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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一封血书

大雨磅礴。雨夜中,朱颜独自一人左手撑油纸伞右手执提灯,于坤宁宫东暖阁院中孑然而立。大雨溅湿了他的鞋袜和裙摆,在油纸伞上砸落一朵又一朵水花。凉意逼人。他的眼前正对着暗藏密室的暖阁,这间暖阁早已被他命人封锁,似乎这么做就能将一室阴暗可怖深锁于地下。

“无果……”

一声幽幽长叹自他嘴里逸出,踏前一步又折回了步子,转身之时却猛地撞进了一双妖异蓝眸之中。

幽夜一张惨白如雪的脸庞近在咫尺,一呼一吸之间,血腥味扑鼻而至。

朱颜下意识骇了一跳,后退一大步时,手一松,油纸伞和提灯齐齐坠地。溅起大片水花。回过神时,不免怒火交加,脱口骂道:“你非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出来吓人吗?”

幽夜邪魅一笑,玄血在他肩头上咧嘴一声戾叫,被朱颜一瞪,扑棱着翅膀几乎就要飞扑下来啄咬他。幽夜将它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极其温柔地抚摸着它的毛发。大雨倾盆,却并没有零星半点的雨水溅落在这一人一鸟身上。

朱颜却已全身湿透,雨水顺着凌乱的发丝潺潺而落,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一阵一阵冰冷的刺疼。雨水模糊了他双眼,就像泪水滚落,他用衣袖胡乱擦了一把,低喊:“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招雨的本事!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过吗?”

幽夜一袭银灰长发如月光流泻,蓝眸忽有光芒一闪而过,直如星落之光,红唇微扬,竟是无比柔和的声音:“我只是不喜欢任何太过光亮的东西。我们玄血也不喜欢,是吧?”低头温和凝视玄血,修长而苍白如纸的手顺着玄血的毛发不断轻轻抚摸着,仿佛此刻依偎在他怀里的是他最爱的女子。

玄血柔顺地叫了一声,竟似回应着它的主人。一张酷似美艳女子的脸孔朝着朱颜睨去一眼,蓝眸尽是桀骜轻蔑之色。

朱颜气极,斥道:“你有意救下昭妃绝不是一时好心救人一命,你不过是留着她好跟我作对!你就是想看我怎么一步步被她害死!”

幽夜停住手中抚摸的动作,似笑非笑看着朱颜,温吞道:“你真是越来越明白我一片苦心了。看着你一步步走向死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你可千万别停下脚步。”

朱颜咬牙切齿,浑身颤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瞪圆了双眼看着幽夜旋身飘忽离去,头顶上方乌压压一群人面鸟紧随着盘旋而去,遗留三两乌鸦哑声叫着,最终也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你这是做什么!”

身后忽然一声惊喊,旋即一道颀长身影飞掠而至,拾起地上的油纸伞为朱颜遮住了大雨。朱颜定睛看去,见来人一身蓑衣,头上戴着遮雨的黑纱罩,虽看不清面容但仅凭声音他就已经听出是谁了。

“容若,雨下得这么大你怎的还在?别淋坏了身子。”

容若掀起黑纱,气道:“你还是先关心自己个儿吧!这大半夜的一个人站在这儿淋雨是做什么?有你这么糟践自己的吗?”一面说着一面拉着朱颜的手往西暖阁奔去,“发的什么疯!赶紧回屋换身干净衣裳,我有事儿跟你说。”

朱颜急道:“你先放开我,一会儿该被人看见你了!”

容若顿住脚步,余怒未消:“我都快被你气傻了!”他松开手,瞪着大眼,“还愣着做什么?去啊!”

朱颜一把夺过容若手中的油纸伞,回瞪一眼,快步出了院子,往西暖阁方向而去。

喝过浓姜汤,捂着汤婆子,好声好气一通说辞才将絮絮叨叨的安德三叫退,一声喷嚏又惹来容若一记白眼,朱颜哭笑不得,无奈道:“我是真的没事儿,不过是淋了点儿雨,你们一个个儿跟天塌下来似的。”

容若撇嘴,没好气道:“糟践的是你自己个儿的身子,病痛又落不到我身上,我倒无所谓。只是下回别让我瞧见,碍眼。”说着探手入袖中暗袋取出一帕丝绢,递了过去。

朱颜狐疑着接过,念道:“你大半夜顶着风雨就是为了给我看一手帕?”打开手帕之后,他忽然愣住。

容若正色道:“这封血书是从茶农底衣撕下的,已经验过了,上头的血迹的确是人血。想不到一个小小的茶农竟然也有这等玲珑心思,还留着这一手。你看,上头写着他若有朝一日被人杀害,那么杀他之人必定是买通他作伪证的幕后之人,他说昭妃并非毒茶叶以及火烧隽山茶园的主使者,他只是受人威逼利诱嫁祸于昭妃,而真正的主使者他并不知道是何人。”

朱颜手捧血书,疑窦骤生:“这血书是否真是他写的还未可知。”

容若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昭妃为了自救上演了这一出?”说完又摇摇头,“我们已将这血书与之前他证供之上的字迹相较过了,确是同一个种字迹。要模仿一个人的字迹并非难事,然而阿玛他眼力自有过人之处,于字迹辨别方面自与旁人不同。再者,那茶农右手食指尖确实有伤口,而他牢房中一个缺了口子的瓷碗上头还留有干涸了的血迹,可见他正是用那锋利的碗口割破了自己的手指。而这封血书字迹干涸暗红,显然已是写了多时,这点可排除他死后旁人伪造血书的可能。”

朱颜将血书重新以丝绢包好,道:“如此说来,这份血书还是真的了。我倒是觉得奇怪了,茶农那份证供我也是看过,按理说一介务农平民怎会写得一手好字,所书竟还是颜体,且颇有精髓,现在又多了这样一封血书,未雨绸缪,可见这个茶农绝不是一个胸无点墨之人。”

容若双眼闪过微光,沉声道:“或许隽山茶园纵火一案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幸存者。”

朱颜心口恍然一跳,“确是有这可能。但是岳阳隽山茶园本就不是块干净之地,那主谋者将自己的人安插伪装为茶农也是极有可能,只是如今已死无对证了。”将血书递给容若,问道,“苏令不是也死了么?他也是被杀?”

容若摇头,道:“茶农为苏令所杀,苏令是自戕。”

朱颜怔了怔,眼角的坠泪痣在昏黄烛光的掩映下衬得他一张消瘦容颜泫然欲泣,一双明眸尽是疑惑,兀自喃喃道:“苏令招认慧嫔为主使者,而茶农则指认昭妃,慧嫔……昭妃……慧嫔本为昭妃所害,她们二人却是最不可能勾结的两个人,茶农指认昭妃……苏令杀了茶农……若说苏令想灭茶农之口也应该赶在茶农招出昭妃之前才对,苏令到底为什么杀了茶农?”

容若道:“苏令并不知茶农已指认,更不知他指认的是谁。”

朱颜沉吟片刻,缓缓道:“从这封血书看来,昭妃并非茶园纵火案主谋,那么,苏令又怎会害怕茶农招出昭妃呢?苏令杀茶农无非就是为了守住真正主使者这个秘密。”

容若陷入沉思,将手中丝绢折叠成小方块,“阿玛也是觉得事有蹊跷,个中曲折似乎并不简单。他着我来就是为了问你,这封血书要不要呈给皇上,如若你想要昭妃死,那么,”扬起手中丝帕,“这东西便留不得。”

朱颜迎上容若等待的目光,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如若主谋者真的不是昭妃,这么做真就成了构陷。”

容若不悦道:“你到底还是心软被人欺。皇上都已经起了杀心,难不成你还不借此良机将昭妃及其羽翼一并铲除,错过今次,只怕往后再难扳倒她。”

朱颜心中固然纠结,叹道:“昭妃固然该死,然而我若是以阴暗手段害死了她,那和她害死慧嫔的手段有何两样!”

容若举起手中丝帕,面带怒气:“又有何不可!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话音未落,忽然将手中丝帕往炭盆之中扔去。

朱颜大吃一惊,豁然起身将案上喝剩下的半碗浓姜汤浇落滋滋冒火的炭盆之中,急急伸手去炭盆中取出丝绢,那丝绢上犹自带着火苗,手一吃痛,丝绢便掉落地面。

容若气极跳脚,火速踩灭了丝绢上的火苗,横眉怒对朱颜:“你是活够了吗!”蛮横拉过朱颜的手,见他手指上只是微微起了红晕,并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却还余怒未消,“疼吗?”

朱颜抽回手,捡起地上丝帕塞进容若手中,挑眉瞪眼:“要不你把手指头伸进火里试试?”

容若哭笑不得,两人互瞪片刻,容若还是败下阵来,乖乖将丝绢塞入袖中暗袋。

朱颜语气缓和下来,道:“容若,我知道你全是为我好。我也并非真就那么的心软可欺。只是你再仔细想想,茶农此事大为蹊跷,倘若茶叶以及茶园纵火案并非昭妃一手策划,我们这么做岂非放过了真正的凶手?倘若这真是昭妃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码,那么她的目的岂非就是要我构陷她?若真是如此,你以为这封血书没了就没了么?”

容若怔怔不言。

朱颜接着说:“最紧要的是,我不能让你和明珠蒙上欺君罔上的罪名。外臣勾结皇后构陷后妃的罪名可足以祸及族人,我绝不能让你们为我冒这个险。”

容若拳头紧握,眼中透着刀锋般的锐利,一字一顿道:“我绝不能让你受尽欺凌。”

入夜,僻静深宫一隅,偌大的阁中依然仅燃放着一支银烛,昏黄烛光下,头戴白纱笠的清瘦女子依然一身白色立领无纹斗篷。窗子大开,不时有乌鸦飞进飞出,清冷的地面上落满了乌鸦,她手里捧着一枚散发难闻异味的青瓷瓶,正在投食。

內监躬低腰身的影子映照在九曲屏风上,尖细的声音充满疑惑:“四主子,苏令杀了茶农后自戕而死……奴才并未下此命令。”

“都死了岂不干干净净?苏氏父女死不足惜。苏想容这个废物,枉顾了主人一番悉心调教,空有一张脸又有何用!”白衣女子越过屏风递了张小纸条过去,声音一如往常的冷淡,“他们已经查实了,茶农并非我们的人,看样子也绝非真正的茶农。真是有趣儿,昭妃一只脚刚迈进坟墓里,立即便有孕在身了,刚去权禁足,那茶农却又以一封血书洗清了她的嫌疑,当真好巧不巧。”

太监静默须臾,道:“主子的意思奴才不甚明白,昭妃若真想借此机会谋划些什么,也应该是构陷皇后才是,本来宫中便多有传闻那毒茶叶和皇后有关,她又怎会平白无故挖了个死坑自己个儿往里头跳?如此对她有何好处?”

白衣女子冷冽一笑,曼声道:“你且睁大双眼好好儿看戏就是了。苏令动手杀茶农是多此一举了,茶农早晚都是一死,不死那封血书岂非白费心机?”

太监道:“倘若真如姑娘所料,如今那昭妃可半点好处也捞不着呢!皇上看了那封血书,和纳兰明珠密谈了许久,最终也不过是解了她的禁足令,妃册并未归还,宫分也未恢复,依然形同被废。”

白衣女子不置可否:“解了禁足令便已是判了她无罪,无论玄烨是否虑及她腹中之子,慈宁宫那位可是极其看重子嗣的,慈宁宫已经发了话儿,叫皇后好生照料昭妃母子呢!皇后的日子不好过了,可昭妃母子这两条命算是保全下来了。咸福宫那场大火对外宣称是守夜的宫婢打了个盹儿,手中的蜡烛烧着了帐幔,只将宫婢杖杀了事。明眼人谁猜不透这是有人要昭妃母子葬身火海呢?”

“宫中又有流言四起,都道咸福宫那把火是出自皇后之手,否则太皇太后何须特意下了那么道懿旨?像是生怕皇后暗中毒杀胎儿似的。然而皇后过于心软清高,这等狠辣之事是不屑为之的。主子以为这把火……会否是昭妃自己个儿点的呢?”

白衣女子一面搁下手中瓷瓶,塞住了瓶口,一面漫不经心说着:“不能够,昭妃再能掐会算也算不到天意吧?水火无情,岂是凡人所能掌控?倘若没有那场及时雨,她早就一尸两命了。她虽然手段毒辣,行事雷厉,然而绝不做毫无把握之事,更何况是拿两条人命作为赌注。”

内监似乎怔住了:“这……奴才愚钝,平嫔虽说已和昭妃反目,然而禁足许久,眼下六宫之中有头脸的妃嫔仅有荣嫔和懿嫔,这俩人可都是与世无争的主儿,素来闭门不出,远离争斗,和昭妃无甚纠葛,虽说荣嫔和皇后走得较近,可是大阿哥常年病弱,她照看不及,憔悴得很,哪儿有旁的什么心思,旁的低位分嫔妃咱们都是摸透了底儿的,可没这等能耐和胆识,总不会是皇上……”话一出口,忽然像闪到了舌头,一下子没了声。

白衣女子转身朝内信步走去,惊飞了一地乌鸦,语若冰霜:“除了皇后,那玄烨何曾将其他女人放在眼里?殊不知皇后还能得享这份独宠到何时。慧嫔的下场你是清楚的,她怯懦无用,一尸两命,活着是个没用的,死了倒还能帮上我们,可见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有用多了,只是可怜她死后还被扣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也不知九泉之下能否瞑目?”

“皇上虽说是解了昭妃禁足令,可还没定案,皇上是否取信于苏令供词还未可知,昭妃不见得能全身而退吧?若非腹中胎儿,岂非气数已尽?”

白衣女子但笑不语。

太监接着低声道:“奴才不明白,既然皇后能为我们所用,昭妃却是皇后莫大的威胁,我们为何不使计彻底扳倒昭妃?凭主子的智慧,不会是件难事儿。”

白衣女子的声音又冷了几分,隐有凌厉的霸气:“你懂什么?皇后可为我用,昭妃同样有她存在的意义,时机并未到来,我们还得等,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太监声音无比恭敬:“是,一切但凭主子吩咐。”

“刑部大牢本坚不可摧,纳兰明珠不是个好糊弄的,我明天要听到刑部大牢牢头因自觉失职而畏罪自杀的消息。”

“是,奴才明白。”

鸦群嘎嘎叫着四散飞去,夜风低鸣,烛影晃荡,影影绰绰,幽暗之处清晰传来肃杀入骨的冷冽声音:“送苏令的家人与他相聚,免得他路上孤寂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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