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里的郎中又换了,先生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方才得知。他听了只觉得这赵郎中应当是因偷酒被赶出去的。不过这于先生而言是无所谓的,他仍是教他的书。
炎夏渐盛,蝉鸣声声。
除去蝉声,塾院里就只有先生的声音,此时正上着课。但看下边,一个个都没了精神,尽眯着眼,便是一贯喜欢找先生茬的陆恭,也只是睁大眼盯着先生,那张嘴似是被缝上了,一丝缝都不见开。
“唉!”先生叹了口气,抹了一把额头,道:“既然都无心听课,便都收拾收拾回去吧。”他说完,不待学生们回过神来,就直接带着书离开了学堂。
他走出没多远,学堂里就炸开了锅,然后被夫人喝住。连先生听见都缩了下脖子。
只剩蝉鸣。
夫人开始有些显怀了,没那么嗜睡了,但脾气却更是不好了。
她本就被先生惯得刁蛮,现在更是蛮横,见了谁都烦,就连先生都不例外。白寒这几日都不敢过夫人房门口。
先生将书籍放回书房,而后伸手摸了摸头顶的簪子,自语道:“做些什么好?”
……
天边敛去最后一抹昏红,坐在学堂外廊道上一个下午什么事也没做的先生站起身,往灶房去了。
而镇子里,却是热闹了起来,不断有人往东边的市集而去。
一家名作醉梦乡的酒家里,掌柜的正算着账,见门外街道忽地拥挤了起来,来往车马不绝,人头攒动,想了想之后又继续算自己的账。
“因逢有序,花灯起,长生尽在,妖界里。”一位花白发须的老者缓缓行入了醉梦乡,他对着掌柜的拱手一笑,道:“掌柜的,酒。”
掌柜的瞥了他一眼,然后对那唯一的伙计说道:“二子,沽三两!”说着便由继续算账。
伙计应了一声,去后边沽酒去了。这时,掌柜的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道:“你这酒,是为谁沽的?大周皇子?”
“不可言说。”老者笑着摇头。
他不说,掌柜的也不再问,低头算他的账。忽然间,他抬起头来望向老者身后,那畔,一个衣着华丽的女童正歪着头看着天空,想来是在看别人放的花灯罢。
“先生,我们也去放花灯!”女童小跑两步到了老者身后,扯了扯老者的衣袖,撒娇道。
老者回过身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和蔼地笑着,道:“好,取了酒就去。”女童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打量起这间酒家的装潢,但显然不入她的眼,于是又看向天空。
这时,伙计从后堂出来了,手中握着一个瓷瓶,放到了掌柜的柜台上。
掌柜的抓起瓷瓶,掂了掂,又放下,食指指尖在瓶塞上点了一下,才道:“拿去吧。”
老者谢过掌柜的后,抓过瓷瓶,牵着女童离开了这酒家。
掌柜的从柜台下拿出一本账,一页一页翻过,都是划去的账。终于翻到尚未写完的一页,只剩最后一笔账还未勾去。
一笔划过,墨痕留下,所有账都勾去了。
伙计靠在柜台边上,看着那账本,问道:“都没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叹息,掌柜的抬起头,看着外边的车水马龙,道:“往后都不会有这般热闹了。”说完,他一掌拍在伙计的脑袋上,转道:“不过与我等无关,去,那边唤你了。”
雨城山,往半山塾院的山道上,有两道身影相对而立。
一道明显有些许佝偻,当是老者。
而另一道却显纤细,约莫是个女子。
夜风拂过山间,不知何处窜起几簇幽绿色的火。若叫凡人看见,定会以为撞见鬼了。
然而这两人似都不是凡人,皆不为所动。
“你此倾应在儒圣山,他们可是要判你的孩子啊。”在山道上方的那人开口,如此说道。若是镇上的人听见这声音,定会疑惑,木伯打更怎么打到塾院去了?不过他此倾并未拿着他的更锣和木槌,想来不是来打更的。
山道之下那人并未言语,只是抬头望向山上,那半山隐隐可见灯火。
那几簇幽绿色的火猛地跃动一下,木伯后腿半步,手中忽地出现了更锣和木槌。
那人只是望着山上那隐隐可见的灯火,最后轻叹了一声。
“有罪,自得惩处,儒家已证公正。而且,他历来非我的孩子。”这声音轻柔,但语气中似有那么一丝的幽怨。“如今,只一件事,上山去。”
此时,一点光亮自山上下来了,那光亮缓缓接近两人。
于是,渐渐能看见一点模糊的身影,是个提着灯笼的人。
一声轻叹落地,木伯身影虚晃一下,便消失了。
昏黄的灯火徐徐而来,越近,提灯笼的人的形貌变越清晰。
是个瘦高的男子。
他将灯笼往高处提了提,约莫是想借助灯火看清站在山道上的人。
而正因此,灯光照亮他的脸,那轮廓清晰起来。
这是一张可以称得上是俊秀的脸庞,不过线条过于柔和,倒有些显得像是女子。这张脸整个镇子都认得,是那凶起来不吓人的先生。
“缺了些许英气。”那声音辨不出男女,但听得出语气温和,予先生一种久违的感觉。
先生怎么也想不到会听见这话,楞了一霎。就那一霎,说此话之人向他行近了一步。
那人与先生隔着一段距离,恰好是那自灯笼中逃逸出的光亮无法清晰照亮之处。这恰好地似是故意,又或本就是故意。
先生正想着问明对方来意,那人先开口了:“白寒可好?”
“她此倾便在山上塾院中。”先生半转过身,以灯笼往山上一指,接着道:“不如我带您去见她?”
他说着话,眼角余光多打量了那人一眼。来问白寒,自是栖在梧桐宫凤族的大妖。
自梧桐宫来此,要横穿整个中洲大地,不知要遇到多少灭妖道的劫杀。
先生心下思索着,得出结论:想来是这世间第一等的强者了!
这时,镇子方向,一点微弱的光亮飘飘荡荡地升起,随后是数点,百点,千万点。
不多时,那一方漆黑的夜空尽是飘荡的光芒,如若万千星辉,又恍然胜过万千星辉。
先生望向彼方,不自觉地笑了,自顾自地说道:“您有在中洲听闻一个唤作周静境的人吗?”
未有回应,先生讪讪一笑,如对方那般的强者又怎会知晓一个在山野里做了十几年先生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