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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被胭脂染红的夕阳照射下,眼前的女孩那一头金色的头发格外显眼。

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宽宽的颧骨上泛着潮红,双眼凹陷,眼睛下方的黑眼圈格外明显,看起来既年轻又沧桑满面。她穿着破旧的T恤衫,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洞。她张口欲言,我看到了她光着的脚丫。

眼前的女孩有些熟悉,但此刻我已不能思考,整个身体都与周遭的一切融在一起,我短路的大脑像盲人的手一样,胡乱摸索着组装新的电路,感官数据四处乱撞,努力抓取着重要信息:头发、眼睛、年轻、光脚。

忽然,她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尽失。

好像是在为自己遮挡夕阳,好像下一秒我就要摔倒了,我本能地张开五指,掌心朝外伸出双手,但倒下的却是女孩。她的膝盖一弯,轻轻地倒进了杜鹃花丛中,金色的头发与杜鹃花纠缠在一起。我听不见周遭的一切声音,在看到夕阳下她那张脸时,我的大脑就已经一片空白。我张开嘴,我想我肯定是喊了汤姆。汤姆跑到我身后,在看到眼前的女孩那一瞬,顿时风驰电掣般冲出屋去。下一秒,女孩已经被汤姆抱在了怀里。汤姆的手穿过女孩的头发,将她紧紧地抱在自己胸前,来回摇晃她。“朱莉,朱莉,朱莉!”他在哭泣,就像噩梦中的啜泣一样。虽然这八年来纠缠我们的噩梦在慢慢消散,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原来噩梦从未停止,甚至在白天都不依不饶,只是我不敢承认罢了。

看到简呆愣愣地站在走廊上,我才突然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冲她大喊:“快,快打911,叫救护车!”这时候,汤姆还像只小兽一样发出低低的悲鸣,这声音我曾在睡梦中无数次听到,我转过头对他说:“快把她抱进来。”

正如你所看到的,否极泰来,朱莉回家了。朱莉归来的二十四小时里带给我们的冲击和震撼不亚于她失踪之时。过去和现在仿佛站在镜子的两面,一切都是出奇的对称。朱莉归来时是湿热漫长的夏季之始,紫薇花正开得茂盛,薄薄的花瓣紧凑地簇成一团,明艳生动;朱莉失踪时是萧瑟的秋季,紫薇花正枯萎凋谢。她归来时,救护车一路鸣笛穿过隔壁小区,直奔我家门口;她失踪时,也是一样的场景,只不过那次是警车。她归来时,是黄昏,邻居们穿着居家服,手拿报纸,开门出来观望;她失踪时,是黎明,邻居们穿着睡袍,戴着隔热手套,站在门口张望。时光在倒流,停滞,像一张底片,将悲剧定格。

朱莉被抬进了救护车,医护人员只允许一位家属陪同,汤姆第一时间就上了救护车,我跟简只好爬上路虎,跟在他们后面。我们赶到急诊室时,他们正把朱莉的轮床从救护车上抬下来,给她打上了静脉点滴,推着她进了病房。他们把她安置在一个用帘子隔开的简易病房里。在急诊室,医生分秒必争,家属度日如年。

急诊室外的白炽灯亮得刺眼,三十分钟像三十个小时一样漫长。终于,朱莉醒过来了,咕哝了几声后,又睡过去了。汤姆坐在床边,紧紧地抓着朱莉的手,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我焦急地踱来踱去,简靠在墙上,护士们时不时地进来一次,一会儿问问保险的问题,一会儿问问朱莉的病史,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却不肯告诉我们朱莉现在的病情。我看他们只是想进来看看尽人皆知的失踪少女朱莉·惠特克本人。这时候,一位护士走进来给朱莉抽血,湿冷的消毒棉签擦到朱莉的胳膊上,她才稍微清醒过来。护士问了她几个问题,她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针头刚扎进去,她就又睡着了。每当有人跑过,病房的窗帘就跟着飞起来,虽然窗帘勉强将我们和走廊隔开了,却隔不断外面的吵闹声。轮椅的咯吱咯吱声,叽叽呱呱的广播声,站在走廊里开会的医生们时不时发出的叹息声和笑声,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最后,医生终于来了,尽管我和汤姆表示反对,她还是让我们都先出去。

“没事的,你们先出去吧,一小会儿就好。”朱莉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妈妈,爸爸,你们就留在外面,不要走远。”

不必说,我们当然要守在外面,不过简倒是趁机去了趟洗手间。医生和朱莉在低声交谈,虽然我伸着脖子去听,但还是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谈了一会儿后,医生撩开帘子走出来,在她身后,我瞥见朱莉已经完全清醒了,而且看起来激动又迷茫。医生刚出来,朱莉就迅速将帘子拉上了。医生告诉我们,朱莉目前只是脱水了,她在太阳下走了很多天,体力消耗过大,而且几天都没有进食。不过幸运的是,她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血液检查正常。“等药物生效后,她就能完全恢复健康了。”她居然说“完全恢复健康”,我想她一定没看病历表,要么就是不知道轰动全市的朱莉绑架案,或者说医生的职业已经令她变得冷酷无情,她脑子里除了药物也想不到别的词。“等出院后,记得过几周再带她来一趟,还需要再做一次检查。”

我们前脚刚迈进病房,后脚就有人敲了敲墙,跟着进来一位警探。他看起来四十几岁的样子,黑头发,跟电视剧中的警探差不多,只不过没有那么帅罢了。他掀开帘子的一角,盯着朱莉。

“朱莉·惠特克,”他感叹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朱莉看都没看他,但是在看到我和汤姆时,她开始缩进被子里痛哭。汤姆冲上去将她一把抱在怀里。一旁的医生看到我的表情后,马上识趣地说只要腾出来带门的病房,就会第一时间把朱莉转过去,说完就迅速撤离了。那个警探自称奥华比,接着向我询问朱莉归来时的情形。我把自己所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朱莉具体是怎么回来的,谁知道呢!也许她是从橘红色的晚霞中走出来的,也许是神把她还给我的,也许是绑走她的男人睡觉时,身边突然裂开一条隧道,将朱莉送过来的。总之,她怎么回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回来了。

我听见身后汤姆一直在对朱莉说:“你现在安全了。没事了,宝贝。医生说你很快就能痊愈了。”其实,他更多的是在安慰自己。他的话是如此令人心安,我不禁有些走神,忘了警探在跟我说话。

警探很快就察觉到了,说:“我想跟朱莉单独谈谈。”

“不,”朱莉马上拒绝,她紧紧抓住汤姆的胳膊,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你们不要走。”

“我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的。”警探说。

汤姆站起来,整个身子挡在朱莉床前。他是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即使现在有了小肚腩,看起来也还是很威猛。“绝对不行,我们今晚已经让她跟医生独处一次了,不会再留下她一个人。”

汤姆跟警探为此争执不下,小小的屋子显得有些拥挤。警探一直在重复“神志正常”“安全”这样的字眼,所以最初我还以为他在关心我们的心理健康状况。慢慢地,他就开始越过汤姆,直接跟朱莉对话。“我知道你现在不太舒服,女士,我也不想打扰你,但是我有个问题必须要问你:你是否受到过性侵犯?”

朱莉抬起头来看着警探,点了点头。汤姆被气得咬牙切齿。有一瞬间,我很庆幸简还没有从洗手间回来。

警探接着跟我们介绍了一下法医检查,我这才明白他刚才说的根本不是什么“神志正常”和“安全”,而是“性侵犯特约护士检查员”(SANE)和“性侵犯特约法医检查员”(SAFE)的缩写词。“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护士检查员,她很快就会过来准备检查工作,等你输完液,就开始检查。”

朱莉摇着头说“不”,汤姆上前一步挡在朱莉面前,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警探奥华比看起来同样强势,他坚持自己的立场。“如果有性侵犯发生,我们最好采集一切证据……”

“你听好了,”汤姆用手指着警探,“从我们女儿失踪第一天开始,你们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配合做什么,从来不多问一句不该问的话。八年了,我们一有消息……”他几度哽咽,“一有消息就立刻告诉你们,但你们呢?你们没有帮我们找到女儿!今天是我们的女儿自己找回来的,是她自己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的,你们没有帮到任何忙。而她现在身体这样,你竟然不让她休息,还想霸占整晚的时间来拷问她,像审问罪犯一样?”他嗤笑了一声,“朱莉,你尽管安心休息吧,今天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

警探刚想开口解释,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

“最后一次侵犯,是在很久以前了,”朱莉有气无力地开口,“至少是六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警探叹了口气,好像我们女儿在六个月之内没被侵犯的消息令他有些失望,不过也能勉强接受,他退一步说:“那好吧,但我还是建议你做一下检查,有利于日后法庭上取证,不过不着急。你们先好好休息吧。明天再请各位来警察局做完整笔录。等你们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来。”

朱莉轻微地点了点头。汤姆双手撑在膝盖上,俯下身来。

这时候,简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盒果汁,看样子是刚从护士站回来。看到朱莉醒过来了,她有些羞怯地笑了一下,说:“欢迎回家。”

点滴滴了六个多小时,一直到午夜朱莉才输完液。她已经完全从脱水状态中恢复过来了,换上了医院的病号服,正靠在汤姆的胳膊上。之前穿的破T恤衫和牛仔裤都被警察拿去取证了。我迅速将东西打包:预防衣原体和淋病的抗生素;有助于睡眠的安定;还有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文件夹,里面装着关于性侵犯、受害者服务中心工作人员的通讯录、女性避难所的小册子。另外,我还保存了警探奥华比的名片,为了防止它丢失,我特意将名片塞进了文件夹首页固定的袋子里。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又将名片取出来,放进了牛仔裤后兜。

汤姆驱车载我们回家的路上,朱莉躺在后座上枕着医生给的一次性枕头睡着了。简在医院打过盹儿了,所以现在没睡觉,安静地盯着朱莉。大家都默不作声,一方面是不想吵醒朱莉,另一方面是不想从这场突如其来的梦中醒来,也许只是我不想醒来吧。

到家时已经凌晨三点了。打开门,从洗衣间走到厨房,我恍惚间以为走进了别人的家,家里的一切像被点了穴,仿佛博物馆里展出的平凡的一天。洗衣间里,我的衬衫挂在洗衣机上方正在沥干。厨房的菜板上,菜刀的旁边躺了一堆切好的西红柿,淌出来一摊红艳艳的汁水。餐厅里,汤姆为简精心准备的家宴静静地躺在餐桌上,好像被人遗忘了:沙拉干枯了,虾外面裹的面包屑浸湿了,凉透的意大利面黏糊糊地团成一团,上面的酱汁凝固了。他们三个穿过厨房,直接去客厅里休息了。我趁机迅速收拾餐厅里的冷饭残羹。洗盘子的过程中,差点儿水漫金山,我又收拾了片刻才将水槽里溢出来的水擦干净。

打扫完厨房,我也去了客厅休息。简、汤姆和朱莉三人站在沙发旁边,气氛有些尴尬,好像家里来了借宿的远房亲戚。汤姆的脸涨得通红,他正在摇头。原来他们在讨论朱莉晚上睡在哪里的问题,根本没人理睬我刚才做了什么。

七年前,汤姆就把朱莉的房间变成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事先并没找我商量,也没告诉我他要辞去会计师的工作转做私人税务顾问。要知道,我们最初搬来“能源走廊”,主要就是为了他会计师的工作。直到有一天从朱莉的房间门口走过,我才看到汤姆已经把这间屋子精心布置成了他的“圣地”。以前放床的地方,现在放了桌子和文件柜,墙上的海报也被替换成了朱莉的照片,这间新办公室俨然成为他指挥搜寻工作的中心,他要把对朱莉的思念、渴望和呼唤,变成日复一日的工作。汤姆的召唤似乎真的起了作用,眼前的朱莉,就像是他用魔法召唤回来的。

“我不介意睡沙发的。”朱莉说。

“她可以睡我的房间。”简还是有些小心翼翼,一只手有些局促地抓着手肘,不敢跟朱莉靠得太近。她现在像极了十岁时的样子,尽管我注意到她比朱莉要高出好几厘米。娇弱的朱莉竟然比简矮那么多,想起她在外的苦日子,我的心里就一阵刺痛。汤姆炙热的目光几乎要将朱莉吞噬,仿佛在说,他再也不会让朱莉离开他的视线。而简不同,简的目光有些诚惶诚恐,她说:“我不介意她睡我的房间。”

“不用了,谢谢大家。”朱莉客气地推辞,“我不想占用任何人的房间。”

我突然好希望她能睡在我和汤姆中间,就像她七岁时发高烧,浑身颤抖不止那次一样,但那是不可能的。客厅好像张开一张大嘴,朝着我们打哈欠,黑漆漆的窗户隐匿在窗帘后面,看来让她睡在客厅也不合适。

“汤姆,充气床垫在哪儿?”我提出一个建议,“把你的办公桌搬出来,把充气床垫搬进去,她就能睡自己的房间了。”

“要是能锁上门睡就更好了。”她没有反对我的提议。于是,大家决定按我说的做。朱莉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没有行李箱,也没有洗漱用品,我们都识趣地不去过问。简给了她一件T恤衫和一条短裤当睡衣,我翻出来一支没拆封的牙刷给她用。洗漱完毕后,朱莉走进汤姆的办公室,随手关上房门,关门的瞬间,仿佛太阳躲进了云彩里。不知道睡在挂满自己照片的房间里,她会不会觉得不舒服,或者烦躁不安。

朱莉进屋后,为了安慰简,我们向她保证,如果第二天早上醒来简想离开的话,我们会尊重她的选择,简这才安心地去睡觉了。这时候天色已近黎明,我终于可以回到卧室。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好想瘫坐在地上,却发现自己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我撑着身子去洗漱,心里乱成一团,好像有个小人儿在里面奔跑、翻滚、摔跤。

“安娜?”汤姆已经喊我好几遍了。我走出浴室,看见他躺在床上属于他的那一侧,满是期望地抬头看着我。

我不关心他想干什么,直截了当地问他:“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朱莉已经回来了,”汤姆说,“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我脱下牛仔裤,穿着T恤衫准备睡觉。

“她回来了。”汤姆重复了一遍,像一个固执的小孩。

“我们不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必须小心一点。”我边说边把牛仔裤挂在衣柜门后面,突然想起来警探的名片还在口袋里。

“我们当初就应该更小心的。”汤姆的声音有一些颤抖。

我关上衣柜门。“朱莉也许不再是以前的朱莉了。”

“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汤姆有些激动。他停顿了一会儿后说:“你之前就不相信她还能回来。”

我在床边坐下来,后脑勺仿佛要被他盯出个洞来,我闭上眼睛,任凭他指责我。

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后,我转过身看着汤姆,告诉他:“我不相信的是,我们还能再找到她。”相信他能明白这两者的不同。

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俯身关掉床头灯的那一瞬,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我们之间流走了,迷离的夜间空气像一阵微风,沿着墙缝飘走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这让我想起我们曾经的婚姻。过去,一躺到床上,我们的争吵就会升级到白热化,两个人据理力争,互不相让,一直挨到天亮。多么固执的两个人。

看着汤姆的后背,我告诉自己,朱莉回来了,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朱莉站在家门口时的情形又浮现在我眼前,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模样,颧骨上的肉没了,下巴也变尖了,后背还多了蝴蝶骨。

“晚安。”我对汤姆说。

我一觉睡到中午,楼下餐盘叮叮当当的声音将我吵醒。

我经常做这样的梦,梦见朱莉回来了,我在梦里对她说:“我曾无数次梦见你,现在你真的回来了。”我起床去浴室,往脸上泼了一捧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等着镜中的影像扭曲、飘散。但过了一会儿,一切都还在原地。原来,这次不是梦。

我打了个寒战,大脑额叶像触电了一样,瞬间被点亮。我穿上昨天的牛仔裤,赶紧下楼去。

餐桌沐浴在昏黄的灯光下,我金发碧眼的女儿坐在靠窗的位置,浑身散发着光芒。她还穿着简的T恤衫,不过穿在她身上显得太大了。汤姆坐在主座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朱莉,满脸慈祥的笑容。他们好像在闲聊,内容无非是果汁、天气、有人要再添个鸡蛋吗之类的。看上去跟寻常家庭的一天没什么两样。这时候,简端着一个杯子走进来,没有挨着朱莉,也没有挨着汤姆,她坐在了朱莉的对面。此情此景重现,仿佛遵循了一个古怪的规律:两个女儿各坐桌子一边,四个人,分坐桌边四个角。想到这儿,我的脊椎一凉,历史是惊人的相似,“可怕的对称”几个字出现在我脑海中。

“早上好。”我走到厨房门口。

“你永远在睡觉。”简嗔怪我。朱莉站起来,跨了三大步过来拥抱我。这令我受宠若惊。我的女儿们有多久没有从屋子里跑过来冲到我怀里了?刚闻到她头发上的香气,她就从我怀里起来了,她的双手从我的胳膊上滑下来,抓住我的手,看着我,有些羞涩地说:“早上好,妈妈。”我们对视良久。

平日里,我已经习惯了看简那张英气的脸,简遗传了我的特性,有高高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而朱莉的脸偏娇柔,没有黑痣,没有突出的鼻梁,没有瑕疵,也没有皱纹。

她非常完美。

朱莉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她看。

“抱歉,”我说,“我好久都没看过你的脸了。”

“我明白。”汤姆开口解围。

“快坐下吧,我去倒点儿咖啡。你昨晚睡得好吗?”我边问边走进厨房。炉子上放着一口大平底锅,锅里还有些炒鸡蛋。我盛了点炒鸡蛋,突然感到饿极了。

“我睡得非常好,”朱莉客气地回答,好像一位彬彬有礼的客人,“充气床垫很舒服。”

“她也是刚刚才醒,”汤姆说,“早上警察局的人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总算明白,他那句‘等你们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来’是什么意思了,他的意思就是‘如果早上九点你们还没到警察局,就别怪我要打爆你们家电话了’。”汤姆阴着一张脸,“我看发布会随时都可能举行,他们一定是害怕舆论的压力。”

朱莉的笑容退去。“既然妈妈醒了,我想我们也许该去趟警察局了。”

汤姆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安慰她:“只要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越早去警察局,这件事情就越早结束。”我说。

汤姆的眼里涌上泪水,我知道他不想,也不敢去知道朱莉都经历过什么,我也一样。

朱莉充满感激地看着我,说:“是的,我想尽快让这件事情彻底结束。”从朱莉看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做笔录时她需要我陪在她身边,而并不想其他人在场。我不能制止汤姆跟着去警察局,但是我决定说服他待在大厅里,所以我们必须带上简,让汤姆留在大厅里陪简。

“跟我来,朱莉,”我招呼她,“我给你找件衣服穿。”看着她消瘦的身形,我想还是T恤衫比较合适,当然少不了用安全别针来帮忙。

“他说,如果我挣扎的话,他会杀了我和我的家人。”

“所以你相信了他的话?”警探奥华比问道。

此时,我、朱莉、警探奥华比,还有一位年轻的女警探哈里斯一起坐在警察局的隔间里,这间屋子的私密性很好,窗子是磨砂玻璃的,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按照朱莉的要求,汤姆和简没有进来,在大厅里等着。奥华比原本想单独询问朱莉,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朱莉,他叹了口气,允许我陪她一起进去。我双手虚弱地端着一杯黑咖啡,塑料咖啡杯里还冒着热气,但我喝不下去,只是紧张地盯着咖啡杯上印着的出厂序列号。咖啡是哈里斯警探端给我的,我想这是他们的惯例吧。这时候,奥华比开始提问了。

“我当然不敢不信他了,”朱莉回答,“他用菜刀抵着我的后背呢。”

“一把菜刀,”奥华比在查阅他的笔记,好像之前对此案件的卷宗一无所知的样子,“从家里拿的菜刀。还有其他武器吗?”

“她那时候才十三岁。”我打断他。但奥华比伸手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对朱莉点点头,让她继续。朱莉的状态看起来还好,并没有被他的问题问得烦躁不安。

“虽然没看到其他武器,但我不敢怀疑他的话。就算再发生一次,就算已经对他有所了解,我还是不敢怀疑。”她深吸一口气,“出门后,我们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坐上了公交车,公交车沿着纪念大道开到了市区的汽车站。”

“一路上有人看到过你吗?”

“也许公交车司机看到了,但我不太确定,因为我当时吓呆了,不敢出声。他在车站买了两张票,接着我们来到了埃尔帕索。”她停下来,眼神黯淡得如一潭死水,“他就是在那儿第一次强暴了我。”

“你还记得当时的具体位置吗?”

“汽车旅馆。那里有很多汽车旅馆,我不记得具体是哪一个了。”

“第六汽车旅馆吗?还是伊克诺旅店?”

她冷冰冰地看了奥华比一眼。“抱歉,不记得,我们只在那儿待了几天就又动身了。我们一直在转移,他还在埃尔帕索偷了一辆车……”说到这儿,奥华比不动声色地给哈里斯打了一个微妙的手势,哈里斯心领神会地在笔录上记下了一些东西。“开了一阵子后,他就把车卖了。我猜他是卖了,因为有一天他回来时没开车。”

“他把你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是的。他出门之前都会封住我的嘴,把我绑起来。他卖车的地点应该是在墨西哥,但我不太确定,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被蒙着眼睛的,被他扔到货车后面待着。”此刻,朱莉被用胶带绑在货车里的梦境又浮现在我眼前,“过了很久,我才发现他把我卖了。”

“他把你怎么了?”奥华比猛地抬头。

“他把我卖了,”朱莉回答,“卖给了五个男人,或者六个。”

哈里斯点点头,又继续做笔录。

“这些男人也都——”

不等奥华比问完,朱莉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的。”朱莉苦笑了一下,“是的,他们也强暴了我。”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忍再听。

“惠特克夫人,你还好吗?”哈里斯试探着问我。我感觉身体在下沉,沉入漆黑的迷雾之中,冰冷刺骨。我听见奥华比纠正她:“应该叫黛沃洛斯夫人,夫人没有随夫姓。”我猛然睁开双眼,眼前的黑点久久都没散去。

“我没事。”我小声回应。我想去拉朱莉的手,但她的胳膊紧紧地抱在胸前。

“你还能认出那些男人吗?”

“我一直被蒙着眼睛。”她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能听出他们的口音吗?”

朱莉想了一会儿说:“有几个人相互之间讲的是西班牙语,但他们都不怎么讲话。不过,没过多久,具体是多久我也记不清了,他们又把我卖了,这次卖给了一个大人物。”

奥华比和哈里斯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下,问:“谁?”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其他人在谈论他的时候称呼他‘头儿’,跟他讲话的时候叫他‘先生’。”

“继续,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大人物呢?”奥华比显得很冷静,旁边的哈里斯在奋笔疾书。

“他有一个巨大的宅邸,好像整个区域都归他管辖,宅邸里面有保镖,有用人,还有许多持枪的人听候他的命令。”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接着说,“求你别再问我具体地点在哪里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走出去过。”

“你在里面待了多久?”

“八年。”

询问结束后,警探又拿出一些墨西哥男人的照片给朱莉看,里面的男人清一色的高额头宽下巴,年龄在五十岁左右。在汤姆的追问下,我尽量避重就轻地把朱莉的经历跟他交代了一下。我只告诉他朱莉被几拨人分别囚禁,却没告诉他朱莉逃跑时那些人拿烟头烫她;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朱莉遭到多年强暴,好像在叙述一档枯燥乏味的电视节目,却没告诉他更多细节;我告诉他囚禁朱莉的人最后厌倦了她,却没告诉他那人是嫌弃朱莉太老了;我告诉他朱莉被蒙着眼睛押解到直升机上,最后被扔到华瑞兹市的一个高层楼顶上,却没告诉他押解朱莉的护卫很有可能并不想放她走,而是想杀了她;我告诉他朱莉藏在卡车后面越过了边境,却没告诉他朱莉当时非常害怕美国边境巡逻队,因为时隔多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说英语,甚至还能不能开口说话;我告诉他朱莉是趁红灯时从卡车上跳下来逃跑的,却没告诉他朱莉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徒步沿着I-10州际支路走回家的。就像加油站停车场里那些步履蹒跚,却紧抓着装满全部家当的塑料袋的流浪汉,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人们看不见他们,也习惯对这类人视而不见。

“我的天!”汤姆倒吸一口凉气。女儿们已经上楼睡觉去了,此刻只有我们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从前我们就经常等孩子们睡觉了才悄声交谈,现在想想,都是些芝麻大小的事情,何必避开孩子呢?“就是说,她被卖给了人贩子团伙,又被人贩子卖给了毒枭?”

很奇怪,在警察局里面听起来乱七八糟的词语,从汤姆口中表述出来,就像个完整的故事一样。“听朱莉的描述,是这样。”我说。

汤姆的胳膊肘撑在餐桌上,身体前倾,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问:“那警探也这么说吗?”

“他们没有说太多,只是问问题,录口供。”

“看出来了,他们什么都不敢说,怕万一说到人贩子和强迫卖淫这样的话会激怒我们。估计他们早就知道,却没有能力阻止!”汤姆终于爆发了,他已经不怕吵醒孩子们了。

“我想他们可能知道一些内幕,因为今天哈里斯提到过一个特遣小组……”

“没错,警察局是针对贩卖人口成立了一个特遣小组,这个小组成员遍布全州。”汤姆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原来他竟然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努力。我想起,为了寻找朱莉,他加入了所有能加入的搜救小组和失子父母支援团,不断地在脸书上发寻人启事。我想一定还有很多事情,他知道,我却一无所知。“几年前,在一份重大报告发表后,他们成立了特遣小组。虽然小组成立得太晚了,没帮上朱莉,但事已至此,朱莉能帮他们提供一些线索也算是对我们的慰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朱莉当时的状态怎么样?还好吗?”

“总体来说,她看起来——还好。”我说,“一个警探跟我说,朱莉还没从过去受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我们需要给她请一名心理医生。”

“当然了,”汤姆不置可否,“我会给她请一位心理医生的,我今晚就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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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理学是现代文明的基础,是当今众多科学技术发展的基石。物理贴近生产、贴近生活,在日常生活中的应用是无所不在、无处不见的,学习物理不但能学到物理知识。提高生活能力,而且还能学到一些研究问题的方法。因此,作为21世纪的时代先锋,作为国家的建设者和储备军,我们非常有必要掌握一些物理学常识。
  • 支教老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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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师,这个字怎么读?”“支,支教的支。”“老师,你会离开我们吗?”“老师会看着你走出大山的。”“老师,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我吗?”“老师记得,那时候的你,班里最调皮了!”这是一个大孩子伴着小孩子一起成长的故事。长大的身体不代表成熟的心智,不经历,如何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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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某国的得宠公主,和小哥哥打赌自己一定能养活自己,毅然甩了保镖,离家出走。一纸女佣招聘显眼地贴在街上,舍她其谁?他,Z市的黑帮老大,全能女佣辞职嫁人,他的生活受到影响,断然让人找个女佣过来!女佣终于送上门!【工作版】"我吸!"她有模有样地晃动吸尘器。"什么破机器,居然不能吸废纸。"丢了。"我拖!"她很勤奋地拿着拖把拖地。"咦?怎么会越拖越黑?奇怪啊…."跑了。【甜蜜版】"亲爱的,为什么家里又要招聘女佣了?"她好奇地看着招聘广告。"因为我舍不得你累着啊。"他真的不想半夜起来偷偷搞卫生了…"可是你招聘了女佣,我做什么啊?""做我一生的妻子就好。"【诱拐篇】"阿姨,请问你是要诱拐我吗?"六岁大的金金一脸害怕。一时不慎躲进了一家豪宅,蓝曦彤愣愣地反问,"我有那么老吗?"金金先是点头接着摇头,"你要躲人的话,这里一下就被发现了哦,要我领路吗?""好~"蓝曦彤以为自己遇到了天使,结果半个小时之后,她惊觉自己遇到了恶魔。对着铁笼外的金金,蓝曦彤失声大叫:"小弟弟,你在诱拐我吗?"【甜蜜一对一,票票多多留言多多二更多多~群么一个~】★★帅哥/美女领养名单★★【孤独夜羽】由彤彤领养~(我们家的彤彤订的男主~~~~~)【蓝曦彤】由宝领养~【蓝曦于】由659195227领养~【蓝米米】由芷芷领养~【推荐】甜心系列一之《总裁的杀手甜心》"你是坠入人间的天使,是上天赐予我最珍贵的礼物。"男人用迷惑的眼神看着她,她为了这句话,脸红了。怀抱自己发誓要守护一生一世的爱人,男人相信爱情可以永永远远。她嘟着嘴,"如果我是一个杀手呢?"甜心系列三之《狼少的通缉军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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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福妻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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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了恶汉媳妇,林宝珠觉得还不算倒霉,至少能狐假虎威。谁能想到满脸凶相臭名昭著的汉子,其实是个护短宠妻无度的?于是本来想着搭伙过日子的俩人,就这么过起了甜蜜的小日子。
  • 下一个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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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西丰所著的这本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下一个是谁》以一条传销拉人头的主线,串接了多个都市现代人悲喜交集,充满欲望与挣扎的故事:广电干部吴志明、舞蹈老师杨秀芳、传销头目赵水霞和毛毛、影视公司李老板、夜总会女郎冯欢、足球运动员雷子……人物一个个鲜活登场,彼此利益交织,真情假爱伴生,黑色幽默中透出不灭的人性光芒和人生哲思。整个作品贯穿了悬念与冲突,动感十足,千回百折;深入当下都市的故事题材具有高度的现实性,内容丰盈饱满,相当贴地气;结构上连环相套,奇巧精致,气韵流畅,令人拍案。
  • The Ti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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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汉末理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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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末天下,硝烟弥漫,群雄四起;或为保全性命,或为成就功名和霸业,人们彼此争斗不休;也皆因此陷入并展开了一场规模浩大,追求理想化的世界以及自我坚持的理念的苦战之中。这里没有系统,没有超强外挂,只有一个空怀大志,但自身行动能力与志向相差甚远的热血青年,无凌驾天下的武艺,也没有无出其右的诡计;却误入了这汉末群雄四起,纷乱的天下,如何保全性命?闯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在完善自我,披荆斩棘的道路中艰苦奋战,实现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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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救命啊!”某男一声惊呼。砰,某女一脚踹开浴室的门,手枪就对准了里面的唯一生物某男。“有,有蟑螂,啊,你偷窥我。”水雾氤氲的浴室,某男一双手半遮着重要部位双眼含泪控诉着某女。某女咬牙握紧了枪,她真想一枪崩了他,有男人怕蟑螂的吗?视线瞄过某男发达的胸肌某女冷哼一声,看着是个型男,原来是个绣花枕头。夜黑风高夜,某女一把揭起某男的被子钻了进去,结果小手一不小心摸到了某男正在做美梦的宝贝嘎达。某男暗哑着声音哭诉:“你,你猥琐我?”某女一枪托打在那雄赳赳的某物上,咬牙要挟:“你在噪舌,我就爆了它。”某男立即闭上嘴巴,做小媳妇状。她是地字号组织第一成员,他是天字号组织里最神秘莫测的老大。她因为任务强吻了他,他为了报复那一吻化身小白兔,只是最后,谁是狼谁是兔?片段一:“老,老大,有人洗劫了我们的实验室,抢走了刚刚试验成功的X—R6元素。”“谁?给我轰了他。”“是,是嫂子。”“呃。”某男脸上的怒气立即转为了艳阳天,洒脱的挥挥手:“肥水不流外人田,去,把我们之前试验成功的X—R5元素也给她送去,要不然她摸不清楚6元素的稳定性。”“啊?”某小弟石化,那是组织十年心血啊!片段二:“老大,嫂子刚刚又抢劫了。”“这次抢的是什么?原子弹还是金库,你快去看看你嫂子下一处想去哪里,提前多放点好东西给她惊喜。”|“她,她刚刚抢劫了世界先生回别墅,说是要造个一样漂亮的小男人出来。”“去…什么?”某男怒吼,风一般的出了办公室。“老大,你去哪里?”“回家,跟老婆造个小男人出来,老子的种才是世界第一。”“呃?”某小弟瞬间雷到,老大你还能在自恋点吗?这还让我们这些长的不难看的男人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