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夜过去,便又是清晨之时,先生洗漱完后,来到前院,便又见到那赵郎中坐在学堂外边。
与昨日一样,他背对着先生,呆望着庭院。
“你又来做什么?”先生无奈地看着他,如此道。
赵郎中悠悠回过身来,只见他怀里抱着一个酒坛。先生当下便张口要叫得贤起来咬人了,赵郎中约莫是看出了这点,忙道:“这是付了钱的,付了钱的。”
他一说话,那畔得贤立刻醒来,转身看向了他,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态。赵郎中见了,抱着酒坛站了起来。先生瞪了它一眼,道:“你歇你的。”得贤对着赵郎中多看了两眼,最后还是转回身去趴下了,约莫是认为眼不见,心为净。
见得贤乖乖趴下了,赵郎中呼出口气,转而对先生道:“吾说了要请你喝,那就一定是会请的。”说着,他拍了拍怀中的酒坛。
先生历来不好酒,平日里塾院都见不到酒的,便只有来了客人,先生才会教夫人到镇上沽点来,便也不会太多。
大早便叫先生饮酒,先生自然是不乐意的,他摸了摸头顶的簪子,道:“我还要给学生们讲学,饮不得酒。好意谢过了,酒,你带回去一人饮便好了。”说完,先生转身离开了学堂这畔。
留赵郎中一人在廊道上,他挠了挠头,也没打算走,揭开了盖着的红布,怂着鼻子一嗅,道:“偷的酒就是香。”说着,仰头灌了一口,酒水入喉甚烈,他被辣出了眼泪,但仍不住地道:“好酒,好酒。”
等先生忙活完事后再回来时,廊道上多了一滩烂泥,先生上前想扶起他,但这家伙过于稀烂,扶都扶不起。先生无奈,便只能故技重施,拽开他抱着空酒坛的手,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拖到书房门口,脚尖顶开门,然后把他丢了进去。
做完这些,先生心情似是愉悦了许多,关上门,哼着小调便往学堂去,虽说应该是没人能听懂他哼的是小调。
捡起酒坛,先生也不知该将它放在哪,摸着簪子想了想,走回书房,把酒坛塞到赵郎中怀里,又把赵郎中的手叠放环抱住酒坛。
先生看着它,一笑道:“抱好了,别教谁拿了去。”
不多时学生们都来了,他们都发现,先生今早的微笑,似是多了些奇怪的味道,不过都没人去深究。
塾院里响起学生们的颂书声,枝头两只黄鹂儿听得昏昏欲睡,打起了盹。
晨早的雾散后,先生才开始讲学,今日讲的是哲儒的起源及理念。先生的声音传出:“世间儒家四脉,便是哲儒起源最晚,于八百载前,由高慧哲圣李哲所立,后经达通毅圣车震前,敏灵宇圣宋之策延申,才有今日的哲儒。”
先生顿了顿,继续道:“众所周知,儒家之学是为济世,哲儒之理念乃以学为本,教人以哲,哲人治人,天下则……”
这时,有人便问了:“何为哲?”先生看去,是陆恭,他一副认真请教的神情,倒真不是故意打断先生说话。
其他人也都看着先生,约莫是都好奇这个问题,只是没陆恭那个胆子打断先生罢了。
先生一笑,道:“圣人说:‘学明则哲!’意思便是学的明了,学的彻底,就是哲了。哲儒的哲,便是将为人,行事,治世之理学明,再由这些学明的哲儒治理人世,这世间就是……”
“那,这句话是哪位圣人所言?”又是那个胖胖的小家伙。
这一问,倒把先生问倒了,他只模糊记得这句话,记得这句话出自一位圣人之口,但倒是忘了是哪位圣人,出自哪本书。
这是极为少见的,因为先生的对书籍的记忆历来好。自三岁到现在读了多少书,共有多少页,多少字,何人所著的何书,何人所说的何话,他都记得,便是让他悉数背出,他也能背出其中十之八九,断没有连是哪位圣人所言都忘记的道理,况还是哲儒的圣人。要知,到如今,哲儒也便只出过四位圣人,而这些圣人出的书也并非很多。
先生语塞了许久,终是答了一句:“忘了。”颇有些狼狈地样子。
陆恭倒没有落井下石,他对先生是恭敬的,虽然许多时候看上去不恭,但只不过是放浪的性格使然,若是先生呵斥了他,立刻也便会乖巧的。真要说便是那种颇为顽劣但知道收敛的孩子,以前是只顽劣,后来约莫是学会了敛息时顺便学会了收敛。
这时,一个声音道:“便是于佑真,于圣,所言。”他这话说的时候,中间还打了两个嗝,便断了两处。
先生一听声音,便知道是他丢进书房里的烂泥扶上墙便走过来了。
看去,果不其然,赵郎中身子歪斜地靠在学堂门框上,一手提着那空空如也的酒坛,正对着先生咧嘴笑着,似在打趣先生,亦或许是戏弄,倒也说不准是不是醉得犯糊涂。
他提着空酒坛高过头顶,微倾,似是像倒下酒来,但空的酒坛又怎倒得出酒呢?不过他仍是咽了两下,还砸吧砸吧醉,似没平出味来,奇怪地道:“这酒怎地没味啊?”
先生便知道,这绝是醉得犯糊涂了。
先生起身想去将他带走,他突然直起身躯,伸出另一只手挡在前方,约莫是想止住先生,但他的手向着的却是一众学生。他道:“你在那别动,吾来为你上一课!”
学生们相互对视数眼,而后齐地笑了起来,学堂忽地就炸开了锅。外边枝头上,黄鹂儿们吓了一跳,猛地惊醒,一个踉跄都从树枝上滑了下去,好在没忘掉自己是黄鹂,又飞回来,齐齐看向学堂。
后院传来一声呵斥:“肃静!”一听便知道是夫人的声音,然后学堂就瞬间安静下来,在学生心里,夫人可比先生可怕多了。
便是连先生都被震住,也不敢出声。这时,场间唯一没被震住的,却是赵郎中。他还真便讲了起来:“方才的不算,那话出自哲脉圣人博知真圣,意思便是学的明了,学的彻底,就是哲了。哲儒的哲,便是将为人,行事,治世之理学明,再由这些学明的哲儒治理人世,这世间就是……。”他将先生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便说是给先生上一课了。
但仍是那个小胖子,便连自家先生的台都拆,拆别人的台自是不奇怪,他道:“那这圣人的名讳为何?”
“他那时铸下大错,为天下定罪,引身就戮,后为儒家除名,若想知道,要么便是活过三百载的人,要么便是到过儒圣山千秋壁,见过他那无人敢取下的名帖的人。正巧,吾二者都不是。”他却是直着身板,大着身音说的这段话。
先生抓住他的胳膊,便将他往外拉,边道:“你醉了,我带你到客房歇息。”
“吾没醉!”约莫所有醉了的人都会如此说,除非他睡了,但他还多说了一句:“吾若醉了,便是要成剑仙的!”
先生一听,这家伙扯谎还上瘾了?不再废话,一用力便把他拽走了。
两人一走,学生们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收敛了许多,迫于夫人的威压,没敢放肆。
只有陆恭道了一句:“他倒能算给先生上了一课。”
一个郎中给一个教书先生讲学,便像一个教书先生给一个郎中上药一样,倒是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