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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抓个现行

当然,他早该心生怀疑了。毕竟,芭芭拉知道他讨厌电影。他讨厌电影,她也讨厌:这是二十年前促成他俩谈婚论嫁的一条纽带。当时,他们礼貌地耐着性子看完了《斯巴达克斯》,其间两人偶尔手肘有碰触,但这喻示的是尴尬而非欲望。事后,他们各自坦承,他们不仅不喜欢那部电影,也不怎么推崇电影所蕴含的理念。不去电影院,是他们这对情侣的显著特征之一。

而现在,按芭芭拉的说法,女儿爱丽丝希望爸爸带她去看电影。格雷厄姆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爱丽丝以前有没有看过电影。当然,她肯定看过——除非她在审美方面反常地完全遗传了父母。但其实他并不确定,这让他很难过。三年过去了,你连自己女儿的喜好这样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而更令人难过的是,三年过去了,你连问都没问过自己你是否知晓。

但爱丽丝为什么想跟他一起去看电影?为什么要去霍洛威剧场看一部重映的国产喜剧片?这片子拍了都已经五年了,还是部大烂片。

“显然是电影里有个场景是在她学校里拍的呗。”芭芭拉在电话里敷衍地回答道。和往常一样,女儿从来不直接跟爸爸沟通,向他提要求。“她的朋友也都会去。”

“那她就不能跟他们一起去吗?”

“我想她可能还是有点怕电影院吧。有大人陪着她会比较开心。”明白了,并不是想和你一起去,而只想和一个大人一起去罢了。

格雷厄姆答应了,这是他如今的通常做法。

当他和爱丽丝到了剧院,他确信自己守了二十年的戒——不看电影是明智的。剧场的门厅飘着淡淡的烤洋葱圈的味道,看客们都喜欢在热狗上抹上烤洋葱来抵御温煦七月下午的凉意。他注意到,手中的电影票都贵得可以买一块小羊前腿连肩肉了。放映厅里,尽管观众很少,但香烟烟雾缭绕。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有少数观众悄悄模仿美国电影中的情节,一个劲地同时叼着两根烟在抽,那些电影格雷厄姆是断然没有看过的。

当片子(格雷厄姆使用了青少年时期他常用的限定性名词“flick”:“movie”是美国用法,而“film”则使他联想起“电影学”)开始的时候,他更多地想到了自己讨厌电影的原因。人们谈论歌剧的忸怩、做作,可是他们真的知道如何欣赏歌剧吗?诚然,眼前这部《欣喜若狂》[2]的确是丢了歌剧的脸:艳俗的色彩,荒唐的情节,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音乐再加上点科普兰[3]的作品,和《浪荡子》如出一辙的情感道德的纠结。然而,当人们想就某一种艺术形式的基本惯例获得最清晰的认知时,它看上去总是糟糕的。

同时,有谁会认为在一部惊悚喜剧里让一个胖窃贼一直卡在煤洞里是个好主意?又是谁创造了一个比胖窃贼跑得还慢的瘦削跛脚侦探这种人物?噢,看啊,格雷厄姆自言自语道,追逐场景突然加快了速度,还配上了只有在下等酒馆里才会使用的钢琴曲。是的,电影人已经发现那种特技了。更令人沮丧的是,坐在观众席里的二十来个人——好像没有一位是爱丽丝的同学——似乎都非常真诚地在笑。这时,格雷厄姆感觉到女儿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爸爸,这电影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

“是的,宝贝,估计是放映机坏了。”他回答,当这一幕场景结束后,又加了一句,“现在修好了。”

时不时地,格雷厄姆会斜眼瞄一眼爱丽丝,他很害怕女儿会爱上电影院——这就好像一对滴酒不沾的父母培养出了一个酒鬼一样。不过,到目前为止,爱丽丝的脸上除了轻微的皱眉外一直毫无表情,他知道这是女儿表示轻蔑的方式。他等待着女儿的学校在电影里出现,但这片子大部分时候都是室内戏。影片还运用长镜头拍摄了一座城市,导演想把它拍成伯明翰(格雷厄姆认出那是伦敦),但格雷厄姆认为自己在不远处看到了一栋眼熟的建筑。

“是那个吗?”他问女儿。

但爱丽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一言不发,让格雷厄姆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胖窃贼的行迹竟无意把这跛足侦探引向一个更邪恶的坏蛋——一个蓄着小胡子、一派意大利范儿、正懒散地靠在低背安乐椅上的家伙。他悠闲地抽着一根方头雪茄,一举一动都显示着对法律的不屑。这个倒霉侦探赶忙打开公寓里所有房间的门一探究竟。他在卧室里发现了一个女人,扮演者是格雷厄姆的现任妻子。她戴着一副墨镜,正在看书,胸部以下裹着床单,尽管她的样子故作清高,但那张凌乱的床暗示了一切。难怪这部电影被定为A级片。

就像英雄突然认出了人人皆知的美丽皇后一样,格雷厄姆也立即认出了自己那透着邪恶的妻子。她说话了,嗓音低沉到应该找个配音演员才对:

“我不想闹得人人皆知。”

格雷厄姆咯咯大笑,以此消弭那位像圆规似的杵在那儿的侦探的答话。他瞥了一眼爱丽丝,看到她又轻蔑地皱起了眉头。

接下来的两分钟时间里,格雷厄姆看着妻子把惊讶、愤怒、轻视、怀疑、困惑、痛悔、惊恐的情绪挨个来了一遍,然后从愤怒开始又来了一次。这是情感上的加速追逐戏,与那个加速播放的追赶场面异曲同工。她甚至还有时间走到另一侧的床头柜抓起电话,剧场里二十六名观众中那几位视线没有因抽两根烟而受影响的人因此可以一瞥她那裸露的肩膀。然后她从镜头里消失了,同样,毫无疑问,也从每一位非看这场戏不可的星探心中消失了。

走出电影院时,格雷厄姆还在自顾自地笑着。

“是那个吗?”他问爱丽丝。

“什么是什么?”爱丽丝故作深沉地问。这样子很像他,至少她还是从父亲那里遗传了性格。

“是那个镜头里出现的学校吗?”

“什么学校?”

“当然是你的学校。”

“你为什么觉得那是我的学校?”

格雷厄姆愣了一下。

“我以为这是我们来看电影的原因,爱丽丝,因为你想看看你的学校。”

“不是啊。”爱丽丝又皱了皱眉。

“难道你的朋友们这个星期都没来看这部电影吗?”

“没有。”

呃,好吧,当然没有。

“你觉得这电影怎么样?”

“浪费时间,浪费钱,连有趣的边都没搭上,就像非洲那样无聊。唯一有趣的地方就是放映机坏了的那段。”

很中肯的评价。他们上了车,格雷厄姆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来到位于海格特的那家爱丽丝最喜欢的茶室。他知道这里是爱丽丝的最爱,因为三年来,每个星期天下午他都会带爱丽丝出门,他们尝遍了伦敦北部的每家茶室。两人按照老规矩点了巧克力泡芙。格雷厄姆用手拿着吃,爱丽丝用叉子吃。两个人谁都没对食物发表评价,也没有点评其他事情,比方说,如果他没和芭芭拉离婚,爱丽丝的性格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格雷厄姆认为谈及这些事情对爱丽丝不公平,同时也希望她自己不要注意到这些。其实爱丽丝心里都明白,但是,芭芭拉教导过她,当面指出别人没有礼貌的行为这件事本身就很没礼貌。

轻轻擦过嘴唇之后——别像个野蛮人一样粗鲁,妈妈经常对她说这句话——爱丽丝不带情绪地说:“妈咪告诉我你很想看那部电影。”

“哦,她是这么说的?她说为什么了吗?”

“她说你想看看安,她怎么说的来着?噢,‘最动人的荧幕角色’,我想她的原话是这样的。”爱丽丝神情严肃地看着格雷厄姆。听到这话,格雷厄姆很生气,但他觉得自己犯不着跟爱丽丝发火。

“我想你妈咪也许是在开玩笑吧。”格雷厄姆说,也是她耍的一个小聪明吧。“听我说,我们为什么不反过来也跟妈咪开个玩笑呢?要不我们骗她说我们本来想去看《欣喜若狂》,可是人太多买不到票,所以我们只能去看最新的007电影?”他猜想最近有新的007电影上映,好像往往都有的。

“好啊。”爱丽丝笑了笑,于是格雷厄姆心想:女儿确实像我,是的,她像我。不过也许只有在爱丽丝和他意见一致时他才会这么想。他们又喝了一会儿茶,然后爱丽丝说:

“这不是部好电影,对吗,爸爸?”

“嗯,我觉得不是。”他又顿了顿。然后他犹犹豫豫地追问了一句:“你觉得安怎么样?”但同时感觉女儿是在等他问这个问题。

“我觉得她是垃圾。”爱丽丝恶狠狠地答道。格雷厄姆这才发现自己搞错了,女儿是像妈妈的。“她简直就是个……是个骚货!”

像往常一样,听到女儿用这样的新词汇,格雷厄姆不动声色。

“她只是在表演。”但他的口气听上去更像是安抚而不是说理。

“是吗?那我觉得她演得实在是太好、太逼真了。”

格雷厄姆看着女儿那开朗明艳却仍未定型的脸庞,想着未来这张脸会长成什么样子:是像她妈妈现在那样既锋利又圆润,还是像自己一样沉思、隐忍、柔和?然而,他希望女儿既不要像爸爸也不要像妈妈,这是为了她好。

喝完茶,格雷厄姆把女儿送回芭芭拉的家,今天他开得比往常更慢。芭芭拉的家——他现在就是这么想的。曾经他认为那是他们俩的家,但现在已经变成芭芭拉的家了。那座房子的外观丝毫没有变化。格雷厄姆有点愤恨,自己在走之前为什么没有把房子重新粉刷一遍或干点其他什么,为什么没有做一些象征性的事情来表示房子的易主。但是,现在,这房子明确归属于芭芭拉名下。其实房子一直是属于她的吧,只是离婚前没人会这么想罢了。现在,每个星期,那幢房子的一成不变仿佛在提醒他……怎么说呢,他的背叛?

也许吧,就是背叛。不过芭芭拉对于背叛的感觉没有他想的那么尖锐。对于情感,芭芭拉是个马克思主义者,她认为他们不应该只为自己而活着,如果要生存、要吃饭,还得干点工作。另外,这几年来,她对于女儿和房子的兴趣远远大于对他这个丈夫的兴趣。人们期望她哭泣,她也这么做了,但她并不总是相信自己。

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像往常一样,芭芭拉将爱丽丝一把揽进自己的肘下,然后递给格雷厄姆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芭芭拉认为他应该承担的、这个月除了抚养费之外的额外开销。偶尔,也可能是芭芭拉认为必要的、实则有点大手大脚的开销,她认为那是为了安抚女儿由于父亲的离开而遭受的惨重伤害——这个理由让格雷厄姆无法争辩,所以也只能让钱包出血了。

格雷厄姆什么都没说,把信封塞进了口袋。通常他会在下个星期天交还另一个信封,对方同样也是默默接受。如果对开销有所疑问,他们会在周四晚上通过电话解决,谈完之后他可以和爱丽丝讲五到十分钟的话,具体时长取决于她妈妈那天的心情。

“电影好看吗?”芭芭拉不动声色地问道。此刻,她看上去精致而漂亮,紧致的黑色卷发刚刚洗过。一副“出门享受美妙生活”的样子,和“受家务所累的单身妈妈”的样子截然相反。格雷厄姆对哪一种惺惺作态都置若罔闻。他现在一丝一毫都不想去思考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爱上她。那一头黑发,黑得那么彻底,那一张难以记住的圆脸,还有那双带着负罪感的眼睛。

“没位子了,那个电影院很小,”他同样冷冷地答道,“电影院被分成了三个影厅。我猜她的同学之前都去过了。”

“那你们去干吗了?”

“我们想着既然都到电影院了,总得看点什么吧,所以我们去看了最新的007电影。”

“你说什么?”她的声调突然变得更加尖锐,比格雷厄姆预想的严厉得多,“这种电影会让孩子做噩梦的!真是的!格雷厄姆!”

“爱丽丝还没有那么敏感。”

“既然这样,我只能说,出了什么事由你负责!懂吗?由你负责!”

“好的,好的,那,再见。星期四再联系。”格雷厄姆灰溜溜地退下门阶,那样子就像个吃了闭门羹的刷子推销员。

如今已经不能和芭芭拉开这样的玩笑了。不过她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并没有去看007电影——爱丽丝可以瞒一阵子,不过很快就会正经八百地招供的——不过,到了那个时候,芭芭拉就不会再把这看作一个报复似的玩笑了。为什么芭芭拉老是对他这样呢?为什么每次开车回家时他总有这种感觉?噢,算了,他想。算了吧。

“今天玩得开心吗?”

“还行。”

“开销大吗?”安不是在问这次带爱丽丝出去花了多少钱,而是在问信封里要了多少钱,也许还指花在那边的其他开销。

“还没看呢。”格雷厄姆随手把这每月一结算的账单扔到咖啡桌上,信封没有开封过。每次从那段失败的生活回到现实,他总是觉得意气消沉。那是不可避免的吧,他思忖。他总是低估了芭芭拉挫败他的能力,让他觉得自己跟个小孩一样没用。那个信封,他怀疑,说不定还装着他的幼童军时的签名卡片,说不定现在他的前妻正在贴印有大红钩的“完成任务”的贴纸呢。

格雷厄姆走进厨房,他知道安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一杯酒:50%杜松子酒和50%奎宁水——每个星期这个时候她给他配的“药方”。

“今天差点抓你个现行。”他笑道。

“什么?”

“今天差点抓住你和同事鬼混。”他解说道。

“啊,不可能。和谁呀?”安还没有听懂他的笑话。

“那个意大利佬,蓄着小胡子,穿着天鹅绒夹克,一手抽方头雪茄烟、一手拿着一杯香槟的那个。”

“噢,那个啊。”她还是一脸迷惑的样子,“应该是恩里科或者安东尼奥吧。他们俩都蓄小胡子,而且都嗜酒。”

“是里卡尔多。”

“噢,里卡尔多。”拜托了,格雷厄姆,单刀直入吧,她暗暗想道,别让我这么紧张行吗?

“里卡尔多·德夫林。”

“德夫林……天哪,迪克·德夫林。你不会说你去看了《欣喜若狂》吧?天哪,它是不是很糟糕?我是不是演得很糟糕?”

“只是演员选得不好。而且他们都没用福克纳的剧本,对不对?”

“我坐在床上,戴着一副滑稽的墨镜,然后说了句‘我不想人人皆知’之类的话。扮演的是主角。”

“可能比你记忆里的要更好一点。不,不是可能,就是更好些。你说的是‘我不希望闹得人人皆知’。”

“别安慰我了。我做得很糟糕。而我也受到了惩罚。在别人眼里成了一个放荡的女人。”

“这……”

“你们怎么会去看那部电影?我以为你们要去看有爱丽丝的学校的电影呢。”

“本来是的,只不过我怀疑是不是真的有这部电影。呃,我想,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是芭芭拉开了个玩笑吧。”

“他妈的芭芭拉!芭芭拉这贱人!”

“亲爱的,别那么说。”

“不!我就是要说!他妈的芭芭拉!你每个星期只有三个小时陪女儿,那是你们唯一可以相处的时间,而她还要用这三个小时来报复我!”

“我觉得她不是故意的。”格雷厄姆口是心非。

“不是这样还能是怎么样?她就是想让你看我演得一塌糊涂,然后让你在爱丽丝面前难堪。你知道孩子是很容易受影响的,现在爱丽丝肯定觉得我是个荧幕婊子。”

“她没那么敏感。”

“她这个年纪的人没有能够不受影响的。婊子,那就是我在电影里的样子,那就是她的想法。‘爸爸离开了家,然后找了个婊子结婚’,她明天就会跟学校里的朋友这么说的。‘你们的爸爸都是和你们的妈妈结婚的,但我爸爸呢,走了,离开我妈妈了,然后和一个婊子结婚。我星期天看到她了,真的是个婊子’。”安模仿着少女惊慌尖叫的样子。

“不,她不会的。她还不知道婊子这个词呢。”格雷厄姆安慰她,虽然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必定会对她产生影响的,对吧?妈的芭芭拉太贱了!”她又骂了一次,这次好像是在做总结。

即使现在,每次听到安骂人时,格雷厄姆还是会有点惊讶。他始终记得第一次听到她说脏话时的场景。那是一个雨夜,他们漫步在斯特兰德大街上,突然她停了下来,松开格雷厄姆的手臂,低头看了看腿的后面,说了一句“他妈的”,她的小腿上溅上了一些泥水。就这么点事。她穿的是紧身衣,泥渍应该很好洗掉。当时天又那么黑,没人会注意到这么点脏东西。而且当时他们的约会已经要结束了,并不是刚刚开始。但即便这样,她还是骂了一句“他妈的”。本来是个很美好的夜晚,他们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餐,相处得很融洽,有聊不完的话题。但即便如此,几滴泥水就让她“他妈的”脱口而出。如果真有很严重的事情发生,她又会骂什么呢?比如说她摔断了腿,或者俄国人打进来了。

芭芭拉从不骂人。和芭芭拉在一起的时候,格雷厄姆也不会骂人,最多是句“该死的”,不会有比这更严重的话了,除非是在心里默念的。那个晚上,他和安继续往前走之后,他轻轻问了句:“如果俄国人打进来了你会说什么?”

“什么?你这是在吓人还是在预测?”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仅仅弄脏了衣服就骂人,那我想知道如果你摔断了腿或者俄国人打进来了你又会说什么。”

“格雷厄姆,”她小心翼翼地答道,“我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我猜想,你认为我是那种一本正经的人。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会说什么而已。”格雷厄姆说。

“我猜也许你已过惯了那种中规中矩的生活吧。”

之后,他们暂时就没有再提起这一话题。格雷厄姆不禁注意到,随着他和安越走越近,倒是他自己越来越爱说脏话了。起初还犹犹豫豫的,后来很释怀,最后就津津乐道了。现在,他已经可以像其他人一样骂人话张口即来、抑扬顿挫的。他猜如果俄国人真的来了,那么要说的话也就水到渠成了。

“拍《欣喜若狂》感觉怎样?”那天晚上一起洗碗的时候,格雷厄姆问安。

“呃,不怎么有趣。很多室内戏,由于预算有限,我们经常得穿重复的衣服。我记得他们把剧本删减了很多,还有好几场戏是同一天拍的,这样就不用经常换衣服了。”

“那你那位意大利情人呢,他怎么样?”

“迪克·德夫林?其实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东伦敦人。完全看不出来对吧?事实上,我觉得几个星期前我好像在一个剃须刀的广告上看到过他。他人挺不错,虽然没什么才华,但人不错。不会表演,只是靠着他自己说的‘瞪眼技能’演戏。有天下午没戏的时候他居然带我去打保龄球!你能想象吗?保龄球!”

“那……”格雷厄姆正在擦干餐具,然后他转过身去折叠餐巾,这样安回答的时候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了。“……你去了吗?”

“呃,去了。”从她声音传来的方位,格雷厄姆判断安在看着自己。“我想就那一次。”

“只是一会儿。”

“没多长时间。”

格雷厄姆轻轻把餐巾拍平,拿起一个干净的茶匙放到水龙头下冲了起来。他一边冲一边亲吻安的一侧脖颈,发出轻微的鼻息声,然后在同一个地方又亲了一下。

他喜欢她直爽的回答。她从不羞答答,从不忸怩作态,从不闪烁其词。她从来不会以“这种事你不懂”这样的话来搪塞你,尽管她本可以理直气壮地这样做。她会告诉他,实实在在地告诉他,不会遮遮掩掩。格雷厄姆就喜欢这样的方式:只要他问了,他就能得到回答;如果不问,则得不到答案。多么简单。他拿起咖啡托盘,向客厅走去。

安很庆幸自己在遇到格雷厄姆的前几个月就退出了演艺圈。八年的时间足够让她明白,天赋和职业之间没什么必然联系。她演过戏,上过电视,后来又拍电影,这一切工作让她确信,当自己处于巅峰状态时,她真的表现很好,然而,对于她来说,那还远远不够好。

她苦苦挣扎了几个月,最后选择了放弃。退出并不是为了休息,而是要全身心地做一件不一样的事情。她巧妙利用与尼克·斯莱特的友谊,轻松地进了雷德曼和吉克斯公司。(所谓巧妙,不仅仅是指在尼克提供这份工作之前不和他上床,而且是跟他说清楚,即便他给了工作自己也不会和他上床。面对她这种不妥协的态度,尼克反而看上去一脸宽慰,甚至深怀敬意。后来她觉得,或许这才是上策,这才是时髦的方式:当今,就是不用靠和谁上床来谋职。)事实证明,这样是行得通的。不出三年,安就成为那家公司的首席采购代理人,掌握着六位数的预算,可以周游世界各地,每天工作多久取决于自己,尽管有时候要加班。在遇见格雷厄姆之前,她就体悟到自己的生活已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安稳感。现在呢,她感觉生活更稳固了,从未有过的稳固。

星期四,格雷厄姆给芭芭拉打了电话,两个人就账单的事进行了一番争论。

“为什么爱丽丝需要买这么多衣服?”

“因为她需要。”活脱脱芭芭拉式的回答:抽出你句子中的一部分,然后加以重复。这为她节省了时间,好让她准备下一个问题的回答。

“为什么她需要买三个胸罩?”

“因为她需要。”

“为什么?难道她一次要戴三个吗?一个叠一个?”

“一个戴着,一个干净的备用,一个洗了晾着。”

“但几个月前我刚给她买了三个。”

“也许你没注意,格雷厄姆,而且我也怀疑你有没有关心过,不过我要告诉你,你的女儿正处在发育期。她的,她的……尺寸在变。”

他本来想说“哦,你的意思是说,她这朵花儿要含苞待放了”,但他再也没自信能跟芭芭拉开玩笑了。所以他只是措辞温和地辩白道:

“她发育得有那么快吗?”

“格雷厄姆,如果你束缚一个正在发育的女孩,那将造成无法估量的伤害。禁锢身体,就会影响心灵。这道理人人都懂。我还真没发现你已变得这么吝啬了。”

他讨厌这样的交谈,尤其是因为他怀疑芭芭拉会故意让爱丽丝断章取义地听到一部分,这样女儿就会因为父亲的可恶而站在她那边。

“好吧。那好吧。好吧。另外,谢谢你迟来的结婚礼物,如果那个算结婚礼物的话。”

“什么?”

“结婚礼物。上个星期天下午发生的事。”

“噢,是的,很高兴你喜欢。”只有这一次,她听上去是在防守,于是格雷厄姆本能地再次出击。

“不过我真的无法想象你为什么那么做。”

“你想不到?你无法想象?”

“是想不到,我的意思是,你竟然这么有兴致……”

“哦,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麻烦。”她说得有板有眼、母性十足。格雷厄姆感觉自己在节节败退。

“谢谢你。”婊子,他在心里加了一句。

“别客气。另外,我也觉得,让爱丽丝知道她的父亲如今正处于一种怎样的影响之下是件很重要的事。”他没有听漏“如今”这个词。

“但你是怎么知道安在这部电影里的?她并没有出现在海报上。”

“我有自己的眼线,格雷厄姆。”

“别开玩笑了。快说,你是怎么发现的?”但她还是那句话:

“我有自己的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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