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沈志荣掀开身上盖的芦苇片，痴痴地望着天边的明月，一夜没合眼。
运河水轻拍两岸驳坎，在有节奏的“唰唰”声中，月亮散发着珍珠一般温润柔和的光芒，慢慢滑向西岸，先是挂到岸边的梧桐树枝头，继而落到岸边芦苇的须尖，最后消失在芒草间。
直到天蒙蒙发亮，东岸渐渐烧起红云，岸边的人家开了市门，有端着搪瓷杯到上游刷牙的，有拎着马桶到下游洗刷的。街坊间热闹的问好，瞬间就把城镇喊醒了。
两个老渔工也在嘈杂声中醒来，他们掀开芦苇片，看到了正面对运河伸展身体的沈志荣。
“小沈，咋起这么早咧！”
年轻人扭过头，眼睛里闪烁着光彩，比昨夜天边最亮的星星还要明亮，他咧着嘴笑：“早啊，叔！”
老渔工揉着腰笑骂：“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我们两个老家伙，硬石板上躺一夜，这腰就不行了！我说小沈，今天捞绿萍，你可要多出点力！”
这么说说笑笑，好像再繁重的体力活，都可以忽略不计。而沈志荣没有想到，就在这一次从杭州满载一船绿萍返回雷甸后，他这晚内心里想的事，就变成了现实。
渔场干部讨论的第二天，场里通知沈志荣去渔场的鱼饲料存放间，一同去的还有另外两个年轻小伙吕荣夫、王阿根。到了后，他发现昨天在漾里遇到的老渔工王子成正坐在一张破桌子后面等他。桌上放着他从嘉兴带回的资料和工具，而沈志荣一进门，目光就被一堆河蚌吸引了，那是一个小时前，王子成带人刚从河里捞出来的。
王子成指指那堆河蚌，对他们说：“来，撬开看看。”
三个年轻人坐到桌前，一人捡了一只蚌，一时无从下手，王子成把桌上工具往前推了推，他们才恍然大悟。
一只又一只蚌壳被撬开来，河蚌们张大了“嘴巴”，有些壳还碎了几块，但蚌里面除了软体组织，什么都没有。沈志荣满心疑惑，但王子成没喊停，他只能继续。
河蚌很快堆成了一座小金字塔，直到最后一只蚌壳“咔”一声被撬开，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沈志荣以为，老渔工喊他们来的目的，大概只是为厨工打帮手准备晚饭食材。
王子成却有些失望，捡起开壳的河蚌反复查看：“真的什么都没有？”
王子成说，自己在培训班上，看见了从河蚌里剖出的米粒大小的珍珠，说这珍珠其实是人工养的。
沈志荣也觉得不可思议。此时，他心里还是更愿意相信，天然珍珠来自月宫。
王子成笑了：“还真是个孩子，那毕竟只是个传说。”他浑然忘记了，几天前，他也还是这个传说的拥趸，直到培训班的第一课，一位姓谢的老师告诉大家，当河蚌的外套膜受到异物侵入的刺激，受刺激处的表皮细胞就会以异物为核，部分外套膜自行分裂成珍珠囊并分泌珍珠质，一层一层把核包起来，这就形成了珍珠。可以说，珍珠的美丽，是在蚌的痛苦磨砺中结晶出来的。
这些专业的术语，王子成其实没一句听懂，但他听懂了老师后来说的话：“珍珠是可以人工养出来的。”
那位谢老师似乎是从上海来的，一同给大家培训的，还有江苏太湖试验站的人。据说两年前，他们已经试验出了珍珠，只是大家都在摸索，技术方面还不成熟，也没人敢说成功了。
谢老师大约还讲了更多关于人工养殖珍珠的历史，老渔工一概没有记住，他所能转告沈志荣的非常有限，他只是把培训班上发的那三张油印纸以及医用剪刀、镊子和铜丝，一股脑儿交给了沈志荣，说：“反正你们记住，老早老早以前，我们老祖宗就能养出珍珠了。小沈啊，你们年轻人去养养珍珠，就按这上面说的去做，肯定没错。”
沈志荣怀着一脸懵懂，“老早以前”是多早以前呢？“上面说的”是怎么说的？“肯定没错”是怎么个准法呢？这都得有人教啊！
但显然王子成帮不上什么大忙，毕竟那三天课他也只听了个云里雾里。
很多年以后，直到沈志荣创建了欧诗漫集团，才终于腾出空，将人类人工养殖珍珠的历史系统地梳理了一遍：文献记载中，中国珍珠文化起源于大禹时代；而最早有关人工养殖珍珠的记载，则是在南宋，是沈志荣的同乡前辈、德清人叶金扬把锡和其他金属的、木制的、骨制的浮雕放进蚌壳内，成功地养殖出了附壳（佛像）珍珠，并在德清钟管、洛舍、士林、雷甸和十字港一带进行大规模推广。这一说法，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得到了国外学者的确认，欧洲、日本的珍珠养殖技术，就是受了中国附壳珍珠养殖技术的影响（或启发）。
叶金扬死后，当地人为他在德清的小山建了一座寺庙，每年都会举办祭祀活动。
只可惜，近代中国频逢战乱，珍珠养殖业渐渐没落，人工养殖技术也一直没有取得新的突破。与此同时，一水之隔的日本，却将珍珠业由天然采珠推向可以批量生产的现代养殖，不断改良技术，并强烈刺激了日本珍珠产业的民间发展，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日本还是珍珠生产出口第一大国。
珍珠用途很多，除了制作高端珠宝之外，珍珠粉还可入药，敷在皮肤上，有很好的防冻裂、疗刀枪伤的效果。当时，中国自己养不出珍珠了，就只能从日本大量进口珍珠，而且年年都在增加。
“这等于是师傅竟然找徒弟要饭吃了，这怎么行？！”沈志荣后来了解到，其实中国在50年代中期，就已经在研究珍珠人工养殖技术，但是由于外国技术封锁以及社会信息闭塞，研究一直都没有成功，直到“中国现代珍珠养殖技术创始人”熊大仁出现。
熊大仁，南昌人，1935年曾留学日本。归国时，他携带了人工养殖珍珠的资料和一套珍珠插核手术工具。在沈志荣投身于珍珠养殖研究之前，熊大仁已成功养殖出中国首批人工海水游离珍珠，之后还编写了中国首部珍珠养殖的专著，并摸索着发明了“异种移植”培育淡水无核珍珠技术。
虽然他的淡水无核珍珠技术当时还不成熟，但全国各地都已经认识到这个技术的宝贵，所以纷纷拿着他的这些材料，举办各种“河蚌育珠”培训班。这次雷甸老渔工王子成从嘉兴培训班带回的材料，也是来自熊大仁的技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