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被清冷月光湮没,入眼皆是朦胧如纱的白色,如梦亦如幻。
天地交合的边缘处,残留一道微薄的地平线,与脚下实质感一起,仍在试图挽留下方向感,使得头脑里的精神不至于太过恍惚,避免被这种“纯粹”式的空旷吞没。
打破这场近乎虚无的空旷的,是两只在大地上徘徊的黑影,他们彼此都张开有的一对巨大双翼,拖曳有几条长长的尾羽。
“他们就是凤凰。”
黑袍老人站在孙悟空身侧,他花白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双眼微眯,神情肃穆,左手捧着那本羊皮包裹的万物语录,金山羊卧在一旁,还是那般慵懒。
“你怎么来了?”孙悟空再次看见这位对他有“再造之恩”的黑袍老人,尽管心里有很多疑虑,心里还是感激更多的,如果不是他也许孙悟空也不会走出极北之地,“上次没来得及向你道谢。”
地上那对凤凰依旧在比翼双飞,虽然只是两道影子互相纠缠,但依稀还是可以感受的到他们令人惊叹的美丽和他们之间那种不可分割的感情。
黑袍老人一笑,说道:“因为你,我才能‘再次踏入’这边,所以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难不成你不是来自上界的神?”
“不,恰恰相反。”黑袍老人叹了一口气,“你知道神怎么来的吗?”
“我哪知道,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咋来的。”孙悟空咧嘴。
“这片大陆本没有生命,是初代神中的女娲以创造之力,创造了具有生命的活物,也正是她缔造了第一批上神。”
“这我知道啊。”
黑袍老人抬腿一脚,骂骂咧咧道:“知道还让老夫说个屁!”
孙悟空揉了揉屁股,说道:“所以你是被女娲创造出来的?”
卧在地上金山羊咩了一声,未等它得意,立马被黑袍老人踢在羊头上。
“当年女娲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是老夫看着她长大的!”
“你说,你是女娲大神的爷爷?”
黑袍老人立刻拍了一下孙悟空的头,整个朦胧空间突然出现一阵不稳定的波动,黑袍老人把那本万物语录往地上一丢,好在“挡住”了外面一股试图进来的意识。
“说话注意点!女娲虽然现在是沉睡状态,但是她的意识仍然与‘释迦’相连,她仍然在监控这片大陆。”
“啥是......”孙悟空想了想,“你说的那个相连的啥。”
“释迦,类似一个监控预警系统,其中有一项名为观世界的功能,只要是大陆上活的存在,自出生伊始就会被分类编号,然后进入观测对象序列,也就是说大陆上的一切都无时不刻地处在释迦的监控之下。”
孙悟空揉了揉头,“老爷子,我听不懂你说的是啥啊,都不知道是啥意思。”
“不懂就给老夫说话小心点!”
“你咋这怕她呢,既然女娲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她还能把弄个你咋地不成?”
黑袍老人呵呵一笑,用手扑了扑那本万物语录,坐了上去,说道:“初代神中有一位大神三位主神,老夫,就是那执掌信仰的羊主神!”
“你来自那座西方神殿?”
“你以为我想?”
“所以那场黄昏战争中,你败了?”
“差点就死咯。”
祈祷天平作为上界持有的概率性奇迹武器,其实本来不是作为武器使用——虽然作用范围比较广泛,但是羊主神没想到的是女娲真敢不顾违反规则所带来的反噬效应,将本是对裁量物随机进行的天象判断,去以大陆四分之一生命为代价去强行将天平倾斜到惩罚天象的最高级别——致死。
女人疯起来,真是不可理喻啊。
孙悟空干脆也坐在地上,看着大地上那如游鱼一般不知疲倦的黑影,“你?”
羊主神从书里取出两只精致的小瓷杯,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红茶。
“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你们为什么会反目?”
“理念不同而已。”羊主神喝了一茶,眼神有些飘忽,“打个比方,就像是你我现在之间,于我有利,我就会帮你,于我不利,大家一拍两散,实在不行,只好打一架,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所以你要我怎么帮你?”孙悟空觉的茶有些烫嘴。
“先给你看个东西。”
羊主神捧着茶杯,打了一个响指,月光顿时黯淡了下去,唯有他们两坐在的地方尚有光亮,周围变得一片漆黑,然后他将万物语录从屁股底下拿出来,摊开到某一页后,放在地上,书页便自动开始翻转:
黑暗中出现一排排白卵。
其中一个卵裂开了,一对少年与少女降生,他们有一头红色的长发,眼睛就像两颗黑曜石,略显消瘦的身体上,缠绕着两条金色的纹络。
只是未及他们好好打一下“世界”的样子,无数只手就伸了过来,将他们丢进一个深不见底水池之中。
被浑水淹没的他们,凭着本能紧紧牵着彼此的手,拼命地挣扎,向上,虽然在这过程中,他们不断咳出猩红的血,被水中的不明物体划伤,但最后他们终于爬到出口,逃离了那里。
有一个女人站在出口,彷佛等候多时。
她走了过来,牵着他们两个手,走进一座倒悬在天空的白色宫殿,他们在这里慢慢长大,时常化成真身围着这座“家”彼此追逐,嬉戏打闹。
有一天,女人说要带着他们去远方征讨,他们毅然号召这天下的同族,一起去协助她。
最后他们获得了胜利,他们也就此和她告别——他们去了一座小岛上,那里的东边山崖上有一棵红如火焰的梧桐树,他们在就住在这儿,每日相守相伴,并且有了自己孩子,就是他们的睡眠始终是不踏实,尽管彼此相拥,却依旧在深夜里习惯性地发抖。
“是不是觉的有些熟悉?”
“那个岛......好像是我家乡。”
画面一转,突然飞来好多人,他们将那座岛包围了,逼着他们不得不带着孩子离开家园,但那些会飞的人依旧穷追不舍,走投无路的他们嘱咐两个孩子藏好,自己却向天空一跃,是化成了一对双飞的鸟儿,裹卷着熊熊烈焰与耀眼的光明,试图将那些人引走。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早就有一支箭对准了他们,搭载在一把金色的长弓之上,这是特意为他们打造的。
嘣!
画面骤然消失,黑暗开始褪去,却是如一条条涓流,汇聚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彷佛是那一轮天上月的在地面上的投影,但它恪守自己,拒绝月光的接近。
羊主神合上了书,将它放回怀中,说道:
“他们死了。”
“就在这?”
“当年女娲下令剿灭一切明级血统以上的魔种,作为神级魔种的凤凰自然受到了最高级别的待遇。”
孙悟空走到到地上那一轮黑圆前,沉默不语。
“凤凰本是不死的,因为神级魔种在被魔道赋予‘名字’后,就算被挫骨扬灰也可以通过‘呼名’重生,但是,女娲将他们‘拆毁’了。”
“拆毁?”
“凤凰的骨骼被建成那座火舌墙,血肉变成了这里的居民,他们可是永远都不会死的,却从来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这女娲的愚民术,可真是登峰造极了。”
羊主神踢醒了在一旁昏睡了的金山羊,继续说道:“他们的意识不仅被那三口水井镇压封在那块木头里,还要被自己骨骼建成的火舌墙牵引,成了发动墙上铭文环的引子,而且每年的四月五日,还要被自己化成的居民唤醒,然后再经历一次拆毁。”
“她为什么这么做?”
“你问我?大战之后,针对老夫的惩罚天象一日不消解,老夫便一日也无法涉足大陆。“
看着孙悟空跪坐在那轮黑圆前,羊主神将两只小瓷杯扔给一旁金山羊,欢腾地咩了一声便开始嚼了起来。
“所以应该是我谢谢你,神级魔种是这个世界上与魔道最为接近的存在,只要被魔道赋名并且被魔种接受,被赋名的魔种就无法被抹杀掉,所以我在你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名字后,便触发了我留在你身上的‘替罪羊’印记,代我承受惩罚天象,由此,不仅暂时性地降低了女娲睁眼看到你后的顾虑,还顺带解除了对我最大的威胁。”
“真是一举两得呢?”
羊主神微微一笑,说道:“还有一件事——其实,我比你来的要早,在和他们沟通一番后,他们说是想要解脱,所以呀,我就建议他们干脆放弃自己的名字,反正永生对他们来讲已经是一种折磨了。”
他坐在羊背上,金山羊开始慢慢悠悠向前走,继续说道:
“既然不得生存,那干脆就抛弃掉自己仅剩的一切,做最后的一搏,这是多么美妙而又单纯执念,连我当时都被小小的感动了呢。”
一阵呼啸,孙悟空接连挥出数棒,却一下也没有打中那只看似慢慢悠悠向前行走的金山羊。
羊主神不以为意地说道:“通常我只给别人三次机会,你已经向我挥棒三次了,所以下次当你举起那个什么棒子的时候,想一想,别冲动,要用用脑子想事情。”
“果然,你们这些神都是混账。”
“我也从来没说我多好,你帮我,我帮你嘛,这支天生就是要杀死那个人的武器——零式狙击枪,啊......起个文艺点的名字,零落吧,嗯......这也是他们留给你的‘心意’嘛,我一和他们说魔种里又出现了一只神级魔种带领魔种起疑了,这对小情侣马上就答应了,你说,这算不算舍己为人?“
”滚!”
羊主哈哈一笑,留下一句话后,转身便消失了。
“他们不在乎你要的是什么,只要你给他好的,他便感恩,但是你要是让他们自己动手去拿,他们一定会说你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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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春冬之时,蜉蝣之海的海面上都会形成一处持续七天降雨的”雨域“。
从远处看去你会发现围成一圈的乌云,撒一串银帘子似的雨幕,包盖住一方海面,而待至夜晚,大陆上已经死去生灵们的灵魂会与海底涌出亡灵们一起,成群结队地飘进那里。
一只金山羊一路撒欢,好不兴奋地追逐那些粒状的灵魂,最后被骑在背上的黑袍主人狠狠地赏了一个板栗,这才老老实实地向那雨幕走去。
但是他们被拦住了,几次试图突进去无果后,金山羊毫不客气地一头撞了过去,然后雨幕也毫不客气地将它弹飞。
它的主人叹了一口气,拎它的脖子将它揣进了黑色袖袍里,然后拿出一把有些破碎,尽是花花绿绿图案的伞,打开,这才缓缓地走了进去。
雨域内。
在大雨中,一支略显清苦的山尖儿上,硕大的灯笼发出幽幽的黄色光,不断地将那些灵魂颗粒指引到它那里,黑袍人突然一侧身,躲过一记似乎是被搓扁了弧声,被他避开后飒地一下抽在海面上,敲溅起一溜水花。
黑袍人不慌不忙地也向那灯笼走去,不时地有几个好奇的魂粒在他身旁旋转飞舞,最后黑袍人走到那搓长满了青苔的山尖,仰头看着那盏高悬的灯笼。
一个渔夫打扮的大汉捏着一支鱼竿,披着有些破烂的蓑衣,恶狠狠地看着他,张口就是骂道:
“干你娘!臭放羊的,老子早都告诉过你了,老子哪边都不帮!给老子滚啊!”
黑袍人摘下兜帽,露出饱经沧桑的脸,抬头望着天空中那宛如银河一般浩瀚的白色“河流”,笑嘻嘻地说道:“今年收成不错啊?”
“你是不是来找打的?”
“别啊,我这来看看老朋友还不行吗?”
“可滚犊子吧,就你那点德行,老子还不清楚?”
“我知道我知道,冥界绝不插手上下两界的事嘛。”
“冥你大爷,老子就是个养鱼的,咒老子死?”
黑袍人正是羊主神,他蹲下身子,侧着脑袋夹着雨伞,从怀里拿出一对白色的小雏鸟——它们正在酣睡。
渔夫刚想骂,看到那对雏鸟时候,却是小跑过来,胳膊夹着鱼竿,也跟着蹲了下来。
他有些犹豫,仔细看了又看,才问道:“你把他们弄出来了?”
“哪有,就剩一丝精魄了。”
“妈的,废物,还他娘的主神,真是垃圾的一匹。”
“对,我垃圾,那这几百年里怎么不见你去。”
“明知故问!”
羊主神嘿嘿一笑,两手一捧,“这不给你送来了。”
渔夫满脸狐疑,“你有这好心?”
“当年五座学府里......“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也好意思说?”
“总之,这是我答应他们的,你当初不也贼稀罕他们嘛?”
“哟,想当大善人了?”
“我哪有,就是交易,交易。”
渔夫两手接过那对白色的雏鸟,收进怀里,盖好,问道:“你和她还在斗呢?”
“哎,俗!那叫理念之争。”
渔夫嗤笑道:“真是自以为当了神,就忘了本。”
“本本本,老子可是记了个小本本,走了啊。”
“赶紧滚,眼不见心烦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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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惊醒。
孙悟空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帐篷里的床上,外面已经能见到亮光,依稀可以听见外面有魔种说话的声音,昨晚的经历彷佛是一场梦,他揉了揉头试图回忆,却有些断片,他只记得他好像把手伸进一个黑色的圆内,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斜眼,桌子上有一截灰色的树枝,在树枝的末尾儿,露出一点亮晶晶的矛尖儿。
树枝?
它让他想起来家乡的那棵梧桐树,他小时候总事经常会看见一对俊俏的男女站在枝头,彼此一双温柔的眼神,还有两笔挂在嘴角的微笑。
“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