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四年二月末,南瑜越王奉皇命出使大楚。逗留半个月,一行人启程回南瑜。一路上倒也平安,到了凤翔镇,换水路从凤江上船,再转入长江,即可回国。
越王今年差两岁四十,自觉着精力已不如从前,出个使就累得够呛,以后若再有这种差事,还是求皇兄饶了自己吧。王爷唉声叹气了一阵,想起女儿,顿时将劳累丢开一边。他女儿名上官清英,出自一位极受宠的侧妃,今年才交九岁,雪团儿似的一个孩子,很讨太后欢心,年纪轻轻便已得了封号,人称云裳郡主。
船在凤江上驶了两天,眼看就能转入长江了。这日越王用过午膳,欢欢喜喜坐在舱里挑拣给女儿买的小玩意儿,首饰、绣的扇子、竹制笔筒、精绘的花笺……摆了满满一桌。越王正选得兴起,忽听甲板上脚步嘈杂,护卫在外轻叩舱门道:“禀王爷,属下们打捞上来一个孩子,请王爷的示下。”
越王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手上一对银丝蝴蝶,快步走出舱门,上了甲板。船工随员们闹哄哄围在一起,见王爷到了忙让出路来。中间地上躺着个女孩,看年纪比云裳郡主还小点,披散了头发,面色惨白,身上只穿着中衣中裤,也泡掉了颜色。看长相,应当是南瑜人。她胸口几乎不动,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活着吗?”越王问护卫。
“还有气。发了高烧。”一名暗卫把过脉后回道。
“送到下舱,找个角落单独放着。尽力救过来。”
众人应了声,上来两个把那孩子抬下去。越王又问:“怎么发现的?”
“方才经过一片野岛,就趴在泥沙滩上。”
越王点点头,回舱不提。
过了五天,船入南瑜,停在铜陵,一行人改走陆路。那个孩子竟然挺了过来,亦步亦趋,紧紧跟在越王的车銮旁。人家劝她坐到车夫边上,再不就单独雇个轿,一天不住脚地走,她身子又虚,扛不住。她还偏不,不管旁人怎么说,只是苍白着脸摇头,一路上不言不语不说累,倒也不讨人嫌。
几天接触下来,越王发现这孩子极为聪颖,读了不少书,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性格恬静,似乎出身士族,于是越王闲暇时便问她家在哪儿?叫什么名字?爹娘呢?为什么落水?这孩子起先红着眼圈不言语,后来见他没有恶意,才多多少少说了些。她管自己叫小宛,今年八岁。从她呢喃的字句里,越王总算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她似乎是南瑜人,父母染病先后离世,此次是随了邻舍去大楚做生意的商船投亲戚,半夜起夜,失足落水的。
越王一边询问着,心里渐渐生出一个念头:不如——带她回王府,给女儿做个伴,省得女儿成天乱跑不服管教。况且他蛮喜欢这个孩子,文文静静,知书达理,举止有度,倘若自家女儿能这么懂事,他做梦都能笑醒。
不一日,车抵金陵。越王回朝交旨后,兴冲冲带了人回府,王妃早已候在前厅,那位侧妃赵夫人,也同女儿侍立一旁。越王刚从车里出来,云裳郡主便欢呼着冲下台阶,扑向父亲,满嘴撒娇撒赖,声里搅了蜜似的,甜腻腻地说:“父王!想死清英了!”
越王笑意难掩,几乎溢出眼眸,摩着女儿头道:“猜父王给你带什么了!全是好东西!等会就让人给送去你院里!”
云裳郡主嘻嘻地笑着,忽然一眼看见父亲身后立着一个女孩,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穿得很是齐整,长相也清秀可人。郡主瞅了瞅,收起笑容,瞪眼看着父亲,硬邦邦地问:“爹爹,那是什么人?”
“哦,那个……小宛,来——”越王回首,很慈爱地对那孩子招手道:“这就是云裳郡主。英儿,这是爹爹半路上遇到的……具体怎么回事以后细说,总之,以后她就给你作伴了。就叫她小宛好了,人家比你小一岁,看的书可比你多哦!呃……你也带她出去玩,也让小宛教你读书,别老是疯跑瞎玩了。”
郡主只觉父亲对那来历不明的女孩子的态度,很令自己不爽,同时敏锐地察觉到父爱即将被瓜分的危险。她后退两步,皱起鼻子,明显带有嫌憎意味地打量着那女孩,盛气凌人地说:
“我知道她是什么人?没爹没妈,不知哪儿的野孩子,爹爹你就领回家来?我不要,我不稀罕!”
她仗着父亲平日对自己宠溺才敢这么说,却不想越王听闻此言立时沉下脸来,满脸怒气,就要发作。郡主瞥一眼,心里开始害怕,惨白着脸不敢动,只等霹雳怒火发下来。那女孩见状,扑通跪倒,不知所措地说:
“王爷,小宛……身份卑贱,郡主弃嫌自是应当,还请王爷息怒。小宛这条命是王爷所救,小宛即便……即便当牛做马,也是心甘的。”
“你起来,不干你事。”王爷亲自拉她起来,待要发落郡主,赵夫人已然赶上前来,施施然行了一礼,挡在女儿身前,倩眉一挑,似笑非笑道:
“王爷也不必着恼。英儿年少,不会说话,要怪也只好怪王爷素日太宠她了。”她看看小宛,又道:“嫔妾看这孩子也怪可怜见的,不如就伺候了嫔妾吧。待日后熟悉了规矩,再给英儿也不迟。”说着便使出手段,尽在眼角眉梢上传风。
王爷本也不愿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来一出大义训女,兼之赵夫人的眼风甚合心意,搔着痒处,也就顺坡一溜——面子上可做足了——冷哼一声,嘟囔一句:“说我呢……你也没少惯。”扭头对小宛满面春风道:“小宛,以后你就伺候赵夫人,好么?”
女孩唯唯地应是,转身要给赵夫人叩头,早被赵夫人命人扶起。女孩呆了片刻,惶惶垂首,轻声道:
“奴婢……一定尽心侍奉好夫人。”
上官清英内心羞忿不堪,只想冲上去爽爽快快在那小宛的粉面上留下十个指印,又怨父亲为了这外人疏远了自己,压根不给留面子。她觉着自己站在那儿的样子一定傻极了,旁人不定怎么笑话自己:小心眼,娇纵惯的,活该。越这么想,她越气恼,几乎要哭出来了。一旁越王看过来,见女儿气白了脸,两只眼水盈盈好不凄惨,有心好言安慰几句,转念一想,趁此机会约束下她的性子也好,便很是威严地说:
“清英,小宛虽然服侍了你母亲,你每日也需向她请教识字的。”他想了想,试图使两个女孩之间的关系不再恶化,于是又缓和了语气道:“你可是堂堂郡主,却认不得几个字,传出去总不大好吧?”
赵夫人已吩咐心腹丫环绿萍将那小宛带下去好生安置,自己回过头来对付女儿。听越王这么一说,也道:
“英儿,爹爹的话不无道理,是不是?好了,爹爹一路也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上官清英见连亲生母亲话里话外都在维护小宛,更觉人世不公,想干脆大闹起来,大家散伙。越王妃根本没注意庭院里这档子事,只是坐在厅上捻着佛珠,听管家来报说越王这一趟带回府的账单明细。此时恰好听完,便低低地诵着心经踱下堂来,不明就里地插过脚站定,柔声道:
“王爷,请入房洗洗旅尘吧。”
越王趁势含含糊糊应了几声,抽身走了。王妃这才看见郡主面色难看得很,于是慈爱地微微一笑,问:
“清英,怎么了?爹爹刚回来,竟然不高兴了?别在这日头下站着,快进屋去。”她因为自己身子多病无法生育,而越王仅有这一个孩子,因此对郡主也颇疼爱。
“世上好歹还有个明白人”,上官清英想着,随了王妃进屋。赵夫人只说去伺候王爷,告退走了。
上官清英因为越王带回来的礼物,下半晌已将此事丢到脑后。晚上用过膳,看天色还早,郡主叫上丫环上花园里闲逛。沿小径走,遥遥地就望见湖心水榭上盘着的紫藤开了,在幽蓝的水中晕出一片绯紫。上官清英扎了个秋千在水榭前头,一时兴起,拽了丫环跑过去。
秋千上已经坐着人了,好巧不巧,正是小宛,捧了一本书,就着脚下一盏梨花青纱灯昏红的灯影,和残余的日光,看得正沉浸其中。
那小丫环棠风,上午迎越王时也在场,一心想替自家郡主出气,便走上去呵道:“嗳,这是郡主的秋千,你竟敢坐!还不快下来!”
小宛抖了一下,回过神来,忙下到一旁,手忙脚乱地一俯身,道:“奴婢见过郡主。”
上官清英扬了脸,走过去坐下,轻晃秋千荡了一会儿,也没让平身,只斜眼一瞥棠风。小丫环会意,大声叱道:“一点礼数都不懂!郡主金枝玉叶,岂能以这种俗礼应付?行大礼,喊‘奴婢给郡主请安’!重来!”
小宛脸白了白,默然半跪,轻声道:“……奴婢给郡主请安……奴婢初来乍到,不知规矩,还请郡主恕奴婢无知之罪。”
上官清英皱皱鼻子,哼了一声,学着太后对嫔妃们训话的口吻:
“爹爹命你去服侍母亲,你就这么服侍的?现在才刚上灯,你就跑出来悠哉游哉,忘了伺候主子了?”
“回郡主的话,”小宛垂眸徐徐道,“方才王爷去了夫人房里,打发了奴婢出来,说今晚先不用伺候了。绿萍姐姐也说,让奴婢出来逛逛。”
爹爹妈妈,妈的心腹绿萍,这三个人都说不得。上官清英梗住片刻,赌气似地问:“书呢?书是哪儿的?拿来我看看。”
“回郡主,书是王爷赏奴婢看的。”小宛说着呈上。
上官清英看着青麻书面上那五个黑字,颇有底气地读出第一个,第二个支吾了半天,最后发出“米”字的音,随后念完剩下三个。
“是,陶渊明先生的诗文。”小宛更加低垂了脖颈。
上官清英局促地胡乱一翻,翻到一页,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看得人头晕眼花。“闲情……嗯……武……”她压低了声音,恨想道:“这字怎么生得这样奇怪!鬼才认得!”嘴上一个个支离破碎,奇诡的音节吐出来,涩得人牙根发瘆。
“夫何……鬼……兔……之令次,独……广世……以……秀……君……表,表亲城之,之,之豆色,其……其……其有,有,有……”
她似乎听见了小宛低低的笑声,越发羞臊起来,进而又转为羞愤,啪地合上书,猛然立起,冷笑道:“什么破书,到底是想让人看,还是不想让人看?!”她愤愤地将书一扔,正砸在灯上,灯翻火起,那书呼地就着了。
小宛惊呼一声,扑过去,不顾火焰腾腾,伸手抓起书,摔在地上连连拍打。火虽然扑灭,可书也烧得半焦,不中用了。小宛趴在地上,细细翻看,能看的没几页,整本书算是毁了。
“郡……郡主,”她捧着书,背影微微发颤,“您不认得字,是您的事,可是……书……没有错,何至于……何至于,烧了呢……”
上官清英自觉丢了面子,恼羞不已,傲然道:“区区一本书,值得了什么!”忽想出一句妙语正好刺她,便讥讽道:
“幸而本郡主不识字,不如旁人才学八斗,岂不知‘女子无才便是德’,本郡主有德即可,宁肯无才,也不想做那有才无德,身世不明的野人。”
她咯咯笑起来,只可惜没个灯火,看不见此时那小宛的表情,但她已心满意足,叫上棠风扬长而去。
月亮出来了。晴空朗朗,万里无云,照得万物似银似霜。小宛跪在秋千旁一动不动,见月色潋潋,便缓缓拾起那本残书,又翻一遍。中间些许几页只烤焦了边角,上面的字词依稀还在。
她一双素手,方才因为不管不顾地伸到火里去,被烧出了红胀的燎泡,惨得很,光看着就使人心里一阵阵发凉生疼,她却似是毫无知觉,仍用红肿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几行残诗,低声缓缓念道: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