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之中,其实并不像寻常百姓想象那般,过着纸醉金迷,放纵欢愉的日子,至少大靖的皇帝赵仁桓就非常不喜铺张浪费。
四皇子年满九岁的诞辰这天,连皇宫中甚至都没有张灯结彩。若不是靖帝打着四皇子诞辰的名号大赦天下,还举办了恩科,恐怕天下百姓们根本就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情。
文武百官自然也是知道靖帝的脾气,况且靖帝也经常提醒他们,不允许任何的官员给皇子以任何名义送礼,故而这四皇子的这诞辰,过得实在是有些不起眼。甚至,还不如一些富商贾贩的儿子过生日,反而是经常大肆宴客,博人眼球。
这一天的晚些时候,靖帝照例召集了所有皇室,在宫中聚餐,好像一般老百姓那般,吃了一些水酒,一碗长寿面,只是吩咐御厨们多做了几道可口精致的小菜,便算是过过了这生日宴。
各个皇子都早已习惯,倒也从来没有什么怨言。但这一天毕竟还是小皇子的生日,总也不好什么表示都没有,于是另外三个皇子,作为兄长,还是都或多或少准备了一些礼物。
太子听从了靖帝的建议,派人在外寻了基本有趣的书籍,作为贺礼送给了小皇子;三皇子呢,则是准备了一些好玩的民间物件,都是不太起眼的玩具一类;二皇子则反而是最为用心,知道了小皇子打算学武,便特意去那神冶堂,定制了一把尚未开锋的小短剑,却是让小皇子最为高兴。
于是这一夜,也就这么悄悄过去,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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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子的诞辰一过,朝廷便开始忙着准备恩科了。
大靖的恩科与春闱的规则大致相同,参加的学子必须首先拥有解试及格的身份,才好参加省试。这一次恩科略微有些急促,并没有时间特意再举行一次全国性的解试,所以在这一方面,倒是比起往常要宽松了不少——只要曾经在两年内的解试中及格过的学子,全都有资格参与这次恩科省试。
这么一来,学子们却是喜忧参半,能参加的人增加了自然不是坏事,可是能最终高中的,却无外乎还是那么几个名额,却反而难免让人觉得那独木桥变得更加狭窄了。
不过最感到头疼的,却还是礼部。毕竟恩科一事,基本上来说是由礼部主持,但礼部近些年来一直处于人手短缺的窘态之中,前一阵子的春闱,已经让礼部忙得是焦头烂额,礼部侍郎年岁也大了,差点没忙得背过气去。所以在靖帝的协调下,这次的恩科吏部也要参与协助恩科的准备工作。
方仁刚刚才来礼部时间不长,作为一个新任员外郎,说不上身强力壮,但好在他年纪比较轻,又肯吃苦,很多时候都只是默默做事,从不表现得好高骛远,所以他虽然只是从六品的小小一名员外郎,倒是深得礼部那一群老爷子的赏识。
在离恩科之期还有三天的晚上,方仁才终于能够缓上一缓,可以走出礼部的大门,出去透透气了。这几天在如此高压的工作环境下,方仁愣是没出过礼部一步,只是埋头苦干,虽然的确是已经累了个半死,但是却也自觉充实。
就在他刚刚走出礼部,准备回家休息休息的时候,却突然又出来了一个人,对方礼道:“方大人辛苦了。”
方仁定睛一看,却是吏部派来帮忙恩科之事的一位侍郎。对方毕竟官级要比方仁高上许多,所以他也赶紧作揖礼道:“哪里哪里。”
吏部向来都是负责朝中的人事大权,在朝的所有官员,其升降、任免、考课、调动之类,全是由吏部处理。对于方仁这样的新官而言,最最不敢得罪的便是这吏部的人。
这位吏部侍郎对方仁笑道:“方大人不必过谦,这礼部里头一向没什么年轻人,也真是难为你们了。”
方仁见对方还算和善,便暂时定了定心,道:“这还是多亏了有吏部的各位大人帮忙,如果只有我们礼部这点人手,怕是根本忙不过来,若是误了恩科之期,那可是天大的罪过了。”
吏部侍郎闻言也是笑了一笑,却也没有否认。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道:“方大人位居员外郎,可知在本次恩科省试之中,是负责什么职务?”
方仁想了想,道:“应当是负责糊名与誊录之职。”
“不错。”吏部侍郎笑道:“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便与你直说。这次恩科之时,太子要你帮个小忙。”
方仁一听大吃一惊,这位礼部侍郎都已经这么说了,用膝盖想也知道,肯定是要方仁帮忙徇私舞弊。在他高中之前,方仁其实也曾听说过大靖科举制度不严,甚至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子弟,都是靠着作弊进了仕途。他原本还有些不信,却没想到今日竟会亲身经历到这些。
他心下又是震惊,又是怅然,却又想到,这位礼部侍郎方才所言之中,竟好像还提到了太子……事关重大,他一时间竟不知道作何反应才好。
只是那吏部侍郎却是皱了皱眉头,见方仁犹豫不决,竟是有些不高兴了。他又沉声道:“方大人,太子交待了要办的事情,连本官都不敢轻易拒绝,要知道如果太子殿下不高兴了,别说是你,就算是再大的官,都做不长久。搞得不好,连人不见了都没人知道。”
方仁年纪尚轻,又是刚入仕途,哪里经得起这般恫吓,只好勉强点了点头,就算暂时答应了下来。那吏部侍郎这才脸色缓和了不少,之后便吩咐方仁,要他在糊名誊录之时,在几个考生的封袋之上点上一点,便算是做了个记号。
那人又道:“方大人,这事情可简单得很,绝不会被人发觉的。当然,成事以后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升官发财,还是丢官失命,皆在你一念之间,可切莫教殿下与本官失望。”
甩下这么一句,那吏部侍郎又塞给了方仁一张写了几个人名的纸条,便转身回到了礼部之中,只留下愁眉苦脸的方仁一人,独自站在那漆黑的大门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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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侍郎完成了太子的吩咐,心中便轻松愉悦起来,居然哼着小调就离开了方仁。不过说实话,这位侍郎脑袋却明显不怎么灵光,他见方仁答应,就安心走了,却万万没有想到,方仁竟敢将这件事情说给了第三个人听。
方仁虽然的确年轻,但毕竟不笨。他仔细考量了利弊,知道事关重大,却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想找人商量,又苦于眼下他在朝中一无亲友,二无背景,哪里敢随便与人泄露。所以他略作迟疑之后,最终便还是只能求助于好友陆风。
陆风毕竟是大靖前户部侍郎的独子,又眼看着就要当上自己的老大——礼部尚书林佑才的女婿,身份也算是不小了。况且陆风脑筋活络,往往鬼点子最多,所以方仁便想着,找他商量一定没错。
趁着夜色,方仁赶紧去了郑府,也不管是不是吵醒了陆风的美梦,一股脑儿将事情全部交待了个清清楚楚,倒是让陆风有些懵。
陆风本来早已睡下,这时候被方仁吵醒,顶着一头有些杂乱的头发,揉了揉睡眼惺忪的脸,这才清醒一些。
他喃喃道:“太子就是太子,做事情真是胆子大。”
方仁着急,道:“陆兄,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还是如此不咸不淡?”
陆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好好地睡到一半,被你吵醒了,怎么着,还不能让我发发脾气?”
方仁苦笑道:“我都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了,你就别寻我的开心了行不行?”
陆风却是悠然说道:“这历届的科举嘛,其实一直都少不了这种事情。你刚入仕途,不了解这些也属正常。”
方仁愕然,问道:“照陆兄这么讲,倒是我大惊小怪了?”
陆风却是另外回道:“一般来说,不管是多大的官,只要听到是太子吩咐的,不做也得做了,哪里会像你这般纠结。”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幸好,你还没被这大染缸给染黑。你来找我,算是找对了。”
小陆少爷接着道:“你先把那吏部侍郎给你的单子给我瞧瞧。”
方仁依言,便将那纸条交给了陆风。当时方仁满脑子混乱,根本没有心思仔细看那纸条,交给陆风以后,便也凑上前去,仔细看了起来。
这不看不要紧,却没想到,在一众人名之中,竟是出现了陆风的名字。
陆风也是吓了一跳,道:“这怎么还有我呢?”
方仁道:“你别问我啊……陆兄你说,这太子究竟是想如何?这些人,他是想让他们中,还是不中?”
“嗯……”陆风手托下巴,思索着道:“依照太子的性格,不会急于铲除他人,毕竟实力还不是很足,太过招摇地得罪别人其实并划不来。如果我是他,只会将自己的人安排进朝廷,日后有什么动作也都方便不少。”
方仁愣神道:“莫非……陆兄你竟是太子的人?说起来,我们刚刚上京那会儿,你也说过太子看好与你,还安排你做了郑将军的徒弟……”
陆风一听,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气急道:“我要是太子的人,你这会儿就完了!”
方仁见状,只好赔笑,又喃喃道:“可陆兄既然不是太子的人,却为何会出现在这名单之上?”
陆风也是不得其解,只好说道:“眼下猜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太子欣赏我,而且还是想要拉拢我帮他做事;另一种,则是借我入朝的机会,牵制别的皇子,还当真是看得起我。可——”
他接着道:“可这两种可能,都说不通啊,效率都太差了……还是说,他是故意通过方兄,想让我知道这件事情?若真是如此,他的城府和谋略也太深了。再说,就算让我知道了,这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啊。”
方仁道:“陆兄,我们两个就这么瞎猜也不是个办法。你就告诉我,这件事情,我是做,还是不做?”
陆风思索片刻,道:“做。”
方仁闻言,犹豫道:“可——”
陆风摇了摇头,打断了方仁,然后接着说明道:“方兄你的为人我清楚,这件事情肯定会让你的良心受伤。不过别忘了,你只是在誊录之时做个记号,所以我猜,你应该也只是这作弊手段中的小小一环。但是若你不做此事,那这名单上的人,估计十之八九都进不了三甲。到那时候,太子自然会知道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排查之下,相信查到你也不会花费太久时间,那你可就危险了。”
方仁想了片刻,最后也只好道:“好,我听陆兄的。”
陆风拍了拍方仁的肩头,安慰道:“方兄,这种事情,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会发生的。今天就算你不齿、你反抗,也没用,自然会有人代替你做,而你,却只能做个默默无名的小官,甚至还会成为别人的替死鬼。”
方仁闻言苦笑道:“我从前读书的时候,只是一心想着早些时间入仕,也好为大靖朝廷出一份力,却没想到……如今想来,倒是我太过天真了。”
陆风却是摇头道:“不,方兄你想得并没错,倒不如说,你这想法倒才是每个学子应当有的想法。只是这种有些黑暗的事情,其实是无可避免的,毕竟不可能每个人都像方兄你这么胸怀大志。
他又道:“方兄你如今感受到的这份质疑和无奈,我想肯定也是作为一位朝廷命官必须经历的一部分。而我们能做的,便是在这浑水里面也尽量不被他人带上歪路,而是把真正的才华用在其它有用的地方,让大靖成为更好的大靖。再者说——”
他转而笑道:“靠着这种手段当官的人,若是没有真才实学,也总有一天会被淘汰的,又何必在意。所以方兄,就算是你被迫做了那不够正人君子的事情,倒也不用为此有什么压力。”
方仁听了,这才点头道:“陆兄一席话,倒是教方某茅塞顿开。”
于是两人又稍微聊了几句,最后方仁总算是放下心来,离开了郑府。而陆风却是睡不着了,心道:说起来,太子到底是为何要安排我入仕?而且师父收我进门下,也的确应该就是太子的指示……还是说,还有什么内幕,是我不知道的?难道在我上京之前,就有人替我安排好了一切?看来,我得找个机会,与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再好好地聊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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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转眼即过,恩科也终于是开始了。
京城一角,早就已经布置好了贡院,这一天一大早,包括陆风在内的无数考生,便拎着行李包袱,鱼贯而入了那考场之中。
恩科与春闱一样,考试总共三天,而考生只要进了贡院,就不能再中途出来,否则便是作弃权论。
小陆少爷很快便寻到了自己的座位,心中暗道:这科举以前只在上一世的电视剧中见过,没想到今天反而要经历了,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啊。
待众人坐定,考试便正式开始。第一日,考的是经义,目的就是要考考各位考生对著名经书、史书一类的熟悉程度。而陆风早在苏州府的时候,就已经熟读了各种大经兼经,这一场自然难不倒他;
第二日,考的是论,简单来说,就是写一篇小短文,根据时下政事进行评论。这个本是不难,只是在写文章的时候,必须小心一些,尽量不要太多涉及靖帝或是先皇所进行的政事改动,万一被有心之人断章取义,搞不好还要吃牢狱饭。不过这种题目对于陆风而言,比起上一世高考的作文来说还要简单很多。
好不容易到了第三日,考的是策,可以说是一道命题作文。题目中会给出一个关于政治的问题,看考生如何解决。陆风本以为这一题是最难的,却没想到审题之时便忽有灵感出现,有感而发,竟是洋洋洒洒写了不下千余字。
陆风最后仔细看了一下自己的考卷,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便提前站了起来,将卷子交给监督的官员,提早离开了考场。
贡院之外,林睿儿和唐英却早已经在等待陆风。见陆风提早出来,林睿儿迎上前道:“风哥,怎么这么早便出来了?”
陆风满面得意之色道:“这次恩科的题目也太简单,怕是好多人都能高中。”
唐英却是笑道:“若照你这么说,朝廷之上岂不要人满为患?你且不要如此得意,快给我们说说都考了些什么?”
林睿儿却是摇头道:“你们聊就好,我才没那心思听考了什么呢。”
三人打闹一阵,便一起坐到了路边,等待考试结束。毕竟,郑子修郑大公子还没出来呢。
傍晚时分,贡院响起了好几声钟响。三人心知考试已经正式结束,便都站了起来。不多时,便从贡院大门出来了好多考生,或欣喜满面,或愁容不展,倒是像极了陆风上一世高考结束的那一日。
过了一会儿,还是林睿儿眼尖,老远就瞧见了刚出贡院的郑大公子。陆风赶紧挥手叫道:“郑兄!”
郑子修望见陆风一行,竟是苦笑了一下,缓缓走来。
陆风见郑子修靠近,就要上去说话,谁知道却被郑子修抢先一步。郑子修道:“你怎么已经在外面了?该不会提前交了试卷吧。”
“是啊。”陆风得意洋洋:“我本还以为你也会提早出来呢,却没想到一直等到了散场。”
“你少臭屁。”郑子修骂道。
陆风耸耸肩,却是满脸无所谓,道:“郑兄考得如何?”
郑子修摇了摇头,道:“后两日倒也还行,只是第一日的经义,实在是考得不好。看来还是平日里面看书太少,连题目都没能答完,也罢,反正本公子也没想着要高中。”
陆风笑道:“经义反而是如今的朝廷最不看重的,你可未必不中。”
他接着道:“走,先去好好吃一顿去。整整三天在这贡院之中,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实在不是人过得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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