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风景
可咪丢的第七天，阿莫才知道它丢了。
在刚过去的十一长假里，阿莫被姑姑带着去了一趟泰国，第一次出国的经历令他兴奋非常。可惜爸爸妈妈不能来，阿莫替他们感到遗憾。他们有好几个婚礼不得不出席。“没办法，有些事不做就会惹人议论啊。”妈妈无奈地说。
爸爸妈妈要去参加婚礼，可咪就没人照顾了。有些婚礼是要坐火车去参加的，没人会带一只猫长途跋涉。爸爸妈妈就将它寄养在了社区宠物店。
结果阿莫回来就听说，可咪丢了。
宠物店的说法是，可咪送来后一直很烦躁，挠坏了笼子，趁店门未关蹿了出去。他们吞吞吐吐地表示，已经找了两天了，爸爸妈妈听完几乎气晕了。虽然可咪不是什么有名的品种猫，可它来家里快一年了，全家都很喜欢它。于是爸爸妈妈和宠物店的人一起，又接着找了它五天。
阿莫回到家的时候，正是可咪下落不明的第七天。听到这个坏消息，阿莫关于旅行的一切未尽的兴致瞬间烟消云散。
可咪丢的笫八天，阿莫上学迟到了。
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阿莫都参与了对可咪的寻找行动。家猫胆小，一般不会跑太远，所以它应该还在社区的某处。只怪绿化太到位，死角太多，让寻找变得困难——但毕竟不是没希望。阿莫一家都这么想。
网上说，寻找失猫最好是在深夜或清晨。于是全家人在这两个时段兵分三路，每人拿一瓶可咪最爱的猫粮，边走边沙沙摇晃，像是摇动沙锤，嘴里喊着：“可咪，可咪，吃饭了。”如果可咪能听见，一定会飞奔而来，它可是一只再标准不过的馋猫，所以才能一年不到就长胖整整七斤。
昨晚他们从十一点找到十二点，今晨他们从六点找到六点半。
一直以来，阿莫并不觉得自己生活的小区有多大，可是在找不到可咪的时候，他觉得这小区怎么这么大呢。他没有找到可咪，如同爸爸妈妈前几天努力的结果。倒是偶遇了一些其他的流浪猫，有的纯白，有的三花，还有的像烧煳了的春卷，就是没有可咪标志性的黑白相间。
爸爸妈妈其实反对阿莫参与寻找，他们觉得阿莫会睡眠不足，影响上课，但他们又知道，不让阿莫辛苦一两次，他是不会甘心的。“猫都没记性，也许早就忘了我跟你妈，希望还记得你。”爸爸说。
然而，两次的搜索毕竟都失败了。阿莫背起书包去上学，一路却还是忍不住左顾右盼，后果就是迟到了。
站在教室门口，听着朗读英语的声音被自己的敲门声打断，阿莫觉得很沮丧。转学到这里才一个月，他还是很没有存在感，却偏偏以这种方式让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可咪丢的第九天，阿莫又迟到了。
阿莫想，明天不能再找可咪找得忘记时间了。可是阿莫能自由支配的时间实在很少。昨晚和今早，爸爸妈妈已经不让他牺牲睡眠了，他只能利用从家到学校和从学校到家的时间。爸爸和妈妈花在找可咪上的工夫也在减少，这样下去，可咪会不会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这样的焦虑让阿莫上着上着课就忍不住走神，恨不能逃学去找可咪。
光靠自己还是不够，得多发动一些人。阿莫想，寻猫启事不能只在小区里贴，应该把范围拓宽。那启事是爸爸妈妈弄的，阿莫认为不够到位。比如上面只有一张可咪的正面照，至少应该有三张呀，除了展示可咪富有辨识度的蝴蝶斑外，还应该来个侧面，展示它的胖身材和花纹分布，再就是还应该有一张强调它的麒麟尾……
奖金的数额是不是写清楚比较好？宠物店赔偿了他们家一千块，这也是爸爸妈妈决定拿来“悬赏”的价位。说起来，宠物店虽然保证说也会继续寻找，可是——“指望他们？”妈妈冷笑，“钱都赔过了，找到可咪也拿不回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出力？再说他们跟可咪又没感情！”
是的，怎么能指望没感情的人呢？好比这两天，阿莫在班上几乎都是沉着脸，皱着眉，有谁来关心过他呢？
“夏纱，你来做这道题。”
“是。”
阿莫将头抬起来，看到班长走上讲台的背影。夏纱既漂亮，人缘又好，如果是她家的猫丢了，一定会有很多人自发自愿帮忙寻找吧？阿莫好羡慕她。
可咪丢失的第十天，阿莫被当众训斥了一顿。
“连续三天迟到，上课还魂不守舍。”戴着眼镜的班主任一脸严肃，“你特地转来我们学校，难道不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你就是这么做的？”
阿莫低着头，难堪到了极限。他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却总觉得耳朵里塞满了他们的窃笑，尤其是一个叫骆泽的男生的。
“你还哈欠连天，晚上没睡觉吗？”班主任问。
窃笑已经不是幻听了。阿莫不知哪儿来的冲动，脱口而出：“我的猫丢了。”
“什么？”
“我的猫丢了……”
班主任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最近都在忙着找猫？找猫比学习更重要？”
阿莫只觉得胸口的火越烧越旺，他几乎有些生硬地回答：“不找它，它可能就死在外面了！”
骤然响起的下课铃声控制住了这个场面。班主任丢给阿莫一句“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否则我只能找你家长了”，便离开了教室。阿莫无力地坐下来，他听见体内的干劲正像冰川那样咔咔消融。怎么会这样？第一次去找可咪时，他全身蓄满了力量，他想象着自己像士兵一样守住一盏路灯，直至等到草丛中那对颤抖的耳朵……可他不得不承认，在凉意渐浓的夜风里一遍又一遍地喊“可咪”却徒劳无果时，他感到了茫然与漫长。
有人坐在了阿莫对面，竟然是夏纱。阿莫意外，入学一个月来，他们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五句。
“李老师太过分了。”夏纱愤愤不平地说，“他根本就不明白，有些宠物不只是宠物，而是家人！”
阿莫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也丢过猫。”夏纱轻声说，“我知道那种心情。”
“啊……你的猫找到了吗？”
“没有……你的猫是从小养的？”
“不是，自己跑来的。我家住一楼，它本来是野猫，随便喂了一点东西就赖着不走了……”
“那它很聪明啊，懂得为自己找一个家。是怎么丢的？”
阿莫一一回答，不知不觉，竟聚拢了不少旁听的同学。有些声音很自然地插了进来：
“我家狗也丢过，后来找到了，宠物都不会跑太远的。”
“最佳寻回时间是开头的72小时，过了就有点难了啊。”
“把它喜欢的玩具和食物丢在它走丢的地方，也许能把它引出来。”
……
“总之，”上课铃声响时，夏纱眼神坚定地鼓励阿莫，“你不要灰心，可咪一定也在等你找到它！”
可咪丢的第十三天，夏纱等四个同学来到了阿莫家。
转学一个多月来的孤独，在过去三天得到了充分弥补。阿莫一下子与许多人有了交集与话题。他们向阿莫贡献亲身经历或道听途说的寻猫故事，有些让阿莫很振奋，比如“我阿姨的猫丢了两个月都能找到呢”。新的寻猫启事也在群策群力后问世，不但有可咪三个角度的清晰彩照，有具体的联系方式与酬谢声明，还有阿莫觉得是神来之笔的一句话：它是我们重要的家人。夏纱说：“得有能打动人的描述，才能引起看的人重视啊。”
夏纱真是一个好人。阿莫想。拜她所赐，可咪的下落已经不止他们一家牵挂。如今，大多数同学见到他都会寒暄一句：“找到了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们会补充一句：“会找到的。”这些都让阿莫觉得温暖。
这个周末，夏纱组织了几个“志愿者”，一起来找可咪。
“猫是会移动的。也许你们只隔着几米，但是你往东，它往西，就错过了。”夏纱说，“所以多一些人一起找，希望会更大些！”
“谢谢，谢谢你们。”阿莫除了道谢外，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同样深受感染的，还有阿莫的爸爸妈妈。他们已经基本放弃了寻找可咪，但眼前的阵仗让他们又燃起了信心，只要可咪还在小区里，就一定能找到的。
行动开始。
阿莫负责搜索楼房与小区围墙之间的夹缝，那是一条宽约两米五的巷子，堆满了废旧家具。阿莫一路摇晃着猫粮瓶，比任何一次都专注，都紧张。
“喵——喵——可咪！”虽然现在不是夜晚，但天气这么好，可咪应该不会只想躲着吧。
“可咪，吃饭啦！”
所以，会找到的吧。一定要让我找到啊！
“可咪！”
时间流逝得不知是快是慢。
忽然，妈妈跑来了，老远就冲阿莫喊：“找到可咪了。快来！”
“啊！”阿莫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可咪在哪里？”
“在车库，你同学发现的。大家都过去了……”
几个人守住了车库出口，阿莫一家匆匆跑入，夏纱在一辆卡罗拉旁对他们挥手：“可咪在下面。”
阿莫的心剧烈跳动，他几乎趴在了地上，果然看到车底有一只猫。爸爸将手伸进去，它竟然没有奓毛逃窜，而是稍微反抗了一下就让爸爸拖了出来。
“好了好了，找到了！”车库里欢呼成一片。
然而，当那只猫在爸爸怀里仰起脸，阿莫飞起来的心又砸在了地上。
不是可咪。
一样是麒麟尾奶牛猫，一样有个肥黑的大屁股，甚至鼻头下一样有黑斑……但不是可咪，是很像它的另一只猫！阿莫有种气力被抽干的感觉。
可咪丢的第二十一天，学校组织看电影。
电影名叫《失孤》，刘德华演的，颠覆了他以往的形象，讲述一个父亲十四年如一日寻找被拐卖的儿子的故事，据说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
漆黑的电影院里，有人默默流着泪，阿莫也觉得鼻子酸酸的。
电影看完了，走出影院的时候，阿莫听见那个叫骆泽的同班男生不屑地说：“这片真难看。那么多年都找不到，还有什么好找的啊，浪费生命……”
阿莫听得很不舒服，想要快步离去，冷不丁骆泽拍了他一下：“喂，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阿莫冷冷地说：“我觉得电影不难看。”
“因为你们同病相怜吗？”骆泽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也打算地老天荒地找下去呀？”
“骆泽，你够了！”夏纱过来了。
其他同学也责备地看着骆泽。骆泽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怎么了？我只是考验一下他的决心啊。”
阿莫说：“不用你操心。我肯定会找下去的！”
“哼——”骆泽讨了个没趣，跟着狐朋狗友悻悻地离去了。
同学们纷纷用敬佩的目光看着阿莫，又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加油！不抛弃，不放弃！”“我表哥住你们隔壁小区，我会请他帮忙留意的。”“我知道个方法，虽然不太科学，也可以试试……”阿莫不停地点着头，说着“嗯嗯”，本已瘪掉的斗志，又渐渐膨胀了起来。
只是……看《失孤》时有过的念头在他的脑中一闪：什么时候才真正是个头呢？
可咪丢的第二十七天。中午，阿莫在门口晒太阳，一只小野猫跳到了他腿上。
阿莫本能地伸手去抚弄小野猫的下巴，使它发出一串惬意的咕噜噜，阿莫不禁笑起来，他好久没这么放松了。自从可咪丢了，自从全班都知道可咪丢了，他好像就得了一种不能轻松的病。当同学们好心好意地问可咪找到没，当他们又发来一则对寻找可咪有帮助的建议，当他们激动地给他看一张酷似可咪的猫的照片……阿莫就觉得，他怎么可以表现得已经不难过了呢？
阿莫知道，他还是难过的。一想到可咪，他的心还是会空荡荡的。
爸爸散步回来了，小野猫乖巧地凑了上去，爸爸将它抱起来，自言自语：“真像可咪啊。”
“嗯。”阿莫说。
自从那次在车库被误认为可咪后，小野猫和他们一家的缘分就开始了。起初，它只是来吃阿莫放在门口引诱可咪的猫粮，后来开始主动向他们示好，温驯得像条狗。异于可咪的新鲜感让全家在最短时间内对它产生了好感。但是他们没让它进屋，只在门口搭了个小窝暂时养着，彼此保持着一个亲近又分明的距离。
但阿莫总是觉得，他们早晚会正式养它的。只需要等到更习惯它的存在时，就像他们越来越习惯可咪不在一样。
爸爸妈妈早就已经不找可咪了，他也只在经过那家宠物店附近时，会稍微留心一下四周。地毯式的搜索？废寝忘食的蹲点？那些实在不是能够日复一日做的事情。然而，同学们似乎都相信，他依然保持着那样的热情。有一次，他无意提起了小野猫，立刻有同学说：“猫的妒忌心很强的，如果可咪知道你养了另一只猫，也许就不愿意回来了。”夏纱当时还反驳那同学：“只是喂它吃点东西，又不是把感情都转移到它身上。”阿莫听着，好多话顿时无法出口。
小野猫又跳到阿莫身上了，阿莫重新开始抚摸它，心里说：“我不是要用它代替可咪……”
这时，妈妈在家里叫道：“阿莫，电话。”
阿莫连忙进屋，正听见妈妈对那头说：“对，就是上次你们找到的那只猫，阿莫在逗它玩呢。”
阿莫一惊，妈妈又说：“没有刻意找了。唉，有什么办法呢？”
阿莫忙将听筒抢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喂？”
夏纱淡淡地说：“是我。本想问问你要不要去附近的宠物医院。如果有人收养了可咪，也许会带它去驱虫，那样说不定能获得线索。”
阿莫说：“好主意。”
夏纱叹了口气，说：“但你是不是不想找了？”
可咪丢的第二十八天。
阿莫觉得，全班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询问可咪的声音好像也弱了。是夏纱说了什么吗？阿莫没有求证，但是他能理解夏纱的失望。那让他感到内疚。
阿莫后悔了，他不该亲近小野猫的，任谁都会觉得这是“移情别恋”，是对可咪的背叛。他为什么不能坚持下去呢？他明明那么想念可咪啊。
阿莫的脸越来越热。他又想起了上周的语文课。他们班每节语文课前都会按座位号抽人，上台做五分钟自由演讲，轮到他时，他说了他跟可咪的故事。也真是动情了，细数与可咪相处的点点滴滴，竟有些哽咽。
演讲的最后，他有些慷慨激昂地说：“如果连我都不找，那可咪就真的没有家了……”
如雷的掌声还在耳边，现在都变成了自打耳光。
也许只是想多了……
这个上午，阿莫有些魂不守舍。
语文课下课，老师说了一句：“下节课该谁演讲了，记得准备好。”然后想起了什么，问阿莫：“猫找到了吗？”
“还没。”阿莫摇头。
“哦，也许是被谁收养了吧。”老师说。
老师刚走，骆泽就怪里怪气地说了一句：“如果连我都不找，那可咪就真的没有家了。”
阿莫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不会错的，夏纱和大家说了，否则他们怎么会那样看着他呢？
“骆泽，闭嘴。”夏纱说。
“伪君子！”骆泽哼了一声，“明明已经不在乎了，还要装出一副很有感情的样子。”
周围响起的，是心照不宣的鄙夷还是后知后觉的惊讶，阿莫无法分清了。
“你这是道德绑架。”夏纱皱眉，“找不到又能怎么办？再不愿意也只能放弃啊，最难受的肯定是他。”
议论纷纷。
“不找就不找呗，没人逼他啊。但口号喊得那么漂亮来博取同情，你不觉得恶心？”
议论纷纷……不知为什么，阿莫只能听见附和骆泽的声音。
“别说了！”阿莫忽然叫道。
教室里安静了下来，迎着所有人的注视，阿莫的眼泪流了下来，他说：“可咪不会回来了，可咪死掉了！”
可咪丢的第三十三天。
阿莫和夏纱走过运动场时，一个球落在他们面前，骆泽的叫声传来：“喂，踢回来！”
阿莫摆了个架势，大脚将球踢回。
“不错嘛。”骆泽笑道，“别只顾着约会了，来比一场啊。”
“下次吧。”阿莫说。
阿莫和夏纱走开后，有个球员问骆泽：“那个就是你们班丢猫的同学？”
“嗯，那只猫已经死了。”骆泽说。
“啊，怎么死的？”
“他说是一个清洁工说的，一大早发现的尸体。但他不能接受，宁可相信那只猫还活着，所以死命地找……”骆泽抓抓头，“行了，你管人家那么多，你出力啦？”
这些话，阿莫和夏纱听不见，他们已经走远了。夏纱邀请阿莫去她家拿猫粮和玩具。“我以后不会再养猫了，就送给小野猫吧。对了，给它起名字了吗？”
“还没有。”阿莫说，“每次想起，都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可咪。”
“别那样想，也许就是可咪拜托它来陪你们的。”
他们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忽然，阿莫全身一震，远远地，他看见一只猫背对着他站在一个垃圾桶上，身上的花纹是那么熟悉。
阿莫本能地跑过去，想仔细看看那只猫，只要看到正面就能确定……
然而，那只猫屁股一扭，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跑了。只留下错愕的阿莫，和那声来不及喊出口的“可咪”。
选自《读友》（清雅版）2016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