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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复仇

蒙面女子蹲在王弘义面前,把刀尖抵在了他的胸膛上:“王弘义,你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子夜时分,六七条黑影敏捷地翻过一片院墙,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王弘义的宅 子。

王弘义的寝室位于大宅第二进的正堂西侧。此时虽然已近二更,王弘义却睡意全无。他怔怔地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支金簪子。

这支金簪是当年虞丽娘遗落在江陵的。王弘义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天,他回到家中时,蓦然发现人去屋空,首饰盒里的饰物也都不见了,只有这支金簪静静地躺在地上。王弘义知道这肯定是妻子匆匆离去时不慎遗落的,但他更愿意告诉自己:这是妻子心里对他还有未尽的情分,故而有意留给他作为纪念。

从此,这支金簪子就被王弘义揣进了怀中,与他寸步不离,并日日夜夜紧贴着他的胸口……

屋内的熏香似乎燃完了,王弘义拿起案上的镇尺拍了两下。近来他时常头痛失眠,听医师说西域的安息香有安神止痛、行气活血之效,便在房中常燃此香,症状果然减轻了许多,于是便一日也离不开此香了。

听到声音,一个年轻男仆推门而入,躬身施了一礼。他目光一扫便明白了王弘义的用意,随即轻手轻脚走到香炉旁,熟练地添了熏香,然后又施一礼,用目光询问王弘义,见他没什么表示,才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这个男仆叫阿庸,才来了几个月,不过却让王弘义很满意。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安静,而且聪明。

王弘义之前的贴身仆从是跟随他多年的一个老仆,半年前患病身故,之后换了好几个,他都不满意,直到有一天注意到这个新来的阿庸,便让他过来试试,结果就用到了今天。在王弘义用过的仆人中,阿庸最寡言少语,却又最善解人意。平常服侍他,阿庸总是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可一切生活起居却又照顾得无微不至。王弘义要叫他做什么,经常不用说话,只需一个眼神他便心领神会,然后就办得妥妥帖帖了。

像今夜这种忘添熏香的事,似乎还是头一遭。王弘义微觉诧异,不过转念一想,人家来了几个月才犯了这一次小过,实在没必要计较。

獬豸香炉的轻烟袅袅升腾。

王弘义仍旧没有睡意,索性取过一卷书看了起来……

此时,那六七条黑影从后花园翻墙而入后,便弓着腰快速向正堂方向而来。王宅中岗哨密布,且不时有巡逻队往来穿梭。可奇怪的是,这群不速之客似乎早已把宅内的建筑布局和防御情况摸清了,所以成功地避开了沿途的岗哨和巡逻队,不消片刻便穿过三进宅院,摸到了正堂附近。

这六七个人皆穿夜行衣,头脸皆蒙黑布,腰挎宽刃弯刀,行动迅速,步调统一,显得训练有素。

为首的黑影身形瘦削,一双明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王弘义的寝室外有一片小院,庭院中央是一座假山。一支十来人的巡逻队刚刚从院外走过,那六七个黑影便从暗处蹿了出来,迅捷无声地摸到了院墙下,猫着腰紧贴墙根。为首那个瘦削之人警惕地扫了周围一眼,然后捡起一根树枝扔过了院 墙。

院内无声无息,此人不禁皱了皱眉。

旁边一个眼似铜铃的人忍不住用目光询问。此人只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寝室内,一缕青烟从王弘义的眼前缓缓飘过。王弘义吸了吸鼻翼,感觉今晚的熏香似乎味道有些不同。正寻思间,一阵倦意突然袭来,王弘义感觉头脑昏沉,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

方才还很清醒,怎么忽然就有了这么强的睡意?

不,这不是睡意!

王弘义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想站起来,但四肢却松软无力,强行起身的结果便是令他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王弘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那支金簪子狠狠插进了自己脚底的某个部位,然后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

听见屋内传出砰然倒地的声音后,站在门外的阿庸无声冷笑了一下,随即推开门,看见王弘义正面朝门口躺在书案后。阿庸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王弘义身边,倏然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上。

王弘义纹丝不动。

阿庸再次抬腿,又连踹了几脚,王弘义还是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王弘义,你也有今天!”

阿庸咬牙切齿,面目忽然变得狰狞。他往王弘义脸上吐了一口痰,这才走出寝室,来到了院门后,压低声音道:“墓门有棘,斧以斯之。”

院外传来回应,居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夫也不良,国人知之。”

这两句暗号出自《诗经·墓门》,是一首抨击恶人的讽刺诗。

阿庸闻声,迅速打开院门,门外的六七个人闪身而入。阿庸探头看了外面一眼,旋即关上门,与为首的女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女子会意,当即带着众刺客与阿庸一起进到了寝室内。看见王弘义的那一刻,女子的眼中瞬间燃起了一团仇恨的火 焰。

此时,阿庸和这群刺客都没有注意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早已盯住了他们。

这个盯梢者就是楚离桑。

早在这群刺客从后花园进入第四进庭院时,无心睡眠的楚离桑便察觉动静,发现了他们,随即一路跟踪至此。见他们进了院子,楚离桑也紧跟着摸了过来,然后轻轻翻过院墙,躲到了假山后面。由于寝室门没关,所以她不但可以看清里面发生的事情,还能听清他们讲的每一句话。

“阿庸,多谢你了。”蒙面女子道,“终于让我可以手刃这个魔头。”

“祭司不必言谢。他是咱们共同的仇人,我恨不得他早一天下地狱!”阿庸一脸愤恨之色。

“可你这回帮我,终归是违背了先生的命令,回头先生要是怪罪下来……”

“祭司勿虑,杀了他之后,我自会去向先生请罪,不管先生如何责罚,我都认 了。”

“那我陪你,事成之后,咱们一块去跟先生请罪!”

“祭司,这些事大可以回头再商量。”那个眼如铜铃的男子急道,“这里太危险,一刻耽搁不得,还是赶紧动手吧!”

蒙面女子点点头,目光一沉,宛如利刃一样钉在了王弘义脸上:“弟兄们,咱们跟这个魔头都有血海深仇。我先刺第一刀,然后大家一人一刀,这样我们的亲人在九泉之下就都可以瞑目了。”

“一刀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大眼男子恨恨道,“你们先捅吧,最后一刀让我萨鲁曼来,我要割下这家伙的狗头当尿壶!”

说话间,众人皆已抽出了腰间的宽刃弯刀,阿庸也抽出了王弘义藏在卧榻上的一把横刀。一时间,小小的寝室内一片刀光闪烁。

此时,躲在假山背后的楚离桑早已是万般惊骇。

从他们的对话可知,这些人都是王弘义的仇人,而且是花了不短的时间精心策划了这场里应外合的刺杀。假如在几个月前遭遇这种事,楚离桑一定会拍手称快、乐观其成,因为她当时也认为王弘义死有余辜。可现在,她不但知道王弘义是自己的生父,更对他产生了一定的感情,此刻到底要不要救他,顿时令她陷入了两难。

若是救他,这些复仇之人恐怕全都得死,自己无异于助纣为虐;若是不救,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便会死于非命,无法割断的血脉亲情也必将折磨自己一辈子。

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楚离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痛苦、纠结和无助。

寝室内,蒙面女子蹲在王弘义面前,把刀尖抵在了他的胸膛上:“王弘义,你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今天便是你的死期!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做糊涂鬼,我要让你知道,是谁杀的你,杀你又是为谁报的仇,免得你到了阴曹地府跟阎罗王喊 冤。”

说完,女子将自己脸上的黑布一把扯下。

一张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庞露了出来。

黛丽丝。

这个被称为“祭司”的蒙面女子竟然就是黛丽丝!

而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王弘义的双目倏然睁开,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黛丽丝,你居然还活着!”

王弘义昏迷之前,将金簪子插进了自己足底的涌泉穴。该穴位为肾经首穴,肾主骨生髓,脑为髓之海,故以中医的针灸之术而言,针插此穴,可醒脑开窍,治疗昏迷。王弘义武功深厚,熟知人体经脉穴位,方才吸入迷魂香,眼看就要晕厥,情急之下将金簪插入涌泉穴,竟然真的避免了昏迷。

他料定阿庸不会独自行动,肯定还有同党,所以假装昏死,目的便是将所有刺客引过来,以便一网打尽。

黛丽丝被突然醒来的王弘义吓了一跳,一时竟愣住了。趁此间隙,王弘义左手抓住刀背,右手猛地一掌击出。黛丽丝只觉一股大力猛然撞在心口上,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同时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撞翻了三四个手下,并径直飞出房门,重重摔在了庭院里。

楚离桑没料到会生此变故,但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见那个叫黛丽丝的波斯女子摔在地上,连吐了几口血,有心想上去救,却又犹豫着挪不开脚步。

萨鲁曼和阿庸大惊失色,同时挥刀急攻王弘义。王弘义方才已经拔下足底金簪揣进怀中,此时立刻翻身跃起,挥刀格挡。其他刺客见事已败露,必须速战速决,遂顾不上黛丽丝,纷纷上前围攻王弘义。

王弘义一人力敌六七人,却毫无惧色,游刃有余,转眼便砍杀了三人。

“阿庸,我平日待你不薄,为何恩将仇报?”

“呸!”阿庸又急又怒,“我的兄长就是在甘棠驿被你害死的,老子在这儿卧薪尝胆这么久,就是为了亲手杀你,为我哥报仇!”

他的哥哥便是萧君默手下的玄甲卫,去年暮春死于甘棠驿血案。

“原来如此。”王弘义又砍倒了一人,冷笑道,“不过我就不明白了,以我对你的信任,你完全可以在食物中给我下毒,何必这么麻烦呢?”

“下毒就太便宜你了!”阿庸不停进攻,“我们每个人都想亲手宰你一刀,心里头才痛快!”

王弘义哈哈大笑:“这我倒能理解,奈何你们本事不够,只能白白送死!”

阿庸不再说话,手中横刀对着王弘义连劈带砍,每一招都倾尽全力。

王弘义知道,像这种一心复仇、无惧死亡的人,即使活捉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所以跟他周旋已没有意义,便瞅了个空当一刀刺入了他的腹部。阿庸双目圆睁,仰面倒地。萨鲁曼满脸悲愤,一刀向王弘义当头劈落。王弘义赶紧闪避,虽然躲了过去,但手臂还是被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渗出,瞬间染红了身上的白衣。

庭院中,黛丽丝脸色苍白,浑身无力,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院外传来了呼喝之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显然是宅中守卫听见动静,正从各个方向赶过来。就在守卫们即将撞开院门的一刹那,楚离桑下定决心,冲过去背起黛丽丝,旋即纵身跃上西厢房的屋顶,转眼便消失了。

韦老六带着守卫们冲进来的时候,看见所有刺客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弘义满身血污站在寝室门口,一手拿着波斯弯刀,一手提着萨鲁曼的首级,揶揄道:“老六,你来得可真及时,这只夜壶送你了。”

话音未落,那颗血淋淋的脑袋便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进了韦老六的怀里。

看着那双睁得比铜铃还大的眼睛,韦老六的胃部忍不住一阵痉挛。

楚离桑背着黛丽丝出了王宅,赶紧问她该往哪个方向走。

“西边……”

“西边?西边哪儿?”

“你只管……一直往西就行。”黛丽丝声如蚊蚋,似乎随时会昏死过去。

楚离桑苦笑,只好拔足飞奔,一口气跑到了青龙坊的西坊门附近,然后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把黛丽丝放了下来,边喘气边道:“说清楚,你到底住哪儿?”

此时黛丽丝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微笑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要不你就把我放这儿吧,我自己走。”

方才在王宅,黛丽丝一直背对着门口站着,楚离桑没看清她的长相,此时借着街边人家门口的灯笼一看,顿时暗暗吃惊,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听刚才那些人喊她“祭司”,楚离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堂,只知道后来王弘义喊了她的名字,好像是叫黛丽丝。

人美,名字也美,却不知如此美貌的女子与王弘义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你叫黛丽丝?是西域人?”

黛丽丝点头:“是的,我是波斯人。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虞,名桑儿。”楚离桑仓促之下,便用母亲的真姓和自己的小名凑了个名字。

“多谢虞姑娘救命之恩!”

“你为何要刺杀王弘义?”

黛丽丝不作声,然后警觉地瞥了她一眼:“敢问虞姑娘是何人?方才为何会在王宅之中?”

楚离桑一怔,发现她目光狐疑,便道:“说来也巧,我……我也是去杀他的。”

黛丽丝颇为惊讶,忍不住盯着她:“虞姑娘也是去杀王弘义的?这又是为何?”

“这问题,好像是我先问你的吧?”楚离桑笑道。

黛丽丝歉然一笑:“他杀了我的……我的父亲。”

楚离桑心里咯噔了一下,蓦然想起了生死未卜、多半已不在人世的辩才,眼圈不禁一红。

“莫非……虞姑娘跟王弘义也有仇?”

楚离桑一脸凄然:“咱俩……咱俩一样,家父也是被他所害。”

黛丽丝越发惊讶,但见楚离桑神情凄恻,显然没有说谎,便同情地握住她的手:“虞姑娘,别太伤心,咱们一定还有机会报仇的。”

楚离桑苦笑,不由在心里感到惭愧。如果辩才真的已经遭遇不测,那么王弘义便确确实实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可就在刚才,自己却还在犹豫要不要救他……

“虞姑娘,你赶紧走吧,我自己能行。”黛丽丝不想连累她,强撑着要站起来,可终究还是虚弱,脚下一软,一屁股又坐回了地上。

“瞧你都站不起来了,还说自己能行?”楚离桑嗔笑着扶起她,“别逞强了,我送你回去。”

“不不,虞姑娘已经救了我一命……”

“正因为我救了你,才不想让你又出意外!”楚离桑转过身,把背朝着她,“快上来,别磨蹭了。”

黛丽丝不觉动容,便顺从地趴了上去。

王宅正堂,王弘义脸色阴沉地坐在榻上,苏锦瑟在帮他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韦老六和一干手下俯首站在下面,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老六,看来你和弟兄们来长安住了一阵子,就养尊处优了嘛,竟然让刺客摸到了我的跟前,还差点把我杀了!”

韦老六和众人慌忙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属下无能,罪该万死,还请先生责 罚。”

“老六你知道吗,刚才黛丽丝就把刀顶在了这里。”王弘义指着自己的胸口,“只要捅进去两寸,我就见阎王去了。我王弘义这辈子,头一回被人这么威胁,而且还是一个几乎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这事若传出去,岂不是让江湖上的朋友笑掉大 牙?”

“先生放心,谁要敢乱嚼舌头,我杀他全家!”

方才,韦老六听说今晚领头的刺客居然是黛丽丝,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已经投水而死的黛丽丝为何会起死回生,还三更半夜摸到府里来行刺。要是刚才那一幕让他撞见,他一定会认为是鬼魂作祟。

“府里跟阿庸一块招进来的有几人?”王弘义沉声问道。

“回先生,好像……有七八个。”

“好像?”

“不……不是好像,是……是八个,确定是八个。”

王弘义眼中寒光一闪:“埋了。”

苏锦瑟一惊:“爹,阿庸蓄谋行凶,其他人不见得知情啊!”

“老六!”王弘义置若罔闻,“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遵命。”韦老六慌忙给一名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爬起来,匆匆跑了出去。

苏锦瑟暗暗叹了口气。

八条人命,整整八条人命,却如同蝼蚁一般,就这么被轻轻一捻,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片刻后,伤口包扎完,王弘义才对苏锦瑟露出一个笑容:“没事了,你先回去睡吧。”

“是,爹也早点安歇。”苏锦瑟施了一礼,刚要退下,三名手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禀报,说搜遍了整座宅邸,却丝毫不见黛丽丝的踪影。

“找不着?”王弘义眉头紧锁,“莫非她会飞天遁地不成?”

方才王弘义与萨鲁曼等人打斗正酣,并未看见楚离桑救走了黛丽丝。

“先生,”韦老六弱弱道,“黛丽丝会不会是跑掉了?”

“不可能!”王弘义大声道,“她没什么武功,况且还伤得不轻,怎么可能跑掉?一定还藏在府中!”

“你们都搜仔细了吗?”苏锦瑟忽然盯着那三个手下道。数月前黛丽丝对她的囚禁和羞辱,至今仍让她记忆犹新,而且这辈子都忘不掉。

“回大小姐,哦不,回……回锦瑟小姐,”为首一人道,“弟兄们把府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搜遍了,就是找不着。”

自从楚离桑到来之后,苏锦瑟就从“大小姐”变成了“锦瑟小姐”,因为她只是养女,“大小姐”的称谓自然要让给楚离桑。苏锦瑟对此备感失落。她万万没想到,更不敢相信,养父王弘义居然会从外面找回一个似乎从未存在过的“亲生女儿”。她很好奇,总想问问王弘义这个“亲生女儿”的来历,可不知为什么,每次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

“每一个房间?”苏锦瑟似笑非笑,“我还真不信你的话。”

王弘义蹙眉看着她,显然听出了言外之意。

那个手下也反应过来,正要张口解释,王弘义一抬手止住了他,然后瞥了苏锦瑟一眼:“走吧,随爹到后院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楚离桑居住的小院,只见卧房的窗户一片漆黑,似乎里面的人已然熄灯入睡。王弘义上前,轻轻扣了两下门环:“桑儿,你睡了吗?”

屋里悄无声息。王弘义耐心等待片刻,又叩门询问。屋里终于亮起了烛光,一会儿,房门打开,绿袖擎着一盏烛台,睡眼惺忪地看着外面众人。

“绿袖,桑儿睡下了吗?”王弘义问。

绿袖点点头:“娘子今日有些不舒服,用过晚饭就睡下了。”

“不舒服?”王弘义登时紧张起来,“她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气闷头晕,娘子说睡一觉就好了。”

“好,那你好生照看着,有什么需要就说,我明早再来看她。”王弘义道,“还有,今晚府里不太平,有贼人闹事,你们当心点。”

“知道了。”绿袖说着,便要把门关上。苏锦瑟忽然伸手抵住,对王弘义道:“爹,桑儿妹妹不舒服,我这个做姐姐的,总得进去看看吧?”

王弘义明白她的用意,却沉吟着不说话。

绿袖眼中掠过一丝惊慌,被苏锦瑟尽收眼底。

“绿袖,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苏锦瑟要把门推开,绿袖用力顶着门板:“不可以,我们娘子好不容易才睡过去,谁都不能进去打搅她。”

“我就看一眼而已,又没打算叫醒她,你慌什么?”苏锦瑟微微冷笑。

“就是不可以!”

“呵呵,你一个小小的丫鬟,竟敢这么跟我说话。”苏锦瑟面带笑意,目光却犀利起来,“快让开,否则别怪我用家法!”

“我是我们娘子的丫鬟,又不是你的,你横什么?”绿袖毫不示弱,“你们家的家法,还管不到我绿袖头上!”

“好一副尖牙利嘴!”苏锦瑟冷笑,给了身后的下人一个眼色。几个手下立刻要上前推门,王弘义沉声一喝:“都给我下去!”

手下赶紧束手躬身。

“锦瑟,就让桑儿好好休息吧,要看明早再来看,何必非得现在?”王弘义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苏锦瑟无奈,冷冷扫了绿袖一眼,赶紧跟了出去。绿袖不无得意地回瞪一眼,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走出小院的月亮门时,王弘义对韦老六使了个眼色。韦老六会意,当即点了两名手下守在了院门口。

“爹,您不会真的信那丫头的话吧?”苏锦瑟跟上来,忍不住道。

王弘义脚步不停,淡淡道:“我是信我们家桑儿。”

苏锦瑟蓦然顿住。

虽然她知道王弘义的话或许是无心的,但“我们家”这三个字,还是像一根针一样在她心上扎了一下。

楚离桑帮黛丽丝翻过坊墙,然后背着她一路疾行,朝西走了五个坊,又往北过了两个坊,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然后才翻越怀贞坊的东坊墙,进入了该坊的东南隅,来到了黛丽丝住的地方。一路上,她们遭遇了好几拨巡夜的武候卫。每每听见马蹄声近,楚离桑便要费力地扶黛丽丝爬进街边的坊墙,等马队过去后再翻出来。前半程,楚离桑都是背着黛丽丝走;后半程,黛丽丝体力稍有恢复,便下来步行,让楚离桑搀着走。可即便如此,这一路折腾下来,还是把楚离桑累得筋疲力尽。

黛丽丝心里无比感激。

自己与楚离桑素昧平生,可她不但救了自己,还不顾危险和辛劳送自己回来,这份侠骨柔肠的情义,不禁让生性冷傲、从未交过知心朋友的黛丽丝感到了少有的温暖。

一路上二人说了许多话,各自讲述了自己的身世,虽然多少都有所隐瞒,但还是大致了解了对方。一番攀谈后,二人颇有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以至来到黛丽丝所住的那幢二层小楼时,彼此竟都有些依依不舍。

小楼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芝兰,位于一条巷子的深处,白墙碧瓦,从墙内探出了三两枝含苞待放的梅花,一派清幽雅致。在来的路上,楚离桑已经得知黛丽丝和她的姨娘,也就是当年收留她的救命恩人一起住在这里。黛丽丝口中描述的姨娘美丽善良,如同观世音菩萨一般,楚离桑不由很想见她一面。

“桑儿,随我上楼歇息片刻吧。”黛丽丝道,“反正天也快亮了,等晨鼓响了你再走。”

楚离桑没有拒绝:“也好,我正想拜见一下你姨娘呢。”

“姨娘一定会喜欢你的。”黛丽丝粲然一笑,刚要去敲院门,木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魁梧壮实的中年男子提着盏灯笼站在门洞里,一脸不悦之色。

“黛丽丝,你忘了先生的叮嘱了吗?为何深夜出门?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看此人装扮,应该只是仆役下人,不想一开口便是质问和数落,而且口气严厉,楚离桑不禁有些诧异。

“方伯,先生是不希望我随意出门,可也没让你把我关着吧?”黛丽丝冷冷道,“难道我出去走走都不行吗?”

“三更半夜,穿一身夜行衣出去走走?你也不怕被武候卫逮住?”方伯冷笑,“黛丽丝,你如此违抗先生命令,不光是令我为难,也是置你自己和你姨娘的安危于不顾!莫非发生在大祭司身上的事情,还不够让你吸取教训?”

楚离桑总算听出点苗头了:此人并非下人,而是奉某先生之命,以仆人身份为掩饰,专门在此保护黛丽丝和她姨娘的,本就无须听命于黛丽丝,怪不得说话口气这么冲。

听对方提起大祭司,黛丽丝的眼圈蓦然一红,说不出话了。

“你是谁?”方伯把目光转向楚离桑,满眼警觉。

“她是我的好姐妹。”黛丽丝抢过话头,“我今晚就是去找她的,不料在半道跌了一跤,崴了脚,是她送我回来的。”

方伯直直盯着楚离桑,毫不客气道:“这位姑娘,人你送到了,请回吧,这里不待客。”

“方伯,她……她是我的救命恩人!”黛丽丝脱口而出。

“救命恩人?”方伯斜过眼来,“你方才不是说崴了脚吗?怎么就扯到‘救命’上了?”

“我……”黛丽丝语塞。

见此人如此不近人情,楚离桑虽然心中不悦,但也不想让黛丽丝为难,便道:“算了黛丽丝,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咱们改日再约。”

说完,楚离桑转身欲走。就在这时,院中传出一个中年女性亲切柔和的声音:“黛丽丝,你可回来了……”

楚离桑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便见一位妇人在一老一少两个婢女的陪同下从楼内款款走出。方伯见状,终于露出些许恭敬之色,侧了侧身子,俯首叫了声“夫 人”。

想必她就是黛丽丝的“姨娘”了。

黛丽丝说姨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徐婉娘。

徐婉娘缓缓走近。借着旁边灯笼的光亮,楚离桑看见她年纪四十余岁,肤色白皙,五官秀美,神情温婉,气质淡雅如兰,虽已不再年轻,却仍风姿绰约,让人一见之下便油然而生亲近之感。

不知为什么,楚离桑总觉得她的眉眼似曾相识,仿佛早已见过,却又说不出在哪儿见过。此外,楚离桑还注意到了,徐婉娘的眼神与常人颇为不同,有点恍惚又有点空茫,像是笼着一片若有似无的轻烟薄雾。

黛丽丝一见姨娘出来,立刻泪湿眼眶,紧走几步扑进了她的怀里。

徐婉娘轻抚她的头发,柔声安慰着她。黛丽丝似乎跟她解释了晚归的原因,然后招手让楚离桑过去,给二人做了介绍。

楚离桑敛衽一礼:“见过夫人。”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跟我们黛丽丝一样好看!”徐婉娘很自然地牵过楚离桑的手,笑容满面地端详着她,“走,咱们进屋,让姨娘好好看看你。”

一瞬间,楚离桑又想起了母亲,心中酸楚,赶紧以笑容掩饰。

方伯见她们要上楼,稍微迟疑了一下,便要上前阻拦,那个老婢女忽然挺身一挡,没好气道:“死老头子,你刚才又凶黛丽丝了是吧?”

此人是方伯的老婆,名叫桂枝,表面身份是芝兰楼的厨娘,实际上跟方伯一样,都是奉命保护黛丽丝和徐婉娘的人。

“我那是为她好!”方伯急道,“她今夜一定是出去闯祸了,你没瞧见她受伤了吗?”

“我又没瞎,咋没瞧见?”桂枝白了他一眼,“可你有话就不能好好说?非得摆一张臭脸给人看?”

“起开起开,我跟你说不清楚。”

方伯想推开她,不料桂枝却双手叉腰,两眼一瞪:“你想干吗?”

“先生说过好多次了,不能让外人进来……”

“那姑娘不算外人,我看黛丽丝跟她亲着呢!”桂枝不以为然,“你别多管闲事了,睡你的觉去!”

“哎,你这婆娘,怎么就不讲道理呢?”方伯也瞪起了眼,“我这是奉命行事,啥叫多管闲事?”

“老娘就不讲道理了,你能怎么着?”桂枝挑衅地逼近他,“你要是嫌弃老娘,那好啊,外面讲道理的年轻姑娘多的是,你索性把老娘休了,再去找一个 呗!”

方伯被她逼退了好几步,气急无奈:“你你……你这婆娘,真是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爹,娘,你们一天不吵架就浑身不得劲是吧?”方才那个年轻婢女忽然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一脸不屑,“再吵我告诉先生去,把你们两个都弄走!”

她是方伯和桂枝的独生女,叫杏儿,年方十四五岁,生性泼辣,向来跟爹娘没大没小。

“嘿,你个死丫头,又皮痒了是吧?有本事给我滚下来!”桂枝指着楼上骂。

杏儿做了个鬼脸,把头缩了回去。方伯趁此机会,赶紧溜之大吉,躲进了小楼旁的厢房里。桂枝回头找不着人,又意犹未尽地骂了几句,这才悻悻作罢,拐进了院子另一头的灶屋。她必须赶紧给黛丽丝熬药,因为她方才已经看出来了,黛丽丝受了不轻的内伤。

徐婉娘似乎很喜欢楚离桑,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尽管聊的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话题,可楚离桑却觉得跟她说话有一种很安详、很温馨的感觉,甚至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心中便会流淌过一阵浓浓的暖意。

自从母亲死后,楚离桑就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当得知楚离桑已然父母双亡时,徐婉娘当即掉下泪来:“你和黛丽丝一样,都是苦命的孩子,若不嫌弃,以后我便是你的姨娘了,你要常来陪姨娘说话,好 吗?”

楚离桑忍住眼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对了孩子,你眼下在何处安身?”徐婉娘忽然问。

楚离桑有些纳闷,因为方才聊家常时,她已经跟徐婉娘讲过了,说自己寄居在一个亲戚家中,不知她为何如此健忘。楚离桑又说了一遍,徐婉娘略显遗憾地笑笑:“哦,是这样,那也好……姨娘本想让你留下来呢。”

楚离桑越发诧异,因为徐婉娘这句话也已经说过了,可看她的神情,又完全像是头回说的一样。

莫非她患上了老年人常有的痴呆之症?可是她四十多岁的年龄,无论如何也不该得这种“老年人”才有的病啊!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桂枝端着药进来,让黛丽丝喝了,然后便催促徐婉娘回房歇息。徐婉娘起身,忽然想起什么,问楚离桑:“对了孩子,你还没告诉姨娘你叫什么呢。”

楚离桑和黛丽丝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暗暗苦笑。

因为这话徐婉娘刚才也已经问过了。

楚离桑只好又说了一遍,说自己叫“虞桑儿”。

“虞桑儿……真好听的名字!”徐婉娘心满意足地笑了,“答应姨娘,以后一定要常来啊。”

楚离桑点了点头,然后再次注意到了她眼中那片若有似无的轻烟薄雾。到底是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的眼睛,又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她的心智呢?

徐婉娘和桂枝离开后,黛丽丝察觉到了楚离桑的困惑,便叹了口气,道:“如你所见,姨娘有时记不住事。刚说的话,她会转眼即忘,见过的人也是。”

楚离桑心里一阵难受:“为什么会这样?姨娘这样子……已经多久了?”

黛丽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多久了。我只知道,当年姨娘收留我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可她却一直都能记得你,对吗?”

黛丽丝眼中泛出了泪光,脸上却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是的,她记得我,从收留我的那一天起,直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忘记我。”

“她只问过一遍你的名字?”

黛丽丝点头。

“可她却问了我好多遍。”楚离桑苦笑。

“姨娘一定会记住你的。下次你来,她一定会认出你,相信我。”

“但愿如此吧。”楚离桑勉强笑笑,“除了记不住眼前的事,姨娘是不是把过去的事也都忘了?”

“是的。她全部的记忆,都是从她丈夫开始的……”

“她丈夫?”

“一个以掘墓为生的男人。”黛丽丝苦笑,“一个远远配不上姨娘的男人。”

“姨娘怎么会嫁给那样的人?”楚离桑愕然。

“我当年也问过姨娘这个问题。”

“她怎么说?”

“她说……她也不知道。”黛丽丝顿了顿,又道,“后来姨娘倒是跟我讲了一些,她说她最早的记忆,是从一片墓地开始的……”

“墓地?”楚离桑顿觉毛骨悚然。

“是的。姨娘说,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记忆,是她坐在一口棺材里,而棺材就在深深的墓坑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儿,就仿佛她是从棺材里面出生的一 样。”

楚离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后来呢?”

“当时,那个男人就站在棺材边,好像吓得不轻,后来知道她还活着,就把她带回了家。姨娘问他是谁,他说他是姨娘的丈夫。当时姨娘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离开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跟他一起过了……”

“那个男人撒谎!”楚离桑不禁义愤,“他肯定是骗姨娘的!”

“后来姨娘也猜出来了,可一来感于救命之恩,二来那个男人也待她不错,姨娘便没有离开。”

“再后来呢?”

“再后来,姨娘就收留了我。有一天,一群壮汉突然冲到家里来,要带走姨娘,那个男人想反抗,被他们一推,撞在石磨上死了。再往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被送到了祅祠,姨娘被送到了这里。我十六岁升任祭司那年,大祭司便让我跟姨娘重逢了……”

“这个大祭司,是否就是你和方伯说的那个‘先生’?”

黛丽丝摇摇头:“我昨晚没跟你说实话,其实王弘义杀害的不是我父亲,而是……而是大祭司。”

楚离桑惊讶:“那……那你们说的这个先生又是何人?”

黛丽丝迟疑,显然有难言之隐。楚离桑见状,也不便再追问。

寒夜既漫长又短暂。很快,耳畔便已隐隐传来承天门上的隆隆晨鼓之声,紧接着六街鼓也依次擂响了。

楚离桑旋即跟黛丽丝告辞,离开了芝兰楼。

天色渐渐亮了,眼前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楚离桑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时竟有些恍惚,感觉昨晚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徐婉娘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身世,也一定有着一段坎坷的过往,否则她不会“出生”在一口棺材里,还被一个掘墓人带回家做了老婆,更不会被某位先生郑重其事地保护起来。

如果姨娘能够清楚地记得过去的一切,她必然会活在痛苦和忧伤之中。楚离桑想,就此而言,她忘记了一切过往,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为了尽快赶回青龙坊,也为了避免让人认出自己的“逃犯”身份,楚离桑低头从怀贞坊的南坊门出来之后,往东步行了两个坊区,终于在兰陵—靖安街口雇到了一辆马车。

楚离桑低头钻进车厢的瞬间,一骑白马恰好从兰陵坊的东坊门出来,与马车擦肩而过。

马上的骑者是萧君默。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对方。

马车向南行去,白马朝北疾驰。很快,二者便各自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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