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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壶梨花愁(2)

她看着我有种欣慰的神色:“小公主,当年是奴婢亲自将您送到韩世子手中,奴婢就知道长公主相信的人,定不会错,如今见您这般美丽,好像见到了长公主年轻时候一般,我……”她顿了顿,“我熬了这么些年,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么一天。”她这话里显然含着委屈。

我心中一惊,庄嬷嬷口中的“韩世子”莫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韩洛?她说她亲手将我送到韩洛手中,那么韩洛便是养育我十六年的师父?我把这个疑问丢给庄嬷嬷,她给出了十分肯定的答案,并一再感谢韩洛十六年来对我的照顾。

我实在难以把如今沉默寡言的师父同话本子里差点儿当了皇帝的人物联系在一起,可看着庄嬷嬷笃定的表情,我又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做梦。为何这些年,师父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身份?师父到底是为什么放弃皇位?难道……不行,我定要当面质问他。不得不再次感叹,我的人生真是充满传奇。

我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开口道:“嬷嬷,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长公主去了,虽然传言是叛国,可听她这些话来,定有别的说法。我在萱谷这些年倒是无忧无虑,不知道她深在宫中,过得如何。

这一问,她便流下泪来。

公主自尽后,庄嬷嬷将我送了出去,折回未央宫便开始漫长的等待。这样的等待中,当年诸般看不惯长公主的皇后熬成了太后,她仿佛有洁癖一般,将长公主留下的东西统统用火烧光,只剩下了一直服侍公主的庄生梦。

这两位位高权重的女人的斗争,不过是百姓口中常说的姑嫂矛盾罢了。随着长公主的逝去,落下了帷幕,原来到了最后,活得久的才是赢家。

庄生梦的性命是当年韩洛求情才留下的。当时时局未稳,手中还有兵权人脉的韩洛连太后也要敬三分。于是太后留了庄生梦,却不遗余力地嘲笑她的出身,扬言要将她送回去,却又担心她四处乱说,于是让她待在冷宫之中,偶尔想起来便折腾折腾她。可庄生梦自打长公主死后,便不说一句话,与哑巴无异。熬了十五年,熬到了我来。

“长公主当年为了社稷安稳背了太多谣言,这些年圣上为了安稳民心,也没有找到适合的时机给她正名。如今小公主您长大了,机会来了。”她说着跪在了我面前,深深地磕了一个头道,“老奴还有私心,想那些年来,长公主不曾问出口的事,时隔十八年,您若是见着楚皇,请问一问他,他对公主,到底有没有情意?”

我坐在榻上看着窗外已经灰暗的天色,想起这地方十六前曾经有过漂亮的小姑娘,宫廷之变让她逐渐成长起来,或许这些是皇室中人不可逆转的命运。听完了这个故事,我想我是走不了了,我愿意留在这里,去继续探寻这个故事中留给我的疑问。

如今她可以正名,她不是祸国的妖姬,也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将民族大义放在前头的华夏公主。这个人是我娘亲,我比任何人都想还原这十六年前的真相。

庄嬷嬷见我的神色已变,有些欣慰。我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手指纤长,可以想象当年游走在各种乐器时的精彩。只是如今手心有些粗糙,她摩挲着我的手背,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暖。

我冲她点了点头。

第七章 红妆待君来点头的代价是我迎来了枯燥而冗长的习舞安排,我还没有来得及请示我师父,越封就已经兴高采烈地跨了进来。

“听说你要练我姑姑当年的无双舞,还说练不成绝不罢休,哪怕脚跳断了也要坚持……”越封说着击掌对我赞叹道,“真是够义气,英雄儿女真性情!”

我刚刚从榻上爬起,听见他那话,连忙伸出手来对流云道:“流云你扶我一扶。”

“你莫不是从昨夜就开始练了吧,不急不急,那楚国皇子还要再住一阵子,你今天开始练习就好。”越封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很欣慰。

“皇上,请自重。”我还未来得及与越封说话,听见流云在一边行了个礼。虽然她来宫中的时间不长,这礼数却行得像模像样的,可是这话说得叫我和越封都吃了一惊。

流云不急不躁,上前一步,半挡在我面前,对越封屈膝后,又道:

“虽然十三姑娘是您的妹妹,但毕竟男女有别,不得逾越基本礼数。”啧啧,这流云不愧我的手下的人,跟皇上都敢叫板,牛!在我满含赞赏的眼光中,她跪在了地上道:“奴婢的职责就是伺候十三姑娘,所以您即使是皇上,这些话我也不得不说,还请恕罪。”

越封的嘴角扯了扯,然后他笑得有些僵硬:“嗯,你刚刚唤你家主子,十三姑娘?”

流云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像个英勇就义的战士:“正是,我主子名叫小十三,是我恩人第十三个徒弟,所以奴婢称她十三姑娘,奴婢不觉得……”

越封在一边已经笑岔了气,我抚额道:“流云,别说了……”

流云转过来对我道:“是,十三姑娘。”

等越封缓过来,看了看流云,又看了看我道:“活宝,你这丫鬟真是与你配得很。”

流云听他这样一说,怔了怔,然后又一本正经地福了福,才退到了一边去。

“我今儿来是有几件事情同你讲。”越封随手端起桌上的杯子,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抱月楼给我留下了阴影,我看越封倒茶的样子也觉得他要酗酒一般。

“一来我母后身子不适,暂缓见一见你,你无需介怀。”我摇摇头,从榻上下来,踩着鞋子,自己倒了一杯茶,安慰他道:“没事,我跟她不熟。”

“二来,无双舞要在中秋之前练好,也就十几天。为了给你创造安静的环境,为兄定当全力以赴。”我隐隐觉得不祥。“这未央宫以后就给你住了,反正之前是我姑姑,也就是你娘亲住的,如今你住在这里也是正好。而且我已经吩咐了下去,下人们都会尽力伺候,未央宫的外墙会有侍卫看守,你放心,绝对不会让外人打扰你!”他冲我邪魅一笑。

我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自暴自弃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一入侯门深似海,难道我以后见不到我师父了?我忧伤地又倒了一杯茶,饱含热泪,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越封按住我的手臂道:

“你这是?”

“以茶买醉。”我悲凉了拂了他一眼。

越封放开手,满眼嫌弃:“喝茶还想买醉?太没有诚意了。”拂袖而去,临别时留下一句,“等有了新段子,我会带你去抱月楼的。”也算是有良心了。

我与庄嬷嬷的相处还是不错的,她不爱讲话,跳舞的时候眼神神圣得很。经历了十六年不爱说话的师父后,我觉得即使是面对哑巴,我也能自娱自乐,毫不费力。

庄生梦对我的先天予以了肯定,我没有告诉她,在我年幼的时候,曾经因为好奇,学习过一段时间的舞谱。

与庄嬷嬷在庭院中练习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是晃过当年的情形:师父盘腿坐在门前不远处的褐石上,轻抚七弦桐木琴,手指白皙细长却又不失力度,我踩着他琴调子的节拍,古老的舞谱步步开出莲花。

回想那时候的风轻云淡,还有握不住的他,或许这些年我出谷的执念是错的?

日暮时分,殿宇染上一层光辉,庄嬷嬷欣慰地笑了笑:“小公主,您在舞蹈上的造诣上不输长公主。”

曾经的努力让今天的我学习这段舞蹈时看起来毫不费力。虽然当初只是为了让师父弹琴的时候不寂寞,让他注意到我,算是歪打正着,但并不能否认我过去的努力,所以我的成功可以模仿。

庄嬷嬷在夕阳下远去的影子显得很单薄,又有些苍凉,仿佛她微微有些佝偻的身躯中有些让我震撼的东西。

她为了长公主守护至今,只为了帮她正名?或许从长公主将她赎身的那一晚,她就有了执念。

这一刻我突然有点理解她,她要报恩的想法,同我有些相似,我对师父也是如此,他养育我十六年,能为他做些事情,便是我的幸福。

我已经三天不见师父了。

月下旁逸出几枝桂花,一纵排的红木柱,支撑着这个夜晚的死气沉沉。

我用完晚膳,换上流云早上帮我换上的白底浅紫碎花的襦裙,绾着流云刚刚同别的宫女学来的祥云髻。

白天的时候庄嬷嬷曾无意提及,她当初拜入师门,师门中有一本门派之宝,叫做《游若惊鸿》。当初只是学了一半,师门便遭遇不幸,不想在抱月楼中竟然以这本书一半的舞谱,夺得当年的花魁。

我自然没有告诉他,在萱谷的时候,曾经阅读过师父藏书中关于舞步的书籍。那时候年少,对什么都具有好奇心,所以学了一阵儿。等到自己摸索了一通学好了后,表演给师父看,结果只得到他点点头说了声“尚可”两字的反应。这让我觉得十分落寞,落寞之余就将那书给烧了,以表示我的不满。

那本舞谱叫《游若惊鸿》,真是巧合得很。师父素来对我反应的接受度相当之高,所以当他看见一摊灰烬和我

得瑟的笑脸的时候,说道:“你可知道这本舞谱能换一座城池?不过,你学会了,就算了。”他将“算了”二字说得极轻。

那时候我不懂城池是什么意思,现在长大了,见了世面,才懂得这一座城池可以换多少笼抱月楼的锅贴呀!只得一声叹息,都怪自己年少冲动,不然这一路就可以过得锦衣玉食了。

“你坐在这里,是看什么?”那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地响起来。

师父?我抬起头来,激动地看着这个大活人,想师父这身手得多好呀,来无影去无踪的。但听他的口气,一点也不像许久不见的语气,反而像刚刚才见过,现在又见,没话找话说一般。原本有些激动的心情,一下子暗淡了下来。却又不愿意被他发现我的心情波动,看着自己的脚尖道:“看月亮呢。”

“哦?看月亮?”他饶有兴趣地微微倾身,看着坐在台阶上的我,等我和他眼神碰上,他又将眼神移到我的脚尖上问道。

我双手放在膝盖上,眼前倏地闯进这张背着一城的月色的好看的脸。他的长发落到了我的手背上,有点痒。他有好看的鼻子,微微上扬的嘴角,可惜他的眉眼被眼罩遮去,偶尔有几片桂花从眼前飘过。

突然很想将他的眼罩拿去,这是十六年来,我从未有过的渴望。过去我一直以为他与我的区别是他戴着眼罩,而我不用,后来见到死老头才晓得原来男人是可以不用带眼罩了。到后来,也慢慢习惯了他与他的眼罩,虽曾动过心思将他拿掉,但唯恐被打,于是放弃。如今壮起胆来,借着他心情好,我缓缓地伸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鼻尖,他长长的睫毛闪了闪,等我再抬手往上,他突然直起了身,负手而立,背对着我。

我失望地收回手,低下头去:我真笨!那些话本子里不是常说,戴着面具的无论男女,揭开面罩的时候,要么对方会死,要么会相爱。而我,只是他的第十三个徒弟……他怎么会把这样的机会给我。

“你来找我……”原本我想问他,是不是因为想我。分别这些时日,他有没有像我想念他那样,想我。话到嘴边,却换了一种方式说了出来,“不会是因为没有事情做吧?”

他低头侧过来看我,然后,点了点头。

我真想一脚踹死他。

“你练得如何了?”

果然是来问我习舞进程的,也是,我是公主嘛,他对我负责,就是

对这个天下负责。我的师父,向来是个特别有责任心的人。想到这里,我咬咬牙道:“好得很,好得很。”

“哦?你第一次做菜的时候,也这么说。”他接过我抬起的手,将我从台阶上拉了起来。

我与他并肩站在桂花树下,想起那时候我执意要做菜与他吃,后来也没有什么,不过是灶台起火了而已。于是,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看月亮。

“不然呢?那什么叫好?”

“大家说好才是真的好。”

我突然有种被口水噎着的感觉,咳嗽了两声:“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是怕我为长公主正不了名。不过这正名自在人心,不是一支舞就能正得了的。你若是只想用这支舞作为契机,我就告诉你,你尽管放心,好得很,比我那时候烧掉的舞谱容易多了。我连那舞谱都能学下来,这有什么难的,我还……”

“那就好。”他冷冷地说,也抬头看了看月亮。

原来这些年来,他真的只是在养一个会跳舞的小姑娘而已,真是尽心尽力啊。我不满地抬头看他望月亮的脸,真是白长得这么好看了,还戴个眼罩故弄玄虚,真是……真是讨厌。学着他刚刚的语气又极力讽刺地说道:“哟,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看得这么认真?”

“脖子酸了,抬一会儿头。”他低头看看我,眼睛中充满了在我看来全是挑衅的笑意。

我只好翻了个白眼。看见他正要往门外的方向走去,忙拎起裙子,追了上去,拦在他面前道:“你这就走了啊?”想想他之前分明承认了自己是无聊才来的,我这样问,不免没有面子,便补充道,“再多坐一会儿吧?”说完发现他从进来到现在,也没有坐过,支吾了半天,“你不会真的要走了吧?”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挺想念他,有些问题想问,还没有酝酿好。

师父转了身,月色如霜,我无聊地踩着他的影子,耷拉着脑袋跟在他的后头,一路上琢磨着怎么跟他说明天再来找我玩儿。

“夜里不要贪凉踢被子。”走到门口处,他停了下来,夜色温柔,他声音不大,都落在我心上。

“啊?你说什么?”他的影子突然停了下来,我一时紧张没有刹住脚,对着他的后背撞了一下。

他回过身来,摸了摸我刚刚被撞到了的脑门。

我低下头,觉得未央宫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背影融在夜色之中。我扶着宫门看着他远去的方向,许久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样像极了闺中怨妇,分外可笑,于是呵呵笑了笑。

等回过头来,看见流云站在一边,我着实吓了一跳。

她有些紧张地上前一步,站在我方才站的地方,探出身子,看了看,又看了看,然后十分担心地道:“姑娘,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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