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刚来的时候,峡儿河边上的神农花园会渐次枯萎,那些饱含灵魂的花瓣儿们会随着河水飘进蜉蝣之海,回到渔夫的身边;在秋天的时候,望海崖附近的森林落叶会随着风儿越过落鹰山脉,去往西边大地的尽头,驻守在那里神明会用树叶点起火来,斥退那些意图从无尽黑暗中出来的脏东西。”
“爹啊,啥是脏东西呀。”
“嗯就是……欸。”
身上背着个大铺盖卷,肩膀挂着大包小包腰间还挂着两把长剑中年男人一个踉跄,差点撞到路过的一个黑塔似的大汉。
这大汉眉头一皱,歪过脖子打量一番,撇了口吐沫,哼道:
“没长眼啊?”
这中年男人赶紧斜过了身,点头哈腰地赔了个笑脸,看着大汉走远了,这才嘿了一声,说道:
“没摔吧?”
“没事,上面稳当得很。”
一个小脑袋从铺盖卷里钻了出来,顶着一簇冲天辫,系着根小红绳子,皱眉望向已经走远了的大黑汉子,嘀咕说道:
“啥人啊,咋撞一下还凶呼呼的。”
隔着老远的大汉突然倏地回了头,扭着身子往回走过来,吓得他赶紧缩回了头,念天念地念神灵,这憨批玩意可别是找上自己的。
“怎地,你家娃娃怎么说话的?”
娃儿心里纳了闷呢,敢情您是顺风耳了?
中年男子也不解释,微笑着说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哥见谅个。”
“我要是不见谅呢?”
这大汉浑身鳅黑,瞪着对小眼睛,一道大疤瘌横在肚皮上,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把贴肉齿刃刀,撩在手里,冷笑起来。
不远处有几个人停了脚步,碰巧儿把男子围在中间。
给中年男人刚好留出的一处,是一条河。
大汉一咧嘴,笑容玩味,说道:
“先前的事就算了,我这个人是很大量的,咱家生于斯,长在此,最是乐于助人,乡里乡亲都叫我一声好人王,敢问好汉来自哪?”
“不敢不敢,姓刘,东边来的,奉神都大诏令,西迁长城抵抗魔种。”
大汉笑了笑,拱手说道:“刘大哥,你背了这么多东西,不如让来帮帮你?”
“不用不用,在家里干农活干习惯了,这点东西不算啥。”
嗯,也就背了个移动小仓库。
大汉皱了皱眉,拦在刚欲踏步中年汉子身前,说道:“咱就有话直说了,你就当今天头上三尺神明闭了眼,你要是识趣,对谁都好。”
这孩子猫在铺盖里不敢吱声,咋就突然换剧本了。
“不敢不敢,我就一带娃的,各位好汉不如就让我过了吧。”
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瞧着是庄稼村儿汉子,大汉一乐,说道:“咋的,认不清楚现实啊?”
他们这帮人本就是附近的地头蛇,不知哪个该死的上神下令让所有人族全部迁到大西北那座新建的长城里去守城,他们可不愿意去,但是又不敢窝在家里不动弹,只好磨磨唧唧走一步歇一步,行一几里,睡几天,趁着快乐生活的小尾巴还掌握在自己手里,寻思就多享受一天是一天。
听老人说,打仗这种上古时期进行的暴力活动,可是会死的。
更何况,据说他们这次去守的土堆子,面对好像还不是人,是那魔种。
据说那可是连神都感到棘手的玩意儿,让他们人族去?
那魔种个个都是那身长八尺,腰宽八尺,一张嘴那就是要吃好几个头牛,西边那些个城池的据说都让他们挨个啃干巴净的了,所以这才跑到东边来造孽。
一开始他们也不太信,传说里东西,哪有几个是真的?
直到隔壁常年在西边大漠里做生意的老挑担李老头回来了——回来的是一块被伙计带回来的血片儿布。
所以……当消息确切地从神庙中传达下来后,他们决定跑路,反正天底下人族那么多不差他们这几个,跑到一半才发现一件事,这腹中痒痒,兜里也咣当紧,想学那些个流浪文人之前,总得能吃饱饭,真不知道那些吟诗作对小文生是咋个吃饭的,吃软饭?他们也倒是想了,撒尿的时候想,撒完了,趁热一照,转头看见这些匆匆赶路的外乡人,心里有了点小主意。
打野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有点懒,既然能轻松点,还要给自己使紧子,那还是人吗?
那是贱。
盯着这条过路好几天了,得手过几次,也碰到几次硬茬子,记得一个是推车的,离得近了一瞅,长得红不拉几的太他娘的吓人了,唬的他愣是没敢说话,另一个是长得像个炸毛猴子一样的小矮子,妈的一嗓子吼得他们耳朵都快聋了,等他娘的反应过来人早就没影了。
今儿这个物件这么多,又带个孩子,应该把握挺大,毕竟前几个得手都是拖家带口的,这才让他们逮住了,嗯……有点意思,这汉子带着两把剑叻。
嗯?剑,瞧着是木制的,嗐?木剑?啧,你瞧着这憨憨样,也不像……啥世外高人,我呸,木剑有什么怕的,更何况他们十几人大汉整不了他一个?
笑话。
“没事了,你快看。”
小少年刚才只觉得一扽接着一扽,这会探出头,眼睛使劲往往外瞅,却什么也没瞧见,那个大黑块也不见了,就是看见他爹弯腰解了脚上的草鞋,正要扔到河里,从怀里掏出双新的想换,他气急败坏地说道:
“那鞋才穿多久了你就给扔了?!咱这从东边过来可没带多少钱,刘八极我可和你说清楚,俺娘攒钱可不容易,你别以为出来就是大爷了,潇洒了?威风了?奢华了?那是你逞能的?哎哎,你真扔啊,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使劲往人家小姑娘身上刮眼珠子,回头我都记着呢,等打完仗了,你就等着吧你。”
“你爹别的不会,扎草鞋这手艺,那可是顶了天的,一双草鞋,不过是信手拈来。”
中年男子嘿嘿一笑,立马一脸严肃地说道:
“可别说瞎话,你娘她要是哭了,那可就是天塌了。”
小少年哼唧一声,满脸不屑,他爹就是太老实了,老实的小姑娘随便扭个腰肢都能把眼睛扭翻个个。
他懂个屁,那些小妖精还不是馋他那几两腱子肉。
汉子抖了抖身上的行李,找了片草皮子又蹭了蹭脚掌上的新鞋,指着不远处地上一坨黑乎乎的东西说道:
“你瞧,这就是脏东西。”
“啥玩意啊。”
“狗屎啊。”
“刘八极。”
“欸?”
“我觉得你脑子有病。”
这次直接由那座悬天城下到神国各地的大小神庙中大诏令,是头一回,就连刘八极他们那旮旯小土庙都冒出来一道金光——要每户人家出人前往西部镇守长城。
简洁,直接。
只要不是眼瞎,就算是小孩子抬头也能瞧见横亘在神国大陆上空的日晷投影以及印刻上面不断变化的数字,诏书中对此没有任何解释,只是是个有脑子都晓得这是嘛个意思。
唯有赶路而已。
入夜,微风携凉,父子俩都裹了件厚袍子,借星光点点,仍在赶路。
“爹啊,你儿子快饿死了。”
“你爹也饿。”
“爹啊,啥时候休息啊,我这卷缩缩的好累啊……”
“你娘说你没良心我还不信,你这是准备让我开眼吗?”
“别介,我娘可疼我了,她怎么会说这话,胡说!”
汉子突然脚步一停,一躬,身上的家伙什叮铃咣啷一阵响,给娃晃荡醒了。
“咋了。”
他爹没说话。
“咋了刘八极?”
刘八极倏地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缓缓地抽出一把木剑,悄声说道:
“香。”
“我咋没闻到?”
“别说话。”刘八极擤了擤鼻子,有点陶醉,这分明就是他娘的烤肉啊。
“诶诶,爹我闻到了!”
“收声。”
孩子捂着嘴,细声细气地说道:“还不是怪你,啥都带了就现成吃的没带,揣的烙饼啃都没了,走这么远连个兔子都没有,这哪是人族西迁,这他娘的是蝗虫吧?”
说归说,刘八极一脚迈进草丛里开始向摸索着前进,悉悉索索地走了一段,这可不就瞧一棵大树下面正架着火堆在那烤着什么东西,刺啦刺啦地冒油,旁边有个人正在那撒调料,嘿!还挺有模有样的。
嗖!
那大树上面突然跳下来一个弯弓的白发老头,精瘦,两臂结实的很,眯着眼,呀了一声,说道:
“好汉身手不错,竟然能接下这老夫一箭没吭声,想必是穿了一副上好的盔甲吧?”
草丛一阵晃动,除了个子比较矮小的虬须汉子仍在那专心烤那架上肉,另几个人都将眼神注了过来。
一个看着挺年轻的小伙子貌似想把那柄串着肉串的长枪给薅出来,立即传来一阵低吼声,只得悻悻然缩了手。
“瞧紧了,可别又是什么熊玩意蹦出来。”
一个面色红如火碳的大汉攥紧了双拳,有些紧张。
那白发老头笑了笑,说道:“关自在,你可真是白瞎了你的名字,我黄小树活着这么久啥都没怕过,还就被你这张脸吓到了,你说你怕个卵蛋。”
“我尊老爱幼,不和你争气。”
“呦呦呦,手抖手抖,你再抖一会身上这对小胳膊是不是要变成翅膀小鸟飞了?”
那年轻小伙咳了咳,牟足了力气,自以为是粗着嗓子说道:“二位别吵了,那人可是来了呢。”
“恶心。”
小伙一脸委屈,他赵似鸣这天生的小细嗓子他能咋整?
刘八极拿了一口锅出来,锅底上镶着一根箭,出了草丛,嘿嘿一笑,弹了一下箭翎,说道:
“好箭!”
名叫黄小树的老人脸色顿时一黑,说道:“在我们那,您这架势可是要拆咱家伙的意思。”
关自在松了口气,是个人,真好。
赵似鸣刚想说点什么,想了想还是蹲回去和那个叫张陆行矮个汉子一起烤肉去吧。
“别介别介。”刘八极似乎想解释点什么,他这一手锅一手剑的是不是吓着人了?这会想想刚才若不是娃儿他娘非让他把这口锅也塞上,这会估计已经去跟村儿里的祖宗们问好去了。
好像自己也没怎么理亏,但是半夜行路都怕碰人,自己还打扰人家吃饭,的确有点不礼貌,先道个歉?还是……
“各位英雄好汉,我叫刘惊骛,这是我爹,刘八极,嘿!我俩这名虽然气派,但都可是实打实好人,我爹他就是个憨批,冲撞了各位,见谅了。”
刘惊骛这会站在铺盖卷上,冲天辫遥遥指着天上月,一身貂皮袄子抱着拳,除了门牙少了一颗,美中不足了那么一点,其他的还真有点那个么感觉。
土匪的感觉。
“你娘就这么叫你念书的?”
“哪有,都是村里周大爷教我的,他那可多小人书了,咱村里的孩子就喜欢听他讲故事了。”
刘八极一阵无语,看着面前两个汉子也没应他们的话,这瓜皮娃儿说什么不好,在这报点子那不是在搞混球,自己嘴唇咕嘟半天,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黄小树,这孩子是不是脑门撞树了?怎么说话跟个傻子一样?”
“我觉得这父子俩可能是唱戏的,嘶,嗯,应该是,你看手里那木剑应该是家伙什,我们家那边有时候就会路过那些戏台班子,是这个腔,我经常端个茶壶去听,有机会你也试试,不过他这小子味儿却是浓了点,嗯,好嗓子。”
“我没听过戏,咱也不懂。”
“我也不懂。”
“那你刚才唠叨那么多做球?”
“嘛,有机会你让小张给你吼一嗓子他们那的峡儿河边的儿大腔,贼得劲,听完不困,倍儿精神。”
这边正嘀咕着,刘八极突然将一身杂七杂八的玩意都卸了,顺手一捞将自家孩子扔向他们。
关自在直接被刘惊骛撞飞了出去,黄小树一脸懵逼,活了这么久也算干过不少架,没见这么开头的啊?更何况还是自家孩子,这是想不开了?咱也没打算干啥啊,你走就走呗,我们不追啊……
这会寻思过来,只听赵似鸣突然嗷得一嗓子,小脸煞白地喊道:“妈呀!啥玩意啊!”
黄小树这才看见,刘八极转身和一个巨大的黑影撞在了一起,轰隆一声,荡得一阵罡风,呼啦啦地吹得他头发和胡子缠在了一起,又听见啪地一声,卸了行李直起身子将近有两米的刘八极将那黑影摔了出去,双手捡起那对木剑,上身衣服早已经裂开,在月光下露出结实如岩石块肌肉,只是后背黝黑的有点厉害,不知道是不是多久没洗了。
那黑影翻了个身,黄小树定睛一看,立即扯步开弓,这才发现箭袋落树上了,有点着急,看向身后,关自在和那小娃娃不知道飞哪去了,张陆行仍在烤肉,妈的还在烤肉?那赵似鸣跟黄小树对视了一眼,后者勉强直起身子,犹豫了一下,捡了根木棍攥在手里,和黄小树站在一起。
“这头魔种好大啊……”
“你别说话,老夫有眼睛。”
黄小树撇了嘴,叹了一口气,他真的很难把耍枪时候的赵似鸣跟这时候的他联系起来,看着这刘八极……是叫刘八极吧?认真的样子,他有点担心。
之前他们几个也遇到一头魔兽,还是手里有枪的赵似鸣与之缠斗了好久后,正好让他们遇到了,便抄家伙一起帮忙,这才给抓了,嗯,烤了,嗐,反正熟了又不是不能吃。
这刘八极……嗯?!
对面那是一头银毛狮子,不过嘴露出来一对獠牙,不时地滴落着口水,狠狠地盯着不远处的刘八极,一身毛发都立了起来,只是握剑刘八极反而慢慢闭上了眼睛,看得黄小树眉头一皱。
有点意思。
一声低喝。
几乎一瞬间,不等那头魔兽反应过来,它的头颅就已经被刘八极用双剑直接绞掉了,等到巨大身躯直接倒在了地上,暗红色血花才噗得一声,喷了出来。
黄小树咽了一口口水,刚想说点啥,然后听得身旁的赵似鸣大叫道:
“妈呀!好帅!”
方才犹如半梦半醒之间的刘八极蓦然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一身的血迹,眼神骤然凌厉起来,只是忽然又垮了下去,整个人精气神都没了一半,低着头,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谁扔的孩子!”
关自在气势汹汹拎着已经晕过去的刘惊骛回来了,一边回来一边呸呸吐出了几片树叶子,只是没走几步转身抱着刘惊骛就回去了。
黄小树砸了砸嘴,不知道该说啥。
一直沉默的张陆行突然开口说道:
“肉好了。”
赵似鸣丢了木棍,细声问道:“好汉……吃肉吗?”
刘八极转过头,抹了抹血迹,憨笑道:“吃。”
“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
黄小树眼皮一跳,有点慌。
只见刘八极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们……谁会补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