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164，这列火车有个外号叫仙鹤。这是一些年轻旅行者为它取的名字。寓意为驶往仙境的快车。
因为这趟列车沿途会经过无数美景，可以看到黄沙戚戚的戈壁滩、高插入云的雪山还有牛羊遍野的高原草地。列车的起点是上海，终点是西藏拉萨。
可惜这些都和今天的主人公仲意没有关系。
仲意上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周围挤满了大包小包的行李箱，不仔细看很容易把她这个娇小的身材也当成一件行李。花花的辫子和编织袋上的绳结长得很像。
她买的是硬座票。位置正好处在三人座的中间。车厢里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看来清洁人员已经认真打扫过了。唯一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座位的靠背，几乎呈九十度，不能手动调节。坐久了能感觉到一股酥痛软麻的感觉从脊椎底部也就是屁股上面那块硬骨头传来，一直延伸至头皮。仲意不停摆弄着套在座位上的蓝色帆布，好像要把帆布上的褶皱全部抚平。
“别扯了。这块布底下的脏东西就要被你扯上来了。”正对面坐着的老人轻声提醒她。
仲意没有搭理人家，反而白了老人一眼。
上车前她在心底里告诉自己很多次，从现在开始我是一个人远行。我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能随便露出微笑，不能让陌生人觉得我好欺负。她翘着嘴，继续收拾屁股底下的帆布，幅度比刚刚更大。对面的老人没有再劝仲意。他侧过头从怀里掏出半个烧饼。从颜色看，应该是梅干菜扣肉馅儿的。
仲意接着把手伸到蓝帆布下面去扯。这一伸，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有一种湿漉漉的触感。掀开蓝帆布一瞟，底下藏着一大块黄黑色的污渍，有点像倒翻的食用油，又像是方便面打翻留下的痕迹。
确实不能再拽这块帆布了。
可是她不能表现出是听取老人意见的样子——这是认输认错的表现！
仲意装作十分镇定的样子，不拿餐巾纸，不去洗手，而是把沾满污渍的右手握成拳头，双手冲天，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接着眯起眼睛靠在椅背上，一面装睡，一面打量着周围同车的旅客们。
对面坐着牛头人、马头人、鸡头人，左边是拖鞋人，右边是小鼻子。请原谅她这么称呼他们，这是上个月同桌孟珂珂教给她的解闷的方法：用别人最有特点的部位作为代名词称呼他们。
刚刚提醒她的老人代号是马头人。因为他的脸型很长，灰白的头发卷卷的，很像老马蜷曲的鬃毛。嘴唇上还有厚厚的一层胡须，看起来乱糟糟的，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
马头人好像能洞悉仲意装睡的意图。他率先发问：“小姑娘你只有一个人吗？坐火车去哪里？”
仲意揉揉眼睛，装出一副非常老练的样子。“哪儿能一个人呀。大爷，我半道下。第8车厢还有同行的同学。我们是去参加一个英语竞赛。学校派我们去的。”
“那你英语肯定很好吧。你知道梅干菜用英语怎么说吗？”马头人的牙齿缝里已经钻进了好几根霉黑色的异物。
“这个上课没教过。梅干菜国外又没有。它的英文名就是它的拼音吧。”
马头人点点头，继续啃咬手里的饼。他习惯先吃饼皮，后吃馅儿。所以咬的过程中习惯一只手挡在袋子上，以防梅干菜掉地上。
仲意看着他的模样，越看越觉得他不简单。仿佛身体里囤积着一股力量。她仔细回忆上车以后的行为，心里松了一口气，没有露出过马脚。
其实应该听同桌的话，好好打扮一番。牛仔裤可以剪几个洞，留出几条白白布须头儿。还有鞋子也该穿洞洞鞋，或者把爸爸上班用的皮鞋取来。爸爸在工地里当建筑师，每天要和钉子、水泥打交道，所以他的皮鞋顶端缝有一块钢板。要是穿上这个鞋子，打架都不怕了。还有抽屉深处紫黑色的口红，妈妈买来后发现不喜欢，但仲意不觉得。她想把这种色号的口红涂到嘴唇两侧，相当于拿脸作画布，画出各式各样的表情。《蝙蝠侠》里的小丑就有这么一副“大表情”。
总而言之，不应该穿成现在这副中规中矩的模样，牛仔裤配T恤，这件T恤的颜色还和校服一样。
叮咚——
火车上的广播响了。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请第6车厢的陆仲意小朋友听到广播后整理好你的行李。稍后会有列车员和你联系。”
列车里的寻人启事常有，让李某某到哪里去，王某某正在找他。可今天这样的播报却很少见。不过嘈杂的车厢里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大家忙着聊天打牌吃夜宵。
广播重复了三遍。仲意的脑袋上分泌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马头人吃完了手里的梅干菜饼。他拿自己油腻的手去擦油腻的嘴，然后打开保温杯，热水顺着他油腻的胡子流入了油腻的肚子里。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钟意。”
“钟意？”马头人说话的语速时快时慢让人捉摸不透，“你姓陆？”
“大爷……我都说我叫钟意了，当然是姓钟啦。和陆有什么关系？”仲意哈哈大笑，趁此功夫把右手手心在隔壁拖鞋人的裤腿上擦了擦。左边的拖鞋人把腿架到另一条腿上，使劲揉搓腿上的泥垢，没有注意到仲意的小动作。
“是我老糊涂了。钟意，中意，是喜欢的意思。这是个不错的名字。”
仲意摆摆手，硬生生挤出一个哈欠。她侧着身子，掏出了一直没有拿出来的手机。一边像耍杂技一样单手转动手机，一边盯着几米远闪烁的电子屏。
电子屏上显示着火车的时速还有车厢的号码——第8车厢。
8是她的幸运数字。
而6是她同桌孟珂珂的幸运数字。
今天的远行原本应该是两个人同行。可孟珂珂爽约了，可能她连票也没买。
孟珂珂，你知道我昨天为什么要和你讲《西绪福斯》的故事吗？
诸神为了惩罚西绪福斯，让他不停地推石头上山，而巨石因自身重量一次次滚下山去，就这样循环不断。然而西绪福斯却从徒劳的工作中觅得了快意。
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
这句话你忘了吗？
明亮的灯光把车窗照得像一面镜子。腼腆的人如果不好意思和陌生人聊天，可以看着车窗，上面能看到大家说话的嘴型、打闹的动作，这样也不会感觉无聊。装睡的仲意面朝车窗。她的脑子里频繁蹦出“镜面反射”这个词语。这是上个月科学课上讲的知识点。
镜子背后会不会藏着另一个异世界呢？车厢里的欢声笑语仿佛通过“镜面反射”的原理，被复制到了另一个异世界。又或者，异世界的居民正透过这面车窗监视着我们。车窗只有顶部没有被灯光照到。从那里能陆续看到一些被黑夜湮没的树干。枝桠上飘着的树叶，外形有点像眼睛。
我怎么也开始胡思乱想了，孟珂珂呀孟珂珂，全怪你——仲意在心底里狠狠地埋怨。她希望爽约的孟珂珂会因此多打几串喷嚏。
孟珂珂和仲意有着2500多天的友谊。他们小学时就是同桌，一直延续到初中。孟珂珂知道仲意所有的喜好：买冰淇淋喜欢香草味的，喝奶茶时最讨厌的就是香草味；每当仲意喊她一起上厕所时一定要带上两份纸巾，因为仲意只有在自己没带纸时才会喊孟珂珂一起去厕所。同样仲意也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孟珂珂。孟珂珂胆子小，有恐高症，画画时喜欢画那种美术老师很讨厌的图案：让兔子长出翅膀，让蜥蜴迷上吃草等等。现在家长和老师都不许她乱画画，她就开始在指甲上作画。
仲意和孟珂珂都是文静内向的性格，不喜欢说话，体育课的时候也习惯躲在教室里写作业。这样的女生在学校里向来就是被欺负的对象。不过由于她们俩每天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欺负她们的人也不多。
班里的同学管她俩叫“筷子”。因为一根筷子好折断，一把筷子难折断，至于两根筷子嘛，折起来稍微不容易一点。
半个月前，孟珂珂突然拉着仲意跑到墙角，确定四周没人之后对她说。
“仲意，我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
“别瞎说。你好好的怎么会得病。”
“千真万确！这是我用爸爸的手机偷偷查的资料。我抄下来的你看看。”
孟珂珂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塞给仲意看。上面的字迹是用圆珠笔写的，不是很清晰，而且只有几个关键词。孟珂珂一个一个解释给仲意听。
“抑郁症的第一个症状就是心情低落。”
“你写的是心境吧。”
“反正差不多的意思。就是指心情长期不好。第二个是思维迟缓，你看看这几天上课数学课讲平面几何。我每次被老师叫起来都回答不出来。第三个是意志活动减退。就是被动、不想做事，不愿和周围人接触交往！”
“你平时不也这样嘛。”仲意越听越紧张，但还是想否认孟珂珂的怀疑。
“第四个叫认知功能损害，第五个叫躯体症状。总之我最近睡觉睡不好，记忆力下降，吃饭没胃口，做什么事情都没什么精神……这种种症状和抑郁症的表现一模一样。”
孟珂珂说着说着眼泪就快下来了。她抓过仲意的手，下意识地去咬仲意的手指。
“喂——你咬我干吗？”
“我自己的指甲昨天刚刚画过……上面有图案，舍不得咬……仲意这可是抑郁症呀，万一我受不了自残甚至自杀怎么办呀？”
“呸呸呸！你就是最近太紧张了。再说抑郁症又不是什么绝症。治得好的！别瞎说。”
仲意知道孟珂珂是受家庭的影响才这样的。前阵子听她说起，爸爸妈妈为了奶奶的病吵了很久。
回家后，仲意用电脑查了一小时。查完后火急火燎地给孟珂珂打了电话。
“我看了抑郁症的治疗方法有很多。可以吃药，可以找心理医生，还有专门的仪器可以治疗。”
孟珂珂急了：“这些方法我们学生怎么用呀？”
“还有一个办法很有效，我们去旅行！”
“旅行？”
“对！我们可以好好规划一下。”仲意压低嗓音，竖着耳朵关注着房间外的动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