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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污浊 谎言 残酷

第三天,仍是灿烂艳阳。

上午,北野坐在桌边练习弹吉他,陈念趴在窗台边望着忙碌的巷子。正值早市,很多菜农在路边卖菜。

某个时刻,屋内的旋律停止了。

陈念没动,仍趴着,不一会儿,视线里出现北野的鞋子,陈念仰起脑袋望,他跳上了窗台,说:“出去走走。”

她准备撑着窗台爬上去,北野俯身把手递到她面前,陈念顿了一秒,把手交过去。

他稍稍一提,把她拎到窗台上,还不忘嘲讽一声:“瘦得跟猴儿似的。”

陈念:“……”

北野一跳,降落在水泥板上,回头朝她伸手。水泥板不宽,陈念脚微颤,缓缓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托举下,安全滑落到水泥板。

两人贴着墙横着走过狭窄的水泥板,走下消防楼梯,到了院墙上。

墙角下蹲着一个卖新鲜苞谷的菜农,掰掉的苞谷叶子在一旁堆成小山。

北野纵身一跃,轻松下了院墙。

陈念还杵在上边,茫然望着,左挪右挪,想找个较安稳的位置。

北野朝她伸出手臂,示意往他怀里跳;陈念抿紧嘴巴,极轻地摇了一下头,表示不用帮忙。

北野哼一声,收回手,等着看笑话似的望着蓝天下她的白裙子;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忽然就奇怪地勾了一下唇角,别提多坏了。

陈念后知后觉,脸发烫,小心地捂了一下裙子。

于是看不到了。

北野说:“再不下来,我走了。”

他作势要转身离开,唬她:“你就站在墙上等我。”

陈念哪肯,赶紧捂着裙子蹲下,降低重心:“别……”

北野见她急了,心里才有些舒坦,他“勉为其难”地朝她伸手,说:“我接着你,不会摔。”

陈念下狠心跳下去,撞进少年怀里。他把她稳当接住,落在蓬松的苞谷叶堆上。

早市上,附近城镇的农民都拿自家种养的果蔬家禽来市里卖。

路遇非常新鲜的黄瓜,北野买一根,在路边水龙头下洗干净了掰两段,一段给自己,一段递给陈念。

陈念接过来,跟在他身后咬黄瓜。

走着走着,看见一群小黄鸭子,毛茸茸一小团,密密麻麻挤在不算大的纸盒里,你挤我我啄你。

陈念多看了几眼,北野瞧见,问:“想要么?”

陈念轻轻点一下头。

北野蹲到盒子边,目光扫一圈,揪出一只小鸭子,翻转过来看看它的屁股,小鸭子两只蹼在半空中踢腾。

他放回去,又抓起一只看。

陈念将信将疑看着他。他选了第二只,推到陈念脚边,又把第一次选的那只揪出来,也送到陈念脚边。两只小鸭呆头呆脑地仰望陈念。

陈念蹲下来摸它们的脑袋。

北野付了钱,说:“走吧。”

两只小鸭子扑腾着小翅膀小短腿,摇摇晃晃跟着陈念跑。

他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厂区大门走。大院里空荡荡没有人,陈念跟着北野,两只小鸭子跟着她。

到了家里,它们还围着陈念脚边转,陈念上厕所,还要跟着跑进去。北野抬脚把两只鸭拦在门口,斥它们一身黄毛果然不正经。

这倒好,鸭子转头认他,他走哪儿它们跟到哪儿,北野不耐烦,把它们揪起来扔进鞋盒。

电话响了,北野接起,走到一边,

“操,你他妈的管不住腿是吗?”

“老子说过叫你别干了!”

“再有下一次你他妈……”北野听见浴室开门的声音,从窗户跳了出去。

过会儿他回来了,脸色不太好,对陈念说:“我出去一下。”

陈念盯着他看。那是她特有的眼神,干净,清淡,总是没什么情绪,却像一只会牢牢抓人的婴儿的手。

北野神色微变,莫名低了声音,说:“朋友有事。”加一句,“一起长大的朋友。”

陈念还是看着他,又点了一下头,转身去跟鸭子玩。

北野眼睛追着她看了一会儿,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给她:“卷帘门的。”

陈念说:“我又……用不着。”

北野说:“万一你想出去走走。”

陈念说:“我不想……出去走走。”

“……”北野默了默,还是把钥匙给她:“拉门的时候注意,别伤了手。拿着。”

陈念伸手接,他又收回去,在柜子里翻出一根红色的毛线绳,把钥匙穿起来,挂在她脖子上。

陈念任他给她戴上,低头看一看,也没说什么,拿了个小碗给鸭子装水喝。

北野走几步又回来,从旧沙发缝儿里把遥控器翻出来,说:“没事做就看电视。”摁几下,没反应,似乎是电池没电了。

他掀开遥控器屁股后的盖子,用力摁了几下电池。

陈念仰头看他,说:“我有……书。”她指指自己的书包。

北野顿了顿,说:“哦,看书。”低下头还是把那两节电池拆了下来,盖子摁回去。

他从卷帘门底下钻出去,把门拉上时,陈念仍蹲在地上玩小鸭子,也没和他告别。

他快步跑过走廊,下了楼。头一次,人还没离开,就想回去了。

帮朋友收拾了一堆破事儿,

北野骑摩托车回来时,已近黄昏。老远就看见树下白色的影子。他忽然有些想笑,却没有笑;加速冲过去刹了车。

陈念在树影下扫地,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条笤帚的纹路。北野见了,心里头有丝说不清的情绪,好似扫帚的细纹划在心上。

他从车上下来,说:“这些叶子你管它做什么?”

陈念说:“扫了,看着干……净。”

走上楼,发现楼梯也扫了。到走廊上,煤灰,纸屑清理得干干净净,自行车鸿运扇等废旧用品也摆放整齐。

北野说:“又不是让你来做清洁工的。”

陈念跟在他身后,没应答。

北野声音又低下去,认真问:“很无聊,没事做么?”

陈念摇头:“看书了。这算……中途,休息。”

“呵,休息。”北野淡嘲,走进屋,却看见她的书本展开放在桌上,风吹过翻动一页。一瞬间,心也轻得像那页纸。

他转身,扔一包东西给她,她慌忙接住,是一包甜话梅。出去一趟,必给她带零食。

陈念把话梅放进书包里。

他揪着衣领抖动扇风,从冰箱里拿出瓶啤酒,往桌沿上一磕,瓶盖开了,掉落在他手心,抛进垃圾篓。少年仰头往嘴里灌啤酒,咕噜咕噜,喉结上下滚动。

陈念愣愣看着。他低下头,逮到她在看他,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她别过脸去。

“晚饭想吃什么?”

陈念拿手顺了顺裙子,坐下,说:“都……行。”

她低头要继续看书,教科书被北野抽走。她抬头看他,他说:“好好说话。”

陈念不晓得怎么了,眼神困惑而迷茫。

北野起身,从柜子底下翻出一本书,拍拍上边的灰尘,摊开了递到她面前,说:“读书。”

陈念耷拉下眼皮,是小学语文课本。

北野翻着书页,很快挑选出一篇课文,手指在汉字上,敲了敲:“下雪啦。”等了几秒,侧眸看她,“看我干什么,看书。”

陈念于是看书。

北野:“念。”

陈念:“……”

小学课本上画着各种小动物,每个汉字上边都有拼音,幼稚极了。

北野说:“下雪啦。”

陈念说:“下……雪啦。”

“下雪啦。”他重复一遍,音低如大提琴,清沉朦胧。

“……下雪啦。”

“雪地里,”

“……雪地里,”陈念无意识用力点了一下头,勉强把话说出口。

“来了,”

“来了,”

“一群小画家。”

“……一群小画家。”

北野:“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陈念:“……”

“别紧张,在心里说几遍,再慢慢说出来。”北野说。

陈念垂眸,按他说的在心里念了几遍,才极缓慢说:“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她说完,小心而隐悦地抬眸看他;他虽低着头,也正看着她,眼皮上抬出两道深折,目光从眉骨下射过来,极淡地笑一笑,低下眸继续看书了。

夕阳在脸颊上轻轻一触,心就跳乱了节奏。

“小鸡画竹叶,”

“小鸡画……竹叶,”陈念未可知地磕巴了,自觉地垂下头。

女孩的心思像一个湖泊,而他的声音是湖上的泡沫。

“小鸡画竹叶。”北野重新念,嗓音低沉;

陈念收了心,轻缓说:“小鸡画竹叶。”

“小狗画梅花。”

“小狗画梅花。”

“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

不用颜料不用笔,

几步就成一幅画。

青蛙为什么没参加?

他在洞里睡着啦……”

窗外的天空色彩缤纷,不知不觉,太阳就下山了。

烤面包香味飘进来。

一切都成了金色。

早晨,纷繁的人声从窗外传来,北野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睁开眼睛,他缓慢地回身看,床上空空如也。

北野一下子坐起来,屋内景象一眼收纳,陈念不在。

北野跳下床,盒子还在,两只鸭子却不见了。

卷帘门从里边锁着,北野从窗户跳出去,站到院墙上望一眼巷子。陈念不会自己跳下去,何况带着两只鸭子呢。

天空中传来缥缈的读书声。

北野回头望一眼,沿着消防楼梯上到楼顶,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语调四平八稳,声音天生轻柔:

“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乌鸦看见一个瓶子,瓶子里有水。……可是瓶子很……高,”她停下来,琢磨了好一会儿,又继续,“瓶口又小,里边的水不多,……它喝不着。怎么办呢?……”

她捧了本书坐在楼沿边,脚荡在空中,因低着头,一缕碎发掉下来,她捋了捋,过会儿又掉下来。

北野过去坐到她身旁。

陈念把书阖上,放到一边。

两人肩并肩坐在早晨的楼顶上,脚下人群忙碌,楼房高低错落,远处一条铁轨,杂草随着铁路线消失在天边。

陈念说:“我找书的时候……看到这个。”

是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

陈念看着他,眼睛问话;北野却偏作不知:“想问什么?”

她没办法,只得用言语说出来:“……你看过?”

“没。”北野手撑在背后的地面,望天,“我妈买的。”

陈念“哦”一声,点点头。

隔几秒了,他冷笑:“拿来当道具扮演修女。”

陈念似懂非懂,蹙眉看他,但他看着远方,晨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她从他的眼里看出,他想离开,去远方。

火车笛声破风而来,陈念眺望。铁皮车载着无数人驶向远方。一个多月后,那里边也会有她的身影。

两个少年远望着。

金色的烤面包香味又飘来了,少年们饥肠辘辘。

北野突然站起来,说:“去流浪吧。”

逃跑吧!

男孩和女孩很快达成一致,决定了离家出走。

为期一天。

他们带着吉他和鸭子,心怀与平时不一样的期待和紧张,从院墙上跳下去;他们买了新鲜的烤面包,当做干粮;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菜篮子,小山羊,老头子,乞丐……都让他们新奇,让他们入迷。

一天,他们能走多远?

他们心跳加速,沿着巷道一路走到火车公路交叉站口,自此远离城市,沿着铁轨往远方走。

走到江边,两个少年停下来坐在岸边,吃面包补充能量,看着货船客船穿梭而过,船上的锅炉房冒出一股股白烟。

休息够了,他们继续走。

过了三水桥,铁轨在杂草丛生的大地上蔓延。

一整天,他们似乎走了天涯之远。陈念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学校,家,一切悄然离去,它们对她施加的影响减弱了,消失了。

她自由了。

她和他并肩走在铁轨上,摇摇晃晃保持平衡。

脚底的铁轨传来震颤,北野说:“火车来了。”两人从铁轨上跳下去,鸣笛声由远及近,他们走在杂草高过人的这边。

而另一边是向日葵花田,陈念望着,说:“那边好看。”

“那就过去。”北野说着,走上枕木。火车飞速驶来,百米开外。少年穿过铁轨,踩着枕木飞跃到向日葵的那一边,回头冲她招手,“来啊。”

陈念心一紧,身子往前晃了晃,扭头看,迅速扩大的火车头像一只巨大的机械昆虫。

七十米,五十米,火车声响震耳欲聋,陈念的心剧烈搏动,她往前迈了一步,第二步如千钧重。

身体跃跃欲试,精神高度紧张,她的心要冲过去!

三十米,十米,……

嗖!……

向日葵和少年被红色的怪物吞噬,火车横亘在两人之间。

陈念最终没跳出那一步。

强风与气流像要把她的脸扯掉,把她的驱壳和灵魂撕开。她的白裙子在风中拉成一面旗帜。

火车疾驰而过,少年重新出现在那片向日葵花田,安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天地寂然;一趟看不见的火车永远停在那里。

五月,

花开草长,云动风轻,陈念站在兵荒马乱的铁轨这边,逃跑的刺激潮退下去,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绵长的悲伤。

陈念锁好自家的门,才走到楼梯口就看见等候着的北野。

夜里的雨水把庭院清洗得干净,耳环花开了,紫红色一大片热闹。他弯腰在一旁精挑细选。她的脚步声都没引起他注意。

陈念下楼到他身边,他已摘下两朵,拉成长长的细丝耳环,粉紫色的花瓣是吊坠,浅绿色的花萼塞进她两边耳朵里,说:“好看。”

陈念:“……”

她摸摸耳朵,有点儿痒,也没摘下来。

戴头盔时也分外小心。

北野载着她,在离学校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停下。

“就到这儿。”北野说。

“好啊。”陈念轻声答。

知道他不想同学们看见了议论她。

她下车,把头盔还给他,他把买的面包和零食递过来,交代:“要全部吃掉。”

“好。”她声音轻轻的。

她往纸袋里看,闻了闻,他解释:“换了种口味,红豆的。——嗯,你喜欢红豆吗?”

“喜欢的。”陈念点点头。

“哦,这个。”北野从兜里摸出一个发卡,很简单的款式,浅绿色。

陈念接过来,微微愣神。

“你……”他指了指她的头发,手指在额头边比划着,“低头时总掉下来。”

“谢谢你。”她脸热地低下头,道谢也是轻轻的。

他转过头去,极淡地弯了一下嘴角,陈念抬头时正好发现,看着他。

“看什么?”

“你为什……么笑?”

“小结巴,听你说每一句话,我都可以笑。”他说。

他说的笑不是上次她说过的笑。

她红着耳朵又垂下头,看见自己脖子上还挂着那枚钥匙,像小学的孩子。那片钥匙她至今没用过。但她想一直戴着,他也想她一直戴着。

北野也看着,心像被串钥匙的细线缠绕,他抚摸那片钥匙半晌,说:“去吧。”

陈念走几步了回头看,北野插着兜跟在她后边,隔着五六米的距离,表情平定,眼里有股叫人安心的力量。

陈念深吸一口气,往学校走,知道他一直在她身后。

离学校还有几十米时,陈念看见了魏莱,她靠在院墙上边抽烟,周围还有几个混混模样的女生,衣着打扮比没退学时更嚣张。

她见了陈念,嘴一勾,就走过来。

但尚未靠近,目光看到陈念身后,像是被震慑,人停下了。

陈念知道有人教训过她们,她平静地从她们身边经过,周全地进了校门,回头看,北野仍在她身后不远处。

陈念抿紧嘴唇,走了。不久,又忍不住再次回头,这次,北野不在了。

陈念回到教室,心里安定极了。拿出课本背文言文,直到下早自习,小米才发现异样:“念,你耳朵上戴的什么呀?”

陈念一愣,赶紧把耳环花取下来。

小米凑过来:“耳环花呀,真好看。小时候总带,好久不这么玩了。你还真是童心未泯。”

小米戴着玩了一会儿,没兴趣了,还给她。

陈念从课桌里拿出最厚的牛津字典,把花瓣梳理好了,夹在字典里。

她把字典藏回去,像藏一个秘密。

刚放好,手机响了。陈念忘了静音,赶紧掏出来,是郑易。陈念看小米一眼,小米点头示意给她放风。

陈念弯腰到桌下接电话:“喂?”

“陈念,”郑易说,“我这两天太忙,你还好吗?”

“好的。”陈念低声说。

“今天去上学没遇到不好的事吧?”

“没有。”

“那挺好。最近有重案,不能去看你。如果遇到什么麻烦,给我打电话。我第一时间过来。”

“好的。”

陈念从桌下钻出来,肚子有点饿。从书包里拿出纸袋,竟有四个面包,她哪里吃得完,给了小米两个。

“正好没吃早餐。”小米张嘴大咬一口,呼,“好好吃,哪儿买的?”

陈念没答,心想,刚烤出来的更好吃呢。

上课铃响,陈念翻书包时摸到那袋话梅,心里一动,偷偷塞了一粒在嘴里。

转眸却见班主任走进教室,陈念神经一紧,好在老师并没注意她。老师寻常交代,说临近联考,上下学要注意安全。

同学们当例行公事,没人在意。但课间有人说,别校有女生被侵犯,传言绘声绘色,说是夜里穿着雨衣的人。有人心有余悸,有人不挂心上。

上午做课间操,伸展运动,旁边的曾好打到了陈念的手。

陈念看她一眼。

“陈念,对不起。”

陈念弯着腰,没说话。

“陈念,真的对不起。”曾好稍稍哽咽。

陈念侧过身体,说:“我们……都一样。我也没说出,实情。一开始。”

“但你后来还是告诉我了。”曾好又难过又恨,眼里含泪,“魏莱她们骂我打我,又踢又踹,你以为我爸妈不心疼吗?那天回家我爸妈都哭了。可有什么办法?

我妈说,魏莱那种坏学生是管不住的。没人能束缚她们,马上要联考了,我得安心学习,不能一天到晚被她们缠着,如果她们还来报复怎么办。我的未来就毁了。她们没什么可损失的,但我玩不起啊。”

陈念“嗯”一声。

“对不起,前段时间班上同学欺负你,我也不能做什么。”

“你原本,就做不了什么。”陈念淡淡地说。

这话并不能让曾好好受,她又问:“你现在还好吗?”

陈念想了想,说:“挺好的。”

“魏莱有去找你吗?”

“……”陈念望一眼天空,说,“有人……保护我了。”

放学后,陈念走到校门口,不用再在门房等待,远远就看见站在街对面的北野。

隔着清一色的学生们,眼神对上,轻触一下便交错开。

像对了一个暗号。

他拔脚从路对面走来,逆着人群。

陈念往家的方向走,到校园墙角边的转弯时,余光往身后一瞥,少年在五六米开外,插着兜,表情平定。

于是觉得安稳。

夏天的路,绿树成荫,繁花似锦。

一天又一天,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护送她放学;到了她家门口或者他家屋顶,两人坐在台阶上读一段小学课文练习说话。

第二天,他又在晨曦时分去送她,带一袋新烤的面包和薯片饼干糖果之类的零食,然后无声地尾随。

那次假期后,学习忙碌,他们很少有机会说话,除了念课本矫正,相对时也无言。

有时,她看见他手臂上脖子上遮不住的伤,知道他又打架了,她不会问他近况如何。

有时,他听见路上学生议论考试题,知道又有模拟考了,他也不问她成绩怎样。

那是无关他/她的陌生地带。

直到有一天放学,陈念走过校园院墙拐角时,习惯性地回头看北野,却看见李想朝她跑来。

“陈念!”

“嗯。”陈念看了身后的北野一眼,转过身去,和李想一起并肩往前走。

“你……家不……在这边。”

“哦,今天我姑妈生日,我去她家吃晚饭。”李想笑起来永远那么爽朗,“陈念,你这次模拟考比上次考得好诶。”

“这次题目……简单。”陈念说。

实际上她名次下滑了。很难说魏莱和班上同学的干扰没对她造成影响。

比起这个,陈念更在意此刻身后的那道目光。她怀疑自己脑袋后边长了眼睛,仿佛能看到北野冷漠的神情。

李想揉揉脑袋,心知肚明,原本想给她打气,但此刻她心不在焉,看来不该提成绩。

他赶紧从包里拿出一摞试卷:“给你。”

陈念不解地看他。

“省重点的模拟卷和复习资料。”

“谢谢。”陈念接过来。

“最后一个月,加油啊。”李想鼓励道,“别忘了,咱们可约好了北京见的。”

陈念默不吭声,觉得后背窜起一阵寒意。

到岔路口,李想与她告别。这条路没有同校学生了,北野走上前,到停着摩托车的路边,把头盔拿出来戴上。

陈念站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他并不招呼她。她把试卷装进书包,自己走过去,自己拿了头盔戴好。

他不看她,跨上摩托车,背脊上写着沉默二字;

她扶住他的肩膀,跟着跨上去,坐在他身后,像往常的无数个清晨和傍晚。

北野发动摩托车,瞬间冲进黄昏里。

不是回家的方向。今早北野和她说过,星海公园音乐广场上有摇滚音乐会,问她去不去。她说好。

北野把车停在公园外,和她步行进去。公园里挤满了年轻人,两人像两条平行线,无数人穿梭而过,居然也没挤散。

经过一个卖热狗的小摊,北野买了两个,塞一个给陈念,外加一瓶冰红茶,动作粗暴,看也不看她。

陈念看他后脑勺一眼,不说什么,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吃。

广场上人越聚越多,舞台上工作人员在调音响。

他不说话,她也不是傻瓜;知道他生气,她也内疚啊。

想打破尴尬,于是想了好几遍组织语言,终于主动问:

“你不去吗?”

北野低头看她。少年的眼睛像他身后渐黑的天空,深不可测,她心头一跳,别过目光去,小声说:“你的,吉他。”

“闹着玩儿的。”他淡漠地说,重新看向舞台。

言下之意,上不去台面。

陈念小声夸他:“我上次,听,感觉很好啊。——好好听。”

北野侧脸冷淡,但她看不见的另一边脸上,唇角勾了勾。

陈念见他无动于衷,少年难哄啊;琢磨着想再使把劲儿,说,什么时候又弹给我听啊。

准备好了要开口,一声巨大的鼓响,音乐会开始了。

现场气氛被点燃,年轻的人们抬起手掌在空中挥洒,他们尖声呼叫,身体跟着台上的人摇晃,扭摆,从头顶到脚尖,像一台台永动机。

音乐震耳欲聋,要把天上的星子摇下来。

陈念一个字也听不清,台上的人扯着嗓子像狼嚎,像鬼哭,是她欣赏不来的躁动。分贝震动她的胸腔,她被挤来挤去,身不由己。一转眼,北野不见了。

陈念赶紧找。

一首歌过去,两首歌过去,她已不知身在何处。

香水,异味,她在陌生的人群里挤来挤去,一身热汗。

她找不到他了。

已经不知道唱了几首歌。

她渐渐惊惶。

吉他手在台上嘶喊:“我闯入你的生活,却走不进去你的心;我……”

歌声戛然而止,架子鼓还在打,配乐还在,话筒却被人抢走:“喂!”

一个音符,是陈念熟悉的声音。

她猛地望去,隔着人山人海,舞台光亮如一个白洞,

“小结巴,”北野声音低低的,透过麦克风,不真实地在广场上空回荡,“到舞台这边来。”

大屏幕上,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又说了一遍:“小结巴,到舞台这边来。”

疯狂摇摆的听众全停下,像集体被解除魔法。

台上的人把话筒抢回来,推搡了北野一把,他推回去,年轻人气盛,打了起来。有人去劝架,被乐队误伤。

看啊,打架了,多热闹啊!更多的人热血沸腾,跃上台掺和。

陈念跳起来,朝舞台方向飞奔。

人群密集像栽满秧苗的稻田。

她用力拨开他们,推走他们,挤开他们,撞开他们,她朝舞台方向飞奔。一往无前,如同奔跑在宽广的草原。

电闪雷鸣如期而至,台上打架的人越来越多,陈念跑向舞台,盲目地喊:“北野!”

她尖叫:“北野!”

突然,她看见他了,他也看到她。

青白的闪电下,无数年轻人往台上涌,如江里挣扎的鱼。

陈念朝人少的角落跑,台上的北野也朝那个方向跑,到舞台尽头,他们同时朝对方伸出手。空中,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北野从台上跳下来,拉着她冲进夜幕。

两个少年跑到公园门口,迅速戴好头盔,坐上车,摩托车疾驰而去。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昏黄。警车逆向而来,赶去公园。红色蓝色的警车灯光划过少年们的头盔。

陈念在晚风中战栗,眼睛兴奋地圆瞪。狂风像一双湿润的手,紧紧捂住她的口鼻。

速度,刺激,是他们这个年纪期待,惶惑,拼命追求,却无福消受的。

她抱着他的腰,穿过夜色中的霓虹光影。

冲至他家的大树下,急刹车;风声,轮胎摩擦声,回归沉寂。

黑夜中,她紧贴着他的后背,像两只蜷缩的虾米。

他没有动,任她拥抱着;

她没有动,始终不松手。

疯狂刺激后的颓废与空茫渐渐将少年们裹挟;

摇滚歌手的旋律飘过来,我闯入你的生活,却走不进去你的心。

这歌词并不悲伤,你知道,

有些人,只能走进你的心,却无法走进你的生活。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直到你眼中乌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经虚度了世界……”

陈念坐在屋顶的晨曦里,轻声念本子上的诗歌;北野在她身旁,低头弹吉他。

清风吹过屋顶,纸页和少年的头发飞扬。

陈念念完了,扭头看北野。他也弹完一串和弦,目光从眼角斜过来,瞧她半刻,说:“有进步。”头又低下去,手指在吉他上轻敲几下,开始另一串和弦。

不太熟练,断续而反复。

少年们都在练习。

巷子里各色早餐香味传来,全是城里最特色的小吃,蒸糕,炸糍粑,煎豆皮,红薯饼。

陈念说:“原来,曦岛还有,这个地方。小米说,那个红豆面包,是她吃过,最好的。”

北野看她一眼。

陈念解释:“小米是,我同桌。”

北野问:“你们以后还会是朋友?”

陈念点头:“会。”

“为什么确定?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

“小米也会,去北京,我们约好的。”

北野没接话了。

陈念忽意识到什么,低下头。头低下去,念头却冒出来;压抑不住,涌到嘴边,她想说什么,却吓一跳,把那句话咽了下去。

她重启话题,问:“这里是,你家吗?”

“不是。”北野说,“我不是曦岛人,小时候跟着我妈过来,被她丢在福利院。”

陈念不知如何接话。

“你呢,本地人?”

“嗯。但妈妈去了温州,打工。”

北野没说话,弹着不成调的歌子。

陈念轻荡双脚,望见那条铁轨,想起那次出走,胸口渐渐涌上一阵不安分的冲动。

“北野?”

“嗯?”

她双手撑在楼沿,俯瞰楼下,像要掉下去,又猛抬头,说:“要等不及。”

“等不及什么?”

“离开这里,离开家乡。……时间再,快一点,就好了。”

“为什么想走?”

“走得远,就能长大了。”

“为什么想长大?”

“不想做,弱者。幼小的,都是弱者。”陈念说,“长大了,就能自己保护自己。”

和弦中断一秒,北野侧头看她,鬓发滑落在他干净的侧脸:“有人会保护你。”

“没有。”陈念摇头,“危险是无处不在的;恐惧是不可……被保护的。”

只有自己。

少年们盼望长大的心,急切,不安,颤抖,像弯弓上一支要离弦却被手掌死死拖住的箭。

陈念执着地望着远方,北野以同样的眼神望她。

最终他说:“你会去更好的地方。”你会长大成更好的你。

“你呢?”她扭头。

“我去哪儿都一样。”他笑了笑,有些寂寞。

“你想……离开家乡吗?”

“你说离开这里?”指尖的音符继续跳跃。

“嗯。”

“想。”

“什么时候?”

“很快。”他说。

陈念微微笑了,很快。

“我也将待不下去。”北野说。陈念来不及揣摩这句话里的意思,他又平淡地说,

“我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

陈念想起他母亲和父亲,想起同龄人对他的嘲笑和羞辱。她轻声说:“我也……不喜欢他们。”

她这么说了。

仿佛这样,他们就是一样的,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仿佛楼顶上的两个少年并肩面对一个对立的世界。

北野听言,沉默。

我讨厌这座城市。

还好没有太早遇见你,不然我会爱上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

那真是要我的命。

手指在吉他弦上滑一遭,少年缓缓唱起了歌,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并肩同坐的日子,只是暂时。谁都清楚,分别在即。

陈念仰起头吹风,天空是淡淡的蓝。

“呜——”养鸽人吹起哨声,成群的白鸽从头顶飞过。

火车汽笛响起时,少年们站起身,沿着消防楼梯下去。陈念没注意,脚步踩空,要摔下去,北野俯身一拉,把她捞起来,说:“小心啊。”

在她耳边,低低的嗓音一如听了一个清晨的和弦。

陈念红了脸,揪着他的手臂。

他没有松开她,稍低下头,轻吻她的耳垂。陈念战栗,闭上眼睛。

被他吻过,整张脸都在烧。

她快乐,欣喜,又害怕,难过。

北野把她载到学校附近,跟在她身后走,目送她走进学校。她和以往一样,回头看他。

彼此的眼里都有了心事。

是星期六,陈念的学校要上课,北野一整天无事可做,也没了心情找朋友们玩。

房间被陈念收拾得很干净,躺在床上也有她的气味。

联考的时间越来越近,她也要走了,可他都习惯她了,怎么办?

有股难言的烦躁,从楼顶弥漫下来。

他皱眉,翻身下床,坐到桌边翻开圣经。陈念练习读书时翻过很多遍,他随意看看,那纸极薄,合上书时,竟不小心撕下一页。

马太福音。

北野把它夹回去。余光发现异样——纸盒里的小鸭死了,不知何时被老鼠吃掉内脏。

他把鸭子连纸盒一起处理掉,心情复杂,想着明早再去买两只,陈念应该不会发现。

下午不经意睡去,过了头。快黄昏,北野匆忙套上衣服,边给陈念发条短信,忽听门外窸窣声。他放下手机过去掀起卷帘门,撞上女人漂亮而浓妆的眼睛。

是母亲。

他的脸冷漠下去。

女人也愣了愣,没料到这个时候他在。

“我来拿点儿东西。”她微笑。

北野侧身让开。

她进屋把柜里自己的衣物收出来放进箱子,走去浴室洗手意外看见女孩的裙子和内衣裤。她拉着箱子出来,笑问:“有女朋友了?”

北野没回答,望着一旁茂密的桑树。

“你小子倒是长得和你爸一样招桃花。”她伸手去捏他的脸,手被少年无情打开。

“一样的倔脾气。”

北野早已寒了脸。

女人知道他最反感她提他父亲,不说了,走几步,想了想,从包里拿出几张钱:“喏。拿着。”

“不要。”

女人的手在空中晾半天,见他不接,也不强迫,塞回包里,忽问:“你伯父偷偷给你打钱了吧?”

北野不回答。

“我是你监护人,他要打也该……”她看见他眼里更深的冷意,闭了嘴,走了。

北野把卷帘门拉下,狠狠踩一脚关上,锁了门。

厂区空旷,远处,女人打电话的声音传来:“……呵呵,嫌我脏?你侄儿从哪里冒出来的?……”

北野没理会,月后他去北京闯荡,也不会同她讲。

他快步下楼,戴好头盔,发动摩托车疾驰而去。

陈念坐在台阶上,短信只有两个字:“迟了。”她把手机收回去,托腮等他。

“你在这儿干嘛,不回家啊?”

陈念抬头,是徐渺。她来上学了,人规矩了,此刻看着陈念,表情不自在,咕哝一声:“之前对不起。”人就跑上了她爸爸的车,这些天她父母把她看管得很严。

太阳西下,陈念坐在原地,北野还没来;

出校门的学生渐渐少了,路人议论:“那边车祸好吓人,现在骑摩托车的人真……”

陈念一愣,冲下楼梯去:“不好,意思,我想问下,车祸?”

“兰西路和学府路那边,一个骑摩托车的,年纪应该是学生吧。”

“颜色?”陈念急道,“车,颜色。”

“好像是红黑色。”

陈念冷汗直冒,立刻掏出手机打给北野。盛满夕阳的狭窄小屋里,手机在桌面的《圣经》封皮上震动。

她飞奔过去。

经过一家花店,店员倒水时她正冲过,来不及收手,脏水泼她一身。店员慌忙道歉,她头也不回跑开。

跑到交叉口,她汗湿成了水人。路口果然有车祸,她急匆匆拨开人群挤进去,一片惨状。然而,车不是那辆车,人也不是那个人。

陈念又费力地挤出来,心想万幸。

热汗如蒸,她得再回去学校门口等他。

快步走了一段,听见身后摩托车响,她回头便看见了北野,正快速朝这方向过来。陈念要迎去路边,身后突然一股猛力,她被捂住嘴拖拽去昏暗的小巷。

摩托车疾驰而过。

北野在一条街外停了车,冲到学校,零星几个学生走出校门,台阶上没有陈念。

他蹙眉,摸裤兜,那个女人的出现让他忘了手机。他记得号码,到小卖部找公用电话打,没人接。

他咬着嘴唇想了想,不顾门卫的阻拦风一样冲进校区,直奔教室,陈念班上的值日生在打扫清洁,没有陈念。

门卫在身后追,少年冲出学校。

再次到小卖部打电话,这次关机。

少年放电话的手,一抖再抖。

他黑着脸,大步走到门房,问:“那个总是习惯坐在校门口的女学生呢?”

门卫追他追得要断气,正在气头上:“你哪个学校的,擅自闯……”

“我问你话!”北野猛然一吼。

门卫吓一大跳,瞪着眼,愣愣往那个方向指:“不久前急匆匆跑回……”

北野冲下楼梯。

太阳下山了。

魏莱她们七八个人抓着陈念的头发,把她扯到巷子深处,辱骂,掌掴,踢打,把她的脸摁在地里。

这群少年疯了般对她发泄所有的不满,不满她的口吃,她的漂亮,她的安静,她的好成绩;不满她的揭发,她的不被震慑;

或许有更多的不满,不满老师的教训,父母的责骂,不满她们自己无聊枯燥的现在,不满她们迷茫无望的未来。

少年们的发泄永无止境,她们把她抓起来撕她的衣服。陈念竭力挣扎,揪着校服领口不松手。可寡不敌众。她们用脏话辱骂她,打她的脸,扇她的脑袋,踢她的腿间。

路边有人走过,她们也肆无忌惮。

没有任何让这群少年畏惧的事物。

肩膀露出来,陈念护着衣服喊救命,救救我。路人不看,匆匆走开。

她仿佛看见胡小蝶,在远方无动于衷。

她的裙子被撕成碎片,散落一地的教科书上踩满脚印,纸页上达尔文的脸碎在泥里。

街区之外,那个叫北野的少年竭力奔跑在路上,穿过青春里无数谎言与残酷的日子。

还在幻想,

不要慌,他说,没关系,他一定会找到她。

她们哈哈大笑,扯着她脖子上的钥匙绳子,拖着她白花花的身体叫嚣辱骂,如同屠夫拖着一块猪肉:

“贱人婊子,免费来看呀!”

她不是和她们同龄的女孩,不是一个人,是一头牲畜;曝光在路过男孩们的目光中,供他们品论调笑,观赏戏弄,拍照录影。

他们像疯狗肢解猎物般扯她的内衣,她蜷成一团,守住最后一块遮羞布。挣扎中,她仿佛看见曾朗读的《圣经》,她泪如雨下,呜咽: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大地,如同行在天上。”

“嘶啦”,他们把她剥得精光。

身体本能地蜷缩,她们把她掰开,她抵抗。她们骂她,打她,踩她的手指。

她哭喊:“请饶恕我的罪;

如我饶恕他人对我犯下的罪;”

她们大笑:“贱人白看啦!”

“请免我无法承受的苦难考验;

请救我脱离凶险……”

奉以爱之名。阿门。

然而,

有没有一种可能,

这世上是没有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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