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风独自回到郑府时已是夜很深了。他从马车上下来以后,摸出来几辆银钱,塞给了马夫,便让马夫驾车回去了。
陆风抬起头,看着那硕大的匾额上的郑府二字,不由得又一次感慨良多。出京这么久,一直都疲于奔命,也不得空闲给家里人多报个几次平安。陆风想着,这个时间朱惜那丫头怕是早该睡下了,明天一早见到她,倒免不了被她抱怨。不过抱怨也是应该的,谁让我一纸书信就独自离了京呢,到时候给她讲些路上的见闻趣事权当赔礼吧,她应该会很开心才是。
小陆少爷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走向了郑府大门。大门前留了一位守门的下人,他看到陆风的时候揉了揉眼,立刻笑开了迎上来道:“真是陆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
“辛苦你了。”陆风笑道:“这段时日府里没什么变化吧?”
下人笑着回道:“变化是没有。只是陆公子刚出京那会儿,您的那位丫鬟朋友朱小姐可是伤心坏了。”
陆风闻言不由得心中一紧。朱惜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虽说是丫鬟,但陆风却是个不太讲究的主子,两人感情很深,算得上是半个青梅竹马。如今他听闻朱惜伤心难过,自然还是有些愧疚的。
下人接着说道:“不过,老爷的侄子郑公子后来经常来陪朱小姐说话解闷,朱小姐这才心情好些了。”
陆风听到这里,奇道:“哦?你说的可是郑子修公子?”
“是啊。”下人露出一丝苦笑回道:“小人也听说郑公子与陆公子之间先前有些误会,但其实郑公子的性子并不坏。”
陆风来了兴致,倒也不急着进府休息,反而和守门的这位下人聊了起来:“我听说郑公子平日在京里颇为得意,再说他这个人嘴巴挺毒的,你却为何为他说起好话来了?”
下人赶紧摇头说道:“小人也不是为他说好话,陆公子切莫误会。”
陆风于是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人才接着说道:“郑公子虽然的确是脾气坏了一些,但平日对我们这些下人倒是不坏。虽然他言语上还远算不得和善,但却从来没有为难过下人。我有个好友在他那尚书府上做事,也听说他平日里虽然顽劣,但从不打骂下人,甚至有一次,街上有个泼皮耍无赖,调戏了郑公子府上的丫鬟,他二话不说直接找了好几个人去为那丫鬟出气呢。”
陆风暗暗想道:这郑子修看不出来,虽然平日里看上去嚣张跋扈,但没想到还有些人德。不过也是,他爹好歹也是兵部尚书,又有师父这个天下第一大将军的大伯,家教想是本不会太差,只是能给他撑腰的人太厉害,所以才会养成了这副性子。但仔细想一想,这也倒还真算不得是什么稀罕事。虽说可能是他觉得这是他从身份上来说应该有的大度,但他毕竟对人不坏,至少说明还不是个恶人。想来,反倒是我这个局外人一下子出现,就占了他一向仰慕的郑将军的首徒之位,他嫉妒生气倒也没错。只是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老来找朱惜聊天?难道……
随后小陆公子不再瞎想,只是点了点头,对下人说道:“好了,今天已经夜深,我也要回房休息了,改天再和你聊天。”
下人点了点头,为陆风打开了府门,侧身将陆风迎进了府里。陆风心头一动,又转头问道:“对了,说来不好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下人弯着腰,笑着回复道:“小人姓曾,叫曾小东。”
陆风笑着点点头,表示已经记下了,这才继续向里走。大半夜的,他也不想吵到别人休息,就悄悄回到了房内,早早在床上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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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风这一觉睡得可谓是舒服至极。之前出门在外,休息的时候总是少了一种舒畅的安心感。这次出门旅途的疲劳让他一觉睡到了自然醒,之所以没被打扰,想来是下人们虽然得知他回府的消息,但却体谅他的辛苦,也不便打扰吧。
陆风揉了揉脸颊提神,随后下了床,打开了窗户。此时外面日上三竿,早已是正午。陆风对着吹进房来的凉风伸了个大懒腰,这才慢吞吞地开始洗漱穿戴。他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想着:其他下人倒也算了,真没想到朱惜竟然能耐得住性子,没有一大早就来吵醒我,一会儿可要好好谢谢她。
陆风心情不错,整理好之后便打开大门往外跨,显得有些意气风发。他换了一身浅蓝色的长衫,只是将袖口有些随意地挽了起来,而那把在外面随身携带的长剑则放在了屋内,并没有带出来,反而是因为天气炎热而随手挑了一把折扇捏在手里,倒是恢复了几分从前的读书人气息。
小陆少爷刚出房门,正要去寻朱惜,却见台阶下坐着一个人,双手托腮背对着自己,显然就是朱惜那丫头。
陆风心想:这丫头早就该听到我开门出来,却还是这个姿势不转身,准是还在生气。于是他笑着凑近朱惜说道:“这位小姐,怎得一个人坐在这里生闷气?”
朱惜这才转过头,眼眶里却满是泪水,眼看就要决堤而下,倒是将陆风吓了一大跳。朱惜跳了起来,嘴里呜咽哼哼着什么,却听不清楚,只是用软绵绵的双手不住地捶打陆风。
陆风一开始有些挣扎,但一瞬之后便放弃了抵抗,任由朱惜用双拳在自己胸口发泄。不一会儿,朱惜打得有些累了,脸上的泪水却是弄得相当狼狈。
陆风心疼得取出手帕,将朱惜脸上的泪水仔细擦去,轻声道:“哭什么,这不是回来了吗。”
朱惜使劲抽了抽鼻子,这才第一次开口说清楚话语:“少爷,您若是再敢一声不吭地出走,我就回苏州去,再也不见公子了。”
“好,好。这次都是我不好,”陆风无奈苦笑道:“以后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会先跟你商量,总成了吧?”
“嗯……嗯。”朱惜又抢过陆风的手帕擦了擦脸,还使劲擤了擤鼻涕,才又开口道:“那少爷有没有找到郑将军?”
“人是没找到,不过眼下我知道师父平安无事,所以就先回来了。”陆风笑道:“只是我听说,你最近和郑公子走得很近?”
“这……”朱惜没想到陆风竟会问出这么一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脸都涨的通红:“是哪个大嘴巴说的?我定要好好教训他不可!”
“诶,你恼羞成怒做什么?”陆风笑着说:“郑公子来和你聊天解闷,是好事啊,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瞧你心里有鬼的这个样子,准是看上人家了吧?”
朱惜急忙摆手道:“我哪里会动那个心思。再说人家是堂堂尚书家的少爷,我只是个下人……”
陆风打断取笑道:“这和下人不下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在我这儿哪里像个下人的样子了?”
眼看朱惜不服气地嘟起了嘴,陆风又接着笑道:“再再说,我又从来没把你当做下人,你还不知道我们家的脾气?”
“那是少爷和老爷心肠好,”朱惜说道:“哪有别家会如此善待下人的。”
“好了好了,我也不逗你了。”陆风说道:“我还有事要出门一趟,你先在府里等我吧。”
朱惜问道:“少爷又要出门?这才刚起啊,不用午膳了?”
“不了,我去给安兄和方兄道贺去,他们准得拉我去吃饭。”陆风爽朗一笑,说道:“你自己先吃吧,我下午就回来。对了,你可知道他们眼下住在哪里?”
“少爷不在的时候他们来过。”朱茜说道:“他们的府邸我也早就都记下了,都写在这儿了。”
说着,朱惜交给陆风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两个地址,陆风看着那纸笑道:“看来我得好好教你练练字了。”
“哼。”朱惜鼻子里出气,只当没听见一般,反而说道:“等少爷回来了,一定要给我说说少爷这一路上的事情,肯定很有趣。”
“好,”陆风也只好耸了耸肩笑道:“就知道逃不过你这一关,我都准备好了。”
朱惜这么一听,这才真正破涕为笑,陪着陆风出了府门。陆风出了郑府以后,照着朱惜记下的地址,一路快走,没多久就到了安瑾言现在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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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风找到安瑾言住的地方,其实还是费了一番周折的。那宅子深藏在一条小巷中,而这巷子龙蛇混杂,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说白了就是有些乱。
陆风有些想不通透,安瑾言如今已经在御史台任职,那监察御史再怎么说也是一个从七品的京官,难道朝廷没给安排府邸?
好不容易来到安瑾言的屋子前,小陆少爷却发现一个熟悉的高大声影早就在大门前等着了。他赶紧加快了脚步,来到安瑾言面前拱手道:“安兄,许久不见,你怎得站在这里?”
“还不是等你。”安瑾言哈哈一笑,“昨日我就知道陆兄回来了,想着你今天一定会来找我,于是早早交待了公事,等着你来呢。”
“你早就知道我回来了?”陆风奇道。
安瑾言笑道:“不瞒陆兄你说,昨天你进城的时候就被我看到了。那咱们这就走吧?”
陆风问:“去哪儿?”
“当然是给你洗尘啊。”安瑾言用仿佛在看一个傻子般的表情看着陆风道:“以陆风的脑袋瓜子,怎会还问出这种问题。”
陆风顿时有些尴尬,刚还想客气一番,却被安瑾言打断:“陆兄就别假惺惺地客套了,方兄还在醉风楼上等着呢。”
“方兄你都约好了?”陆风笑道:“动作还真快。”
“那是自然,”安瑾言道:“再说,方兄若是知道你回来却不去找他喝酒,怕是会气得吐血。”
于是陆风就被安瑾言几乎是连拉带拽地到了醉风楼前。陆风看着醉风楼那巨大的招牌说道:“明明以前常来,如今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安瑾言却是笑道:“好了好了,知道陆兄你文采好,别感叹了,赶紧进去吧,不然方兄该等急了。”
两人进了醉风楼,直奔二楼而去。陆风明白,他们肯定是订了那个从前三人经常一起喝酒的老位子。
才刚上了楼,安瑾言就扯开嗓子喊道:“方兄!”
这大嗓门引得楼中其他的食客直起了脖子张望,却让陆风露出些许苦笑,想来是安瑾言太过兴奋激动,倒也怨不得他。
陆风放眼看过去,就看到了方仁。方仁还是老样子,有些瘦弱,只是如今当了官,脸上不再像从前那般过分谦卑,而是多了一丝从容和自信。至于安瑾言嘛,自然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直爽性子。
方仁看到两人走过来,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拱手礼道:“安兄,陆兄,真是好久不见了。甚是想念啊。”
陆风和安瑾言也各自随意做了一礼,便直接坐下。三人本就是好友,自然少了一些客套。
方仁首先开口道:“陆兄,你这一去如此长久,倒叫我们两人好等。”
陆风笑道:“这回还真是在下的不是。这样吧,我先自罚三杯,权当聊表歉意。”
“这可不成。”安瑾言大手一挥道:“醉风楼的好酒凭什么先让你喝上三杯?这样,你先说说那郑将军的事情,咱们边喝边聊就是。”
陆风哈哈一笑,心情又是好上了许多。三位至交如今又能坐在一起饮酒谈天,实在是美事一桩。
于是乎,陆风就将离京以后路上的各种趣闻一一讲述给了两位好友听,虽然有些敏感的地方被他略过,但两人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酒过三巡,安瑾言似是有感而发,说道:“哎,可惜陆兄去了这许久,仍是没能将郑大将军给带回来,倒真是有些遗憾。”
方仁接过话头道:“是啊。如今西梁和北周都是虎视眈眈,少了郑将军镇守,也不知道会如何。”
陆风安抚着两人说道:“没事,师父现在不回来,肯定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咱们大靖岂是说败就会败的?”
见两人连连点头,陆风又道:“再说了,大靖朝廷如今有了两位贤良,岂非如虎添翼?”
安瑾言和方仁听到这话,互相看了看,却不说话。陆风正感蛊疑,安瑾言却轻轻开口道:“我们两人的力量还不够。若是当日春闱之时,陆兄也能和我们两个一同赴考,那朝廷才真能叫做如虎添翼。”
陆风笑道:“安兄也太抬举我了。”
安瑾言却是摇了摇头道:“你别看我现在好歹是个监察御史,其实说白了,那就是个闲职。”
“不可能吧?”陆风有些不可置信地道:“御史台掌管监察百官之权,责任重大,监察御史更是相当于皇帝钦点的监管人员,怎么能说是个闲职?”
安瑾言苦笑道:“陆兄,我住的地方你也看到了吧?”
他见陆风点了点头,脸上也有疑惑,便解释道:“想必陆兄你也知道,一般像我们这种京官,既然没有调去地方,自是应由户部分派府邸,再不济也不会住得我那般寒酸吧?”
他接着说道:“我并不是觉得朝廷抠门,其实我现在也住的挺好。只是咱们就事论事,陆兄你可知道,现在五品以下的官员,不管在不在京里,朝廷都一概不管住宿?”
陆风闻言,有些思索着说道:“照理来说,不应该这样啊。难道国库出了问题?”
“朝廷的说法是为了节省开支,以补军队所用。”方仁插话道:“眼下西梁和北周异动频频,朝廷早做打算倒也不错。”
“不错归不错,”安瑾言说道:“但朝廷刚刚接手了云家的盐运生意,再怎么说也不该缺银子吧?”
陆风听到这里奇道:“安兄,你刚说的云家,是指云都城的云家那大商贾吗?”
安瑾言道:“对啊,陆兄你方才不是说过你去过云都城吗?那时候云家还没出事吧?”
“云家出事了?!”陆风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连桌上的酒壶都差点被他震了下来。
“你不知道?”安瑾言也奇怪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没听说?”
安瑾言见陆风摇着头又坐了下来,便将云家莫名起火,并将整个云都府邸烧了个干干净净一事仔细说与陆风听了。陆风托着腮帮子陷入沉思,心道:这云家出了如此大的事情,我竟没能听到一点风声,这未免也有些太过奇怪。这云家是得罪了谁,竟引火烧身弄了个被灭满门的惨状?
陆风思来想去也想不透彻,只是又忽的想到:云彬那小子也死了?堂堂一个一等武境的天才剑客,会死得这般容易?
没来由地,陆风觉得云彬应该并没有死,虽然毫无根据,但就是有这么一种直觉罢了。
安瑾言随即又开口道:“再说回我吧,我这个监察御史虽然听上去还不错,但是特别容易得罪人啊。”
方仁也笑道:“是啊,听说安兄方才上任没多久,就好几次弹劾当朝大员,你倒是也不怕别人记仇。”
“我这性子是该改一改了。”安瑾言叹气道:“户部里面我也得罪过人,所以我觉得他们是故意找我难看,不给我安排府邸。”
方仁在一旁劝道:“安兄,我看你是想太多了。你看看我,我眼下官职虽比你大,但也不是一样自己僦屋而居?”
陆风听到这里,开口道:“对了,方兄现在是在礼部任员外郎吧?恭喜恭喜。”
方仁露出一丝从前的羞涩神色道:“陆兄你太客气了。这次是给陆兄你洗尘的,你怎么反倒恭喜起我来了。”
安瑾言这时候插嘴道:“对了陆兄,再有两个月,四皇子的九岁生辰就要到了。我听说朝廷到时候打算要开恩科,陆兄这次可不能再错过了,不然还要再等三年,白白浪费了好多时光。”
“哦?要开恩科?”陆风一下子也兴致来了,“那可太好了,本来我还想着要等下次科举再考,未免有些长远,正在犯愁呢。”
方仁笑道:“以陆风的学识,高中肯定是没问题的。搞不好陛下一高兴,直接赐个侍郎或是大夫也说不定。”
陆风笑道:“方兄未免也太抬举我了。”
安瑾言却摇头道:“是陆兄你太谦虚。要我说吧,还好陆兄没和咱们俩一起考试,不然咱们能不能高中还是个未知。”
小陆少爷听到这里,多少还是有些心虚。他心想:我毕竟只是个抄诗的,真要说到文韬武略,我自知还到不了那个水准。这两位如此看重我,却真是好兄弟了。
想到此处,陆风便举起酒杯,笑着说道:“承蒙两位如此看重在下,咱们也不必客套了。喝!”
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便继续边聊边吃起来,好不快活。酒过三巡,陆风觉着也差不多了,便与两位好友告辞,重新回到了郑府。
朱惜看少爷回府,自然少不了缠着他问东问西,要陆风把路上的见闻说给她听。陆风被她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对朱惜讲起了见闻,足足讲了两三个时辰,这才让朱惜听得满意,口干舌燥地回了房。
晚上用过晚膳以后,陆风又去了趟林府,告诉了林大小姐要带她一起回趟苏州的事情,顺便聊了一会儿,就又回府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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