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何而生,从何而来,往何处而去?
他们才不会去问这种问题。
为何在此,为何做此,何时了去。
他们是如此回答到——
魔种们的父辈们一次又一次地叮嘱道:
“我们过去脚上拴着铁链,手腕上系着铁环,是上神给予了我们自由。”
“我们生来有罪,所以需要赎罪。”
“孩子们,神已经允诺,在未来会赐给我们一处山海相依的家乡……”
作为交换,魔种们由此一生都在大陆上徘徊,挖山,填海,筑城,过了一个又一个一千年,用他们身体扛起不知道多少的土石,去建造世人眼中的奇迹,去向上神偿还罪孽。
因何而生,从何而来,往何处而去。
连姓名都没有的他们
永远都不会去问这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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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你的意思是玄武督长将那牛三害了?没道理啊……”
金翅大鹏化成了人形后,是一副俊俏少年郎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不时在火上炙烤的野猪腿上割一下,再刷上一层自己配制的油料。
“昨晚俺离开牛大哥帐篷前三哥都还好好的,还关心俺,给俺拿了好吃的,这就过了一个晚上就,他就。”
猴子蹲坐一方石凳上,随着刺啦一声,眼前火堆吐出一口火星子,他也不嫌烤眼睛,盯着那些细碎的火星,直到它们渐次熄灭,他喃喃说道:
“反正我不信,肯定是那个玄武干的好事,这事就他能干出来。”
“小猴子。”金翅大鹏咳了咳,说道:“既然是当兄弟的,那我就说一句不好听的,你听了别生气,要是生气了……那就憋着!”
猴子往火堆添了一根木头,说道:“你说。”
“牛三怎么死的,其实现在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金翅大鹏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猴子,这才继续说道:“玄武平时乖戾,但是绝不是蠢笨之辈,所以,如果牛三之死真的是玄武所为,你反而更不能插手,这明显是个局,就等着谁来跳,这日之塔眼瞅就要建完了,他可不愿意在节骨眼出啥幺蛾子,动作频繁,那不可就是钓鱼吗?咱作为兄弟,我劝你还是当一个局外人。”
“可是俺也不能袖手旁观啊!俺哥也还在水牢里!”
“你能做啥?你还知道你哥他还在水牢里呆着?就这么想把你哥再牵连进来?好让他在那冰水里再多泡泡?帮我把那辣椒罐拿来。”
猴子递过罐子,脸上隐隐有不悦之色,金翅大鹏叹息一声,说道:“老老实实地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然后再去想别的事,不然对咱魔种来说,你一没背景权势,二没理由,三打不过,四说不了,跳出来也是帮倒忙,你看看你哥,都做到北极阁管事了,说错了话,加上一犟,那可不就完犊子了。”
猴子欲言又止。
金翅大鹏一边撒调料一边说道:
“当年我父母,那可是有名有姓的,顶天厉害的魔种首领,到头来还不是被一位上神弯弓一箭穿了个稀碎。”
金翅把那烤好猪腿放到砧板上,用力撕成两半,右手轻轻扯过五道如有实质的细小风线,一收一放,将那厚实的猪腿立马切成了小块。
“我那时候年纪小,只会稀里哗啦地哭,那位上神看我年幼,就放了我一马,呵。”
金翅大鹏幽幽地说道:“他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魔种再强,也不可能与神族作对。”
他双手用油纸包好大半猪腿肉块,交到猴子手里,说道:“拿回去给你牛大哥,受了刑,这天寒地冻的,得吃点硬实的补一补身体。”
猴子接过后,小心地放在怀里。
金翅大鹏莞尔一笑,使劲揉了揉猴头,说道:“可长点心,回去吧。”
把猴子送到洞口,背着手,看着他身形没入林中溅起几点雪花,又转过视线望着那片住月湖,有点情不自禁,于是咧嘴一笑。
呵。
那条黑蛇他是认得的,相当于玄武半个自己,不然为什么日之塔晚上从来不设守卫值守?
因为根本就不需要。
他自己作为血统尚可的魔种,一步步从他人的笼中玩物到如今的只要回到那座仰神城便可平步青云的监造官,其中经历多少,除了共患难的哥哥哪个能晓得?
现在在这边陲荒地儿熬清,每天不断精进修为,反正有吃有喝又没啥个事,求个无为随意。
安逸。
有事?看看再说咯,毕竟他那位已然是上神之列的哥哥在他临行前拗性子叮嘱了许多话,让他按着头皮也得听进去。
不听?
不听试试,多少上神想跟他哥耍威风被直接一巴掌从悬天城拍了下去,如果不是已经位列神席,那些个神啊什么的一个个早就是死翘翘了。
他哥说了,出门在外要低调,收敛,有内涵。
其实他也想不通那玄武“碰巧”弄出牛三之死是在打什么算盘?怎么看都像是在故意针对这个傻猴子一样,没完没了的,简直就是在往绝境里逼,难道这俩有什么犯触?
也没听说历史上这个乌龟跟猴子有什么仇啊。
啧,反正看来他的直觉没有错,这只猴子的确值得关注。
很奇怪不是么,一只竹竿瘦的猴子精,力气大却大的小人,那玄武还就喜欢捉弄他?
捉弄?是无聊柿子挑软的捏,还是……
这极北之地,没想到竟然是居然越熬越有趣了。
想了一会,屈指一弹,两道风来,呼啦啦清了洞口的积雪,便转身回去了。
再闹,在他眼里也不过是蝼蚁之间的内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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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魔族酋长帐篷内,牛头酋长浑身被布带绑的严严实实,却仍旧是不肯躺下,坚持支起半个身子靠在床上,为的是向来探望的他魔种一一道谢,猴子沉默不语地蹲在一旁的角落里,对来来往往的魔种只是瞥了一下,便不再多瞅一眼。
眼见天黑,牛头酋长呼出一口气,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脖子。
“牛大哥,这猪腿肉是金翅大鹏亲自烤的,他不好过来,说是太扎眼了,就让俺给你带来的,方才看你一直忙,在那放着怕凉了不好吃,俺刚让金雀叔用热石给你热过了。”
“那老家伙没偷吃吧。”
牛头酋长嘿嘿一笑,闻了闻味道后,连忙拆开包裹,捡一块肉扔进嘴里,猪皮酥嫩,肉质淳厚,再加上这配料,真是一美味,满嘴流油的同时不忘夸赞金翅大鹏的好手艺。
“牛大哥你今天……受苦了。”
“不苦不苦,能让金翅大鹏给我亲手烤肉,不亏,啧,香,监造官就是不一样,这等奢侈,我今儿也算是有口福了,。”
“牛三哥他......”
牛头酋长摆了摆手,随口道:“牛三的事……督长大人已经说的清清楚楚,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当族长没有及时了解到族人的情况,现在我只是受了几下鞭子,可督长大人居然说就算过去了,让我觉得这督长大人他罚的还轻咯。”
“牛大哥!”
见猴子站起身,牛头酋长摆了摆手,说道: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不过我不想听,也不能听,天黑了,回去休息吧,我也累了。”
“我......”
“好了!你要是念我是你牛大哥,这件事就不要再提!”
眼见猴子离开,他心里如何不是有许多的苦衷和怒气,可是,可是他终究是一族之长,肩膀上可不只是自己的两副担子而已,如果自己一步走错了,把持不好,那一族的性命可就全都交代出去了。
牛头酋长叹息一声,一咬牙,大喊道:
“来!拿酒来!这好肉不配好酒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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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里,魔种们大多数是几个聚住在一起,有的是帐篷里铺几堆草了事,有的是倒吊着睡在一根绳上,也有站着睡,坐着睡的,还有那喜欢搞精致些的,便自己搭个小床,几番装点,也蛮有趣味,独居大多是那些有官职的,但这里大家住在一起,热闹,同族的可以说说话,更团结,不同族的也能巴结巴结,加深情谊呢。
扯皮,饮酒,打牌。
“走,对子!”
“别动!管上!”
没错,就这么友爱。
猴子回了住的地儿,有点闷闷不乐,越想也越觉得自己无可奈何,如何如何又如何,难,是真的难,旁边的老蜥爷子和外号大虎的魔种正跟几个哥们在那打牌,来回传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不时地滋一口,一得瑟,美得很。
猴子发现自己抽屉被打开了,拿起来牛二留给他的那个白布包,转身瞧见那个小瓷瓶,气呼呼地走过去,说道:
“蜥老爷子,你们怎地把俺给俺哥留的酒给喝了!”
喝得满脸通红的老蜥蜴甩了一下尾巴,吐出口白气,不屑地说道:
“喝就喝了,这么叽叽喳喳干什么啊,没看见你这几个叔叔哥哥们在玩得正开心吗?隔壁还要睡觉呢……”
“那是两回事,你你你……擅自动我的东西!”
“别吵别吵别吵……”
大虎连忙站了起来,笑着说道:
“这酒是我们擅自喝了,我们错啦,我们这就给你认个错,好吧,毕竟你看着酒喝了我们也不能……”
“老子今天就喝了!”
老蜥蜴一把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扔了手里的牌,就也要站起来,一旁魔种赶紧搭手把他给拉开。
猴子涨红了脸,说道:“你还有有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老蜥蜴踉跄了几步,呸了一口,说道:
“人?你当你自个儿是个人?咱都是在干苦力的畜生,可没什么三六九等!你以为你和你哥会来事,混得好,会弄个小破床,念几首小瘪诗就牛比了?老子早就看你俩不顺眼了!不就是个,壶!他……他娘的破酒吗?回头我去我那金雀老哥哥给你要几壶行得不?嗯?”
“别吵了别吵了……算啦算啦,咱可都是一家子,老爷子你说什么!你喝多了这嘴总是管不住,尽说混账话!那小猴子他哥平时可没少照顾咱,你别忘了他哥怎么进去的。”
“大老虎?欸,干嘛呢干嘛呢?你他娘的护着谁呢,你救命恩人吗?老子我活着么久了,见过不要命的,也见过一心求死的,还有那么多不想死却死了的,可唯独没见过他哥是找死,他找死关老子什么事,噢,他是说错了话,不是找死,我还得,我还得……噗!”
“老混蛋闭嘴!”
猴子气得浑身发抖,在外面来的骂他都可以,可是要说他亲辈,他绝对忍不了。
“嘿!老子今天就说了,你干我啊?”
猴子直接挣开大虎的双手,上去就是一脚把老蜥蜴从帐篷里直接踹了出去。
魔种们都傻了。
“小猴子你……他喝酒你也不清醒?!怎么能动手!”
“谁让他说我哥!”
小猴子转身就跑出帐篷了。
大虎刚想再说点什么,只能是叹了一口气,
“你这!你们愣什么楞!踹哪去了还不快去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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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对着魔种营地一直前行,就在那白天魔种们开山的地方附近有一座秃头山,这山不是什么一般的摆设,是专门用来关押犯了事的魔种,但其实建造以来也没关过几个,除了一开始有些吃不住苦逃营的,也就是……
小猴子怀里揣着个布包,闷声向上。这山他偷偷来过几次,到了晚上就没有监造再在这看着,最多路上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跨过去的时候会显得有点五颜六色。猴子一开始以为是一些报警什么的,试了几次之后发现自己怎么来回蹦跶也没事,也就没有在意过了。
如今也算是熟门熟路地来到山顶,小猴子在进入山顶牢房的时候还是比较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这才快步穿进去,来到牢里的最深处。
“哥……”
水牢里黑漆漆的,只有中间水池那里有个月光下的黑影一动不动,猴子叫了几声,见自己哥哥没有应声,兴许是累了,他想。毕竟这水牢很冷,之前哥哥和他讲过每天都只能是晕睡过去一会,被铁链锁着不说,更是冷的刺骨。
煎熬。
猴子轻轻跳落在水中的为数不多的,慢慢打开包裹,小心地将里面的东西捧在手里,轻轻地说道:
“那个败家嘴馋老蜥蜴把牛三哥给的酒喝光了,就剩下些肉和果子,哥你好几天没吃到好东西了吧,快吃点吧……”
锁链微微震动,猴子惊喜地说道:
“哥!你醒啦!”
“嗯……”
猴子将肉慢慢递过去,水池里的哥哥毛发乱七八糟的只露出了一张嘴,颤抖地伸手要接的样子。
“快吃吧,牛三哥,这都是牛三哥他……唉,牛三哥今天突然在营地里消失了,牛大哥还被督长教训了好久,浑身是伤,看着好心疼……”
啪。
“欸?”
猴子的哥哥突然一把推开他递过来的吃的,猴子一愣,蹲在那石头上像个呆头鹅一般,张了张嘴却好像忘了说了什么,满眼都是疑惑。
听得有声音,幽幽地说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是他哥哥的声音。
“啥,啥事瞒着,哥哥,我做错什么了吗?如果是酒的话那真的是老蜥蜴偷喝了,我还揍了他一顿,不是我偷喝的真的不是……”
“你是不是装的!”
几乎厉声嘶吼出来的声音,面对这样的质问,猴子有惊讶,有不解,这心里忽然有一丝,悲哀?莫名其妙的悲哀突然闯了进来,可是,如果是因为酒,哥哥为什么这么凶?
“我现在是知道了,当年我把你捡回来的时候爷爷一定要把你扔了,就因为你是禁崖上那块石头里蹦出来的。他说什么,扔到海里去哟我的孙儿……还说你是什么书上的劫?我不信,呵,爷爷他到死都没给你好脸色你还记得吧,还是只有我不信,你知道吗?我爹妈对你好那也是心太善!演的!”
猴子的哥哥碎念着不信,不信,不信……一会又开始冷笑,接着又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找上我们,如果没有你,岛是不是就不会被毁掉?是谁折断了梧桐根,是谁扯下了半天云?那时候我不知道,也不信是你能做出来的,也不信那些个老一辈的说法……还因为,我他娘居然觉得你就是个孩子,是那种贼天真无邪的孩子,就算你那天从火里安然无恙的走出来……”
猴子的哥哥突然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说道: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在骗我!你在装!”
“哥,难受……”
猴子的哥哥倏地松了手,呵呵一笑,惨然说道:
“哥?哥!是不是这么叫的,欸,弟弟!弟弟啊!我的好弟弟!你是不是藏着什么你快说出来啊!我真的是在这个鬼地方待够了啊!你非得要我被关到死吗?!”
猴子觉得有点懵,他有点不理解自己的哥哥为什么这样和他说话,说着的,还是他不理解的话,他觉得有点委屈,心中悲哀的感觉愈加真实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好像有一阵风吹进了心里,吹进来的是刀子,刮下去的血,又深深地扎了下去,心里,心里,猴子摸着自己胸口,咚咚,咚咚,他难受。
“我不懂哥哥,哥哥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被关……被关……被关……”
猴子的哥哥向后倒了过去,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气一样,颓然地只能被锁着他的铁链反过来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猴子连忙跳下水去,将他扶起来,急切地说道:
“哥哥,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你,你是骗子吗,督长他一直在和我说是我瞒了你的什么事,所以才不肯放我出去……可是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事,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你是不是在骗我,如果不是,我求求你可不可以到……帮我……吧”
“我没有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教你读书识字,教你如何生活,你怎么说话都是我教你的,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可是你骗我。”
“我没有。”
“你就是!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只有我是一心一意地把你当亲族!亲弟弟!”
猴子松开自己的哥哥,大概还是哥哥吧,可是好陌生,他掐了掐自己,可使劲,可疼,这不是梦啊,他用这冷水激了一把脸,摇了摇头,可是。
“你心虚了。”
“我不是,我……”
猴子突然转身就跑,可背后的声音不肯放过他,一直再追着他,追着他,追着他。
“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