明趣入,其相助便,是故法藏菩萨,愿成佛在西,悲接众生。由坐观礼念等,面向佛者,是随世礼仪。若是圣人,得飞报自在,不辨方所,但凡夫之人,身心相处,若向余方,西方必难。”景年高僧长舒一口气,心里暗暗记下这个弟子模样,因为景年高僧平日里的目光绝对不会注意底下这帮和尚的面貌,就算他是云水堂的负责人。
“修一切善法回向西方,供佛斋僧,造塔建寺,诵念礼谶,孝养父母,兄友弟恭,宗族之间无不和睦,乡党邻里恩礼相与,事君则赤心为国,为官则仁慈利民,为长则善于安众,为下则勤以事上,或指教愚迷,或扶助孤弱,或救人急难,或惠施贫穷,或造桥砌井,或施食散药,或减己奉养以利人,或临财饶人以自省,或教人为善,或护善止恶,但随所作世、出世间一切善事,不拘小大多少,止以一钱予人,或以一水止渴,至于毫笀之差,并须起云念云:愿此善云,回向西方,念心不断,必生上品也。”
可见任何一个宗教,能立的住的且永不消亡凋零,就算历经国朝三朝打击,依然能爬起来,必有他的原因,剔除那些歪嘴和尚,整支队伍还是可以的,他们的教义教人为善,当善意成为一个教派的宗旨的时候,他植根于信众的血脉之中,就连国家都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存在。
因为信仰,从来都是杀不死的。
佛祖手里摩挲着张道年的牌位。
一个小沙弥拦住去路。
“施主这里不能进。”
佛祖看看远处一片扎堆的光脑袋,露出一口白牙:“在聚会啊。”
“我寺高僧在讲经弘法。”小沙弥有些骄傲。
“只有同行能听,俗人不能听?”
“今日不是俗讲,不是不能听,而是去了你们也听不懂。”
“听不懂我也想听。”
“真不能进去。”小沙弥都快哭了。
香积寺有八大执事。
监院、知客、僧值、维那、典座、寮元、衣钵及书记。
此刻八大执事全都在讲经现场,这小沙弥也不知道为何没去听经。
“我们保证,不影响别人。”说着佛祖与施胖子往前移动。
“你好。”佛祖眼前这人,眉清目秀,颇有出尘之意。
龙树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继续看景年高僧。
“这和尚好没礼貌。”施胖子没有眼色的诋毁龙树菩萨。
龙树指着嘴巴,又指了指正在念偈子的景年。
景年一口气念了一百偈。
那一百偈,如春云染空,如秋月映江,如千澜归于海,如万径通于山,如睁眼看到的光明,如闭眼跟随一切的暗。
场中众人听的如痴如醉。
“你在参禅吗?”佛祖不知道为什么,见到龙树菩萨总有一股熟悉的感觉,就是忍不住亲近他。
“大哥,能唠嗑不,别这么木啊。”
“大哥,我是修行界的一个小学生。”
“大哥,我看你面熟,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龙树疑惑的瞅着这个乱入的陌生少年。
“你真的在练闭口禅啊,我跟你讲,我以前也尝试过与旁人不说话,但总是忍不住,因为总有人在我面前聒噪,我就会很生气,当然脏话是免不了的,真是罪孽深重。”佛祖巴拉巴拉很健谈。
参无字禅,噤语千日,无字禅又称为闭口禅,可以想见一千个日夜,在这漫长的时间长度里,只有思考陪着你,偶尔张口吃个饭,能见到个红舌头,再就是用杨柳枝蘸点青盐捣牙时能看到舌头委屈的躺着发呆,平时连唾沫都不吐,然后你和尚要破关,整出一个大场面,天下僧人慕名而来,看你闭嘴那么多年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很多人都想知道你会说什么,你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你认为你的闭口禅已经练出来了,开口说的第一句肯定能惊到风雨,此刻一说话,话不往外秃噜了,只能含混的发出一些意义难明的音节,更增添了闭口禅的神秘性,你觉得自己每参不契,就像有个契约在束缚着你,而以后的登座说法,天花如雨,这都是你应得的。像那些修炼百年的老和尚,一般都是供起来,也不用你说话,说他们是高僧,他们也只是丧失了说话能力的修行界的小学生。
“想知道我的名号?”
“嗯。”
“龙树。”
佛祖心神大乱,他记起来了,他以前看过宗教图册,那上面的龙树菩萨与眼前这人,还真是相像。
如果没有张道年这个灶君的前车之鉴,他一定会对叫龙树的不屑一顾,但此刻,佛祖不敢了,因为他可能真的是个菩萨。
“自你落发执经那天起,你就是离释迦牟尼最近的男人。”佛祖意味深长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