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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烛九

下山之后,我同夫诸一路向北,听说北边生灵最多。这下我除了要找同类,还要找那该死的神石眼睛,我心里一口气不上不下正好噎在心口,愁苦得很。

云是腾不了了,我这下心情不畅,更加掌控不好,夫诸也怕了我,所以我俩商量之后决定,走吧!

一路上吃喝倒是不少,吃腻了人间的饭菜,我便让夫诸露一手,他的手艺是绝佳的,连姑姑也赞不绝口。

那日我俩歇息在镇子的客栈里,夫诸借了客栈的灶房烧了几道菜。终于等到夫诸把菜上齐了,我提了筷子正要下手,一只手却快我一步先夹了一筷子,然后嘴里连连称赞:“好吃好吃,公子手艺不错。”

我循着声儿看过去,那人正坐在我对面,生得好看是好看,就是左边脸拿青铜面具遮了起来。

夫诸被那人夸得受用,斟茶时还不忘给那人倒一杯,一副“你吃你吃随便吃不够我再去炒两个菜保管你够”的架势。

那人真也不客气,不一会儿便空了两个盘子,我瞪大了眼睛看他,可他浑然不觉。

“公子,饭菜要收银子的。”我并不是那种因为美色失了原则的鸟,现在入了人世,银子最重要。

那人连连点头,手里动作却并未停下:“好好好……”

一餐饭下来,我跟夫诸一筷子未下手,盘子倒是空得干干净净,那人擦擦嘴,抬头问我:“银子是什么?”

用人间的话来讲,这是吃霸王餐,想甩手走人的意思?

我用手支着头看他:“公子莫不是想拍拍手就走?”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夫诸不说话,在他看来,一句称赞比得上千万钱财了。他是一点儿也不计较,那我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出力做饭的人不是我,只是劳苦夫诸还得再下趟灶房。

我伸手将那人面前的茶杯拿了过来,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然后转头问我旁边的夫诸:“公子,还有饭菜吗?”

我合了合眼,瞧夫诸的动静。

夫诸低笑不回答,茶水饮尽了,问我:“你想吃什么菜?”

对面的人紧紧盯着我,我问他:“你想吃什么?”

他也不客气:“拿手的就行,再多炒几个吧,公子手艺太好,我肚子能装下更多。”脑子倒是好使,看准了夫诸受用了他的好话,趁机蹬鼻子上脸。

夫诸进了灶房,客栈里正是人多吃饭的时候,那人拿起倒扣的杯子:“烛九。”

我傻愣愣地看他:“煮什么酒?”

他看着我,眼里带笑:“在下烛九。”

我这下才反应过来,掩饰尴尬地说:“嗯,一个煮酒,一个烧菜,两齐了。”

烛九看了我半天,然后无奈地从茶杯里蘸水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着,我无聊地顺着他的手看去,白净修长,直到桌上的水渍散去。

夫诸端着烧好的菜出来时,客栈外面闹哄哄的,摔打的声音传进来,好些食客凑到纸糊的窗子边看热闹,我站起身也准备过去,夫诸喊我:“别惹些麻烦。”

我摆摆手,挤在窗户边。

旁边的大叔指指点点:“姚家孩子真可怜,生在那样的人家,祖上也不见可怜可怜他。”

摔倒在地上的人,衣衫褴褛破烂不堪,也许是被揍得狠了,额头上渗出了丝丝血渍,他伸手在额头上抹开,抬头看着对面骂骂咧咧的男人,眼睛里卑怯又愤恨。

“是啊,那两口子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把那么好的孩子打成那样子。”

“到底是个后母,再说了瞽瞍这人,知道自己早没有了祖上荣光的庇佑,不寻思着找谁出出气?”

众人听见这句话,纷纷摇了摇头,嘴里不住地叹息:“可惜了重华这么好的孩子,还处处维护他那个没心肝的父亲。”

窗户外边的摔打声并没有停下来,身材高大的男子继续对着地上的人拳打脚踢,嘴里高声骂着:“要你装什么好心,狗东西,滚远点儿。”

地上的人闷哼一声,嘴边渗出殷殷血色来。周围的人不见阻止,对面的茶棚里响起一个声音:“象,别打了,不用多管他,让他死在外面我也不想再见到他。”

叫作象的男人这下才停了手,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听见了没?爹爹让你死在外面不要回来了。”然后便走回茶棚坐下吃茶。

周围的人见怪不怪地散了去,我趴在窗户边,看着他们议论着走开。

师父曾经说过,人间是个善于争抢,过于贪婪的地方。弱肉强食,一个要觊觎一个被剥夺,他们这种没有灵力的弱者,靠着心里的欲望急于往上,不管对方是谁,都可以把他踩在脚下。

茶棚里除了忙碌的小二,就坐着三个人,象跨腿坐在横凳之上,转过头看着地上的人,一脸鄙夷不屑。另外的一男一女,年纪看着稍大一些,继续吃着茶,说着话。

我把目光转了回来,刚巧对上躺在地上一声不吭的人的眼睛。他应该很疼吧,额头上的血还在往下淌,漫过他看着我的眼睛,里面烧着熊熊怒火,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把我心里灼掉一块。

夫诸这时叫我,我看过去,烛九已经把菜吃得差不多,我走过去,问夫诸:“你现在成了别人的烧火厨子了?”

烛九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朝我笑:“怪我怪我,好长些日子不曾吃过东西了,这一尝了味就停不下来。”

夫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副“谁叫你去瞎凑热闹?该吃饭不吃饭现在反倒怪我”的样子。

唉,果然夫诸还是夫诸,就算甘心陪我下了山也还是南禺山上老爱说话激我,做事烦我的夫诸。

我双手往桌上一摊:“唉,真是可怜我小小身子的女儿家,还要被自家人欺负。”

夜幕降临的时候,客栈老板特意差小二打发走食客,我坐在二楼,听见楼下老板对着动作慢吞吞的小二谩骂,说什么办事不力小心脑袋不保的话。

我数着手里剥好的瓜子仁,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尽头厢房里的动静。一来二去,瓜子仁还是数不明白。

街上摆摊的小贩早早收拾回了家,圆月挂在天上显得冷冷清清的,在我闲得快要把瓜子仁数明白时,听见木栏下哼哼的声音。

隔着客栈老板摆放得并不雅致的花草,我看见白天时被揍的那人,还是躺倒在地上的凄惨模样,也许是睡得清醒了,他挣扎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可是无奈挣扎了好几下,脸都朝下又摔了去。

我支手看着他,跟自己打赌他还能挣扎几番。瓜子仁被我握在手里,肉尖摩擦着皮肤痒痒的。

“啪”的一声,那人又摔了下去,这一声砸得闷实,连我都小小惊呼了一把。

那人费力地抬头往上看,眼皮被血糊得一直打战,嘴里一直含糊着:“水……水……”

水这东西,凡人明明离不得却又恐慌得很。当年夫诸就是因为兆水之力被一个村子的人追打得废了一条腿。夫诸害怕,不敢再随意走动了,可是这些凡人,还是得靠着水来活命。

所以说,人这种没有灵力的生命,缺什么也怕什么。

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我从茶壶里斟了杯水,又从木栏上跃了下来,把茶杯放在那人的面前,蹲坐下来看他。

他头发蓬乱得很,血迹粘在头发上和脸上,看不清样子,但是他那双眼睛却是好看的。尽管他早已被揍得神志不清了,可那双眸子却看得我差点儿陷了进去。

我把茶杯往他前面又送了送:“你不是要喝水吗?”

他的手艰难地在地上摸索着,摸了老半天终于抓着茶杯,手却颤颤巍巍地洒了好些水出来。

我看着无奈,从他手里拿过杯子送到他嘴边,他一点一点地喝进去,吞咽的声音极大。

“够吗?”茶杯太小了,我懊恼地想着刚刚怎么没把一整壶茶顺下来。

他睁开眼睛看我,眼神里说着不够。

我跃身上了二楼,“嘭”的一声撞在一面人墙上。

“没看出来你心地这般善良?”烛九施施然地坐下,手上揉着被我撞着的位置,看我的时候眉头皱在一起,像是在说“你可把我给撞疼了”。

我烦他烦得紧,想着我现在肚子空空就是因为他,我也懒得劳神跟他争辩什么,提了茶壶就要往下。

可等我站在刚刚那人躺倒的位置,人却不见了。

真是奇怪。

烛九立在木栏旁,嘴里调笑我:“怎么,好心没人收?我现在口渴得紧,你要不把茶壶再拿上来吧?”

我性子极不好,最恼别人让我在他身上连着吃亏,不管是他精明还是怎样,说起来都是我傻得能让人接连骗我。

所以我提着茶壶,从客栈大门进去,不再搭理他。

刚进门,小二便迎上来:“不好意思……啊?你……”

小二像着了魔一样,看着我口吃不清。我不解地看他,等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想起,我方才是从二楼木栏下来的,他现在瞧见我从正门进来,肯定是好奇我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还有饭菜吗?我饿得出去寻了一圈可是街上不见摊子。”我把茶壶往后收了收,怕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小二蒙了:“不见客官什么时候出去的啊?”

客栈老板站在钱柜前:“磨蹭什么!还不快收拾收拾!等下有你好看的!”

小二这下顾不得我,匆匆离去。我缓缓往楼上去,客栈老板叫住我:“姑娘同你那两位朋友明日可还要续房?稍时有几位身份尊贵的客人要来,若姑娘还要再住几日,切记不要随意走动,免得得罪了那几位。”

老板说的两位朋友,除了夫诸,另一个就是烛九了。

烛九饭后要了一间房不错,可我没明白怎的一餐饭下来在别人眼里他就成了我朋友?唉,果然凡人的眼睛不大好使。

上了楼,夫诸站在厢房前看我。

“你去了哪儿?”

我晃了晃手里的茶壶:“浇花。”

他对我这鸟来疯没办法,关上门前叮嘱我:“这里可不是南禺山,你小心点儿。”

唉,活得可真没自由。

我拈着我刚刚剥好的瓜子仁,走回去时烛九还坐在那儿。

可是我那一盘子的瓜子仁却不见了,烛九嘴里还细嚼着什么,见我走过去,他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容:“姑娘可是来给我送茶水的?”

这天地之间怎么能有他这样无耻的人啊?

我放下茶壶,不想再跟他多说话,气呼呼地回了房。

连着几日客栈里都不接待食客,住客们的餐食都是由小二们送进房间。

我实在闲得无聊,又念着夫诸的手艺,去他房间敲了敲门,半天都没有回应。

我心想着他这人平常不爱交际,不知道这个时候去了哪里,往回走的时候听见烛九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公子这手艺实在没话说,要不你跟随在我身边,咱们两个大男人平日里相处得也更自在些。”

好啊,这是来挖我墙脚了?

我趴在门框上,细细听里面的声音。我同夫诸在南禺山生活了三千年,他这人性子清冷得很,来往的仙家再多也不见他与谁交好过。姑姑说,在夫诸的心里有条血河,一直淌着淋淋的血水,他害怕极了与谁交往。如果不是当初姑姑将他带回了南禺山,他可能就死在这世间的人或者精怪手里了。人是恨极了他身上的兆水之力,而精怪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他身上的兆水之力。那番力,可助长好些灵力。

“你若喜欢吃,随时可以找我。”

“夫诸公子这般手艺我可真是放心不下了,不知你们此后往哪儿走?我一个闲性无事之人也实在没了想往的去处,大家还可以搭个伴。”

我猜想以夫诸的性子他也不会答应,便下了楼想出去寻点儿吃食来,客栈里的饭菜我实在吃不惯。

刚要下楼,就被两个黑衣男人拦住,手里拿着的刀直直向着我。想起前几日客栈老板交代的这几日有几位有身份的人入住,耷拉着头回房,从窗口跳出了客栈。

唉,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做这般偷偷摸摸的事。

窗户下是条无人小巷,堆积着哪家店铺的废弃东西。我往巷口走去,却听见巷尾处传来的嘁嘁之声。

在南禺山的时候,夫诸不大爱同我玩耍,平日我就常往姑姑那处跑动,只是姑姑倦困了,我便只能同山里的精怪们逗乐。那些刚刚修炼成形的精怪喜欢成群聚拢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我没什么乐子,就爱瞎往他们那处赶。时间久了,听见这些嘁嘁之声我便养成了习惯爱去探探。

我往巷尾处走去,嘁嘁之声越来越大,那里是有一堆木头柱子,参差不齐地立着,从外面往里看过去,能看见一些毛发,我伸手拨开一根木头柱子,里面是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也许是没想到会有人打扰到他,那人张皇地抬起头来,看向我的眼睛里有些不可思议,慢慢地,又平静了下去。

我看着他,心里纳闷,问他:“你怎么躲在了这里?”

他额头上的血渍已经干涸结痂了,脸上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样。

等夫诸终于想起我有没有吃饭这个问题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他见我的房门虚掩着,轻叩了一声便推开走了进来。

姚重华坐在厢房正对着门的位置,见他进来,吓得哆嗦了一下,人直接从凳子上摔坐了下来,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我将盆里清洗的水倒掉:“你怎么直接进来了?要是我正巧换衣服,看你怎么跟姑姑交代。”

夫诸朝姚重华走过去,洗干净脸的姚重华还是个少年郎模样,跟夫诸驻颜的模样看起来相差无几,除了身上那件衣裳实在破烂得有些可怜。

“你不交代交代这是哪里来的?”夫诸立在姚重华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放好水盆子,我将姚重华扶了起来:“捡的。”

当初在南禺山,我也经常捡些鸟兽走禽回家,都是些受了伤走不动的,我把它们养在穴旁的林子里,时不时去瞧瞧它们,可是没了几天就都走了。

那时候姑姑同我说,那些没有修成精怪的动物是没有思想的,它们不懂得什么叫作恩情,所以你要是想带回来,就要先想着它们总会走的那一天。

姚重华看着夫诸不说话,使劲儿往我身后凑。

夫诸板着脸的时候,确实吓人得很,好几次我也被他那样子给吓得一愣一愣的不敢动弹。

“且生,这里不是南禺山,不是往日里你想随意养养就作罢的走兽。”夫诸看我的时候,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听着来气,什么叫“不是我随意养养就作罢的”?那些我悉心照料的飞禽走兽仅仅是因为我一时的心血来潮吗?我扭头不看夫诸。

“你那儿有多的衣裳没?拿件过来给他换上吧,这破破烂烂的,像什么样子?”我走到床榻前,故意在夫诸面前翻找着自己的衣物,这些都是前几日我在街上买来的,数数也才三四件,通通都是女儿装。

夫诸自然知道我脾气倔,叹气出了门。

没多久,房门又响起轻叩的声音,我猜想是夫诸,故意让他等了好些时候才开房门。

门外没有人,地上摆放着干净的衣物和饭菜,我从地上拾了起来,放在桌上时对姚重华说:“这是刚刚那位公子给你送来的,别看他人凶巴巴的,其实人很好的。”

姚重华便是前几日在街上被摔打在地的那人,那晚我再送水下去时,他自己强撑着身子往巷尾爬了去,这几日他躲在那几根木头柱子后面,滴水未进。

他这人也还老实,问他什么便答什么,等用过饭,他前几日被打的事跟我说得也差不多了。

他的祖上名唤颛顼,本是荣光无限的家族,可是膝下二十四子,自穷蝉起衰败不堪,到了他父亲瞽瞍这一辈,已经没有什么庇佑可言了。那日坐在茶棚里的一男一女,就是他的父亲瞽瞍与后母,而对他拳脚相加的人,是后母生的胞弟——象,比他不过小了一岁。

说起那天之所以对他拳打脚踢,是因为瞽瞍让象去赌坊使计骗取钱财,他不忍,告诫父亲不能这样骗人,可是话还没说完,父亲便一茶杯砸在了他的头上,砸出条条血迹。后来象将他拖到街上,一拳一脚继续施暴。

啧啧,听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姑姑和师伯交代我的话,这世间好的坏的各一半,那一半坏的,真真是坏到心里去了。

我从枕头下摸出一罐膏药来,手里挑着一些药膏往他额头上抹去,一边涂抹着一边同他说:“这药性子刺激得很,你要是疼就叫出声来,我下手没轻没重的,你多担待着。”

话虽是这么说了,可他却一声不吭,只是眉头一直皱起,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来。

我离他离得近,洗漱一番后他的模样干净了不少,那双眼睛透亮得很,看得我心里发慌,手一抖,抹在了他的鼻子上。

他愣神看我,我尴尬地转过头,假装合上膏药罐子:“手抖了手抖了。”

说话的时候我心里怦怦跳个不停,心里正想着这人的眼睛可真是抓人心扉,手就被人抓住了。

这下更不得了,我被他那双温柔得就要溢出水来的眼睛看得更加不好意思了。

想想我一只南禺山上的神鸟,居然被一个凡人看得春心荡漾,实在不该,实在不可。

他从我手心里拿过膏药罐子,仔细盖上:“谢谢你那日的茶水,让我还能活到今日。”

我觉得他这话说得过头了,一杯茶水而已,说得跟救了命似的。

不过仔细想想,对他们凡人来说,水就是救命的好物。

我摆摆手:“没事没事,一杯水,不用说得太贵重。”

那日晚上,夫诸以男女授受不亲之由,另外给姚重华找了间厢房。

我在床上辗转着睡不着觉,心里一直念着姚重华的那双眼睛,真的是摄人心魄。

夫诸这几日老往烛九那处跑,想起我的时候方才来问一句:“你想吃些什么?”

我觉得自己太不被他看重了,好歹我们从一座山上来,师父还说让他给我做个伴儿,没成想他现在跟别人交好得倒把我给忘记了。等回了南禺山,我一定要在姑姑面前好好告上他一状。

来回了这样几次,我都赌气说不吃了不吃了,他倒把这话遵成圣旨一般,真也不管我了,自己跟烛九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我愤愤地在他们的酒桌边坐下,斜眼看着夫诸:“姑姑让你陪我下山,可不是让你对我不管不顾的。”

他听完后从木盒子里拿起一双筷子放我面前,一副爱吃不吃的样子。

我懒得同他争辩,要说成他这是给我台阶下我也认了,毕竟我馋他的手艺着实馋了好几日。

本来以为这下顺了心,却听见他突然问我:“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办?不会是想着一路上都带着吧?”

我其实倒也没这个打算,只想着等姚重华伤好了,我们在这处也歇息得差不多了,互相道个别也就是萍水相逢罢了。可是经他这么一问,我突然想起前几日在房门外听见烛九说要同我们搭伴儿的事。

我指着老老实实吃着饭菜的烛九,反问他:“那他呢?你也没同我商量就同意他跟我们一起啊?”

夫诸大概没料想到我居然听到了他之前同烛九吃饭时的玩笑话,正要开口却被满口塞着饭菜的烛九打断。

“想不到且姑娘也有偷听别人说话的癖好啊?”

我看着烛九,心想这世上怎么还有比夫诸更能噎我话的人呢?

我气得哭腔都要出来了:“我哪有偷听啊!你们自己掩着房门说话还不知道声音放小一些,我不过是过路时听见了而已,怎么就是偷听了?”

夫诸看我面色不对,突然有些慌了,手拍着我的肩背,安抚道:“烛九兄当时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你大可不必当真,况且他闲来无事也没个去处,若要同我们一起就一起吧。只是你可要自己想清楚,一个凡人你带在身边,路上我们恐怕是多有不便的。”

我自觉脸已经涨得通红,夫诸这是摆明了帮着烛九说话。

“你说姚重华一个凡人多有不便,那你可探究清楚他是不是来历不明的人了?”

烛九吃完最后一口菜,木筷子整齐摆放在桌面上,气定神闲地看我:“且姑娘可知道昆仑山?”

我痴痴答他:“知道,创始元灵的神山。”

烛九像是料到我这般反应,一字一句缓缓道:“这下不巧,在下正是来自昆仑山,曾是创始元灵座下的一名神子。”

听他这般说,我却不信:“不可能,我师父是创始元灵的四弟子,我可没有听他说过创始元灵座下有过什么神子。”

这下他倒不紧不慢,面上浮出一丝笑意,问我:“那你可曾听你师父说过,在鸿钧、混鲲、女娲、陆压之外,创始元灵曾将一团灵气注入无极时期的宇宙中心?”

他这番说起,我确实有印象师父曾向我提起过此事。

那团灵气注入了无极时期的宇宙中心的一株巨型垂杨柳,因受此强大灵气法力的影响,此杨柳算得上是这宇宙间的一大变故,甚至比创始元灵的大弟子鸿钧老祖出世还要早上三千年。因为是一团灵气促他生长,所以他变幻而来时,自然没有心,任何法宝、法术、法力都对他无效。

我吃惊地看着面前吃饭像个孩童般的烛九,嘴里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你是……”

他了然我听明白了他这番话:“没错,我就是那株杨柳儿。”

听他如此肯定回答,我惊讶得合不拢嘴:“你说的可是真的?”

夫诸夹起一筷子菜往我碗里送:“嗯。”

我还是有些不相信:“那你遮着你左半边脸干什么?因为受伤?不对,你根本不可能受伤的啊。”

他应该是猜想到我会问这句话,也不答我,自己斟了杯酒:“听说你们南禺山上的梨花窖很是醉人,可惜我还未尝到过。”

夫诸拦袖接过烛九的那杯酒:“等我们此番事了,你大可以同我们一起回去,尝尝那梨花窖的味道。”

他俩自顾自地说着话,我还是没缓过神来,如若眼前的烛九真是神子,那我此番就不必大费什么工夫找神眼了,他要是愿意帮忙,此事就简单一半了。

客栈老板说的有身份的人,这几日众人早在店里猜想得议论纷纷了。客栈有三层,二楼住着平常的客人,三楼时时都有人把守着。

据说这店里的三楼,住着的是人帝尧君的侧妃,此番回娘家探亲回都,身体恰感不适,便在此地歇息了下来。这话是店里小二伺候店里客人时不小心说漏嘴的,听说刚刚传出来时,便被把守的黑衣男子抓住欲要正法。可是娘娘心善,非但没有治小二的罪,还体贴小二的贫寒家境,打赏了他一些银两。

这些流言蜚语除了在这间客栈,差不多在整座镇子都传了开来。听了此番话,我倒是对这位娘娘有些好奇。

都说尧君精强能干,把这四方土地整理得井井有条,看来不止尧帝让人佩服,连身边的这位娘娘都让人赞不绝口。

再见姚重华是离开客栈时,夫诸说我们在此逗留的时间过长,是该要启程找神眼了。

说到找神眼这事,我实在心有不甘,那日后来发生的事我毫无记忆,猛然间我便被师伯教训说一定要寻回烛阴大人的神石眼睛,实在让我莫名其妙得很。

夫诸看我不愿意,只说:“你若不去把那神眼找回来,那你此次下山的目的怕也实现不了。”

一针见血!戳痛我的内心!

姚重华的房间在二楼的最里间,我叩了叩门,他问也不问来人是谁便开了房门,将我迎了进去。

几日不见,他的伤养得都差不多了,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人看着清朗了许多。

说起他的相貌,比起夫诸差不了多少。夫诸是精怪而成的神兽,变幻的法术使得自然好,那样貌也是俊朗得很,而姚重华只是凡人之躯,生得却不比变幻多样的精怪差到哪里去,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的,把我勾得神魂颠倒的。

我坐在桌前,想起他家人此前那番对他,心里不忍,便向他交代道:“你的家人如此待你,你还是不要再回去的好。这人世间肯定有容得下你的地方,你何苦再回去任他们欺负?这房间我给你续了一个月的时间,吃食衣物什么的,小二都会按时给你送来,你大可以放心住下。不过我这人吧,不喜欢欠人也不喜欢别人欠我,以后我若有什么要你帮忙的地方,你可不能推托。”

他细细听着我讲的话,听到最后像是反应过来似的,问我:“你要走?”

我被他这傻愣愣的样子逗得发笑:“是啊,我还有事情要去办,可不能一直歇息在这里。”然后嘴欠地问了一句,“你舍不得我啊?”

我本是开玩笑的一句话,却被他一句肯定的“是啊”扰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本是坐在我对面,现在起身在我旁边坐下,声音极其温柔道:“且生,我对你有爱慕之意,你呢?”

爱慕之意?!

就是那时候爹爹和娘亲你侬我侬,如漆似胶般的感情?

我被他问得瞠目结舌,全身抖得颤颤巍巍的,脸刹那间红得跟南禺山上那猴子的屁股似的。

“我……我……”

他突然拉着我的手,深情地看着我:“你不用现在回答我。你说你要走,那我就等你,我这条命可是你亲手救回来的,以后你要是想拿去就可以拿去。可是我更想的,是我们两个人,以后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我感觉到脸上烧得火辣辣作痛,我活了近七千年,头一次被告白,对方还是个凡间的俊朗小伙子,我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撞击得厉害,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

他的手覆上我的脸,细细摩挲着:“这几日夜里我总是做梦,梦见那天晚上你喂我喝水时的样子。这世间谁都有自己拥有的,可是那一刻我知道,在我觉得我自己都快要放弃自己的生命的时候,我有了你,我只有你。”他的话听来甜得跟蜜饯一样,把我说得像翻身滚进了糖罐子一样。

我伸出手抓住他还摩挲着我脸颊的手,不确定地问他:“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好像被击中软肋了一样,眼神诚恳又迫切地回答我:“是!我喜欢你,没有一句假话!”

“喜欢”这两个字,我曾经听爹爹对娘亲讲过无数次。那是我两千岁的时候,我常常跟在娘亲身后,坐在山头边等着父亲收耕回家。在我清晰的记忆里,娘亲坐在榻前,一针一线地给爹爹织衣裳。那是从藤树上取下的藤条揉成的藤线,娘亲一边给我讲上古时期以来的世间变化一边拉扯藤线。等夜幕的时候爹爹回来,看见一大一小的身影,揉乱娘亲给我梳好的头发,亲昵地将娘亲搂进怀里。

重华叫了我好几声,才将我从那段记忆里拉了回来。

他说:“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可是你身边的夫诸,是个很厉害的人吧,有他保护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找我。”

他的手覆在我的肩上,将我拉进了他的臂弯里,我倚靠在他的胸膛上,听见跟我的心脏一样的跳动声。

慢慢地,就好像要重合在一起。

我从他怀里退了出来,细细看他。我知道自己脸上潮红得很,可是他的皮肤还是白皙,我歪着头好奇地问他:“你说刚刚那番话的时候都不害羞的吗?”

他被我问得莫名其妙,眼睛一直盯着我,突然笑出声来:“且生,我这人说话不爱拐弯抹角的,何况面前的人是你。”

我实在对这些情话招架不住。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娘亲,她日日听爹爹对她吐露这些蜜糖罐子里浸出来的话到底是如何受得了的?

我拿不准自己听着他这番话心里的波动是为了什么,不过那日给他上药之后,我这满脑子里确实总想着他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

他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声音软软的,更把我的心搔得痒痒的:“我不知你从哪里来,是什么人,又要往哪里去。可是你一定要记着,”他的另一只放在左胸口上,“我的心里有你,这里是你能住一辈子的地方。”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的波动缓缓平息了下来,像开出了一朵摇曳的花骨朵,荡来荡去,就要盛开绽放,灿烂无比。

走的时候,烛九不知从哪里牵来三匹马,哼哧地晃着脑袋。

上马前,二楼的木栏边探出个脑袋,他静静地看着我,直到鞭马时,他的嘴角扯动,喃喃了一句:“我等你。”

有了马,路程快了不少。对于腾云这事儿,想必夫诸是指望不上我了,烛九法力高深可身后两个拖油瓶,他有心而没有余力,索性在镇上牵了马来,也方便得多。

日落西山的时候,我们在一片林子里歇息下来。

走了一天,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响,夫诸离我近,肯定听见了。他不看我,却在那里笑,我恼得眉头皱成一团。

“想吃什么?”

我四处看了看:“有什么能吃的?”

一片荒废林子,连新叶子都不肯长,更不要说除了我们三个之外还能有另外的生灵了。

烛九将马拴在一旁的树干上,拍拍手一同坐下。

林子里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添了一分凄凉之气。夫诸起身四处寻了去,看能不能找些吃食回来。

林子里多的是没修炼成形的精怪,在南禺山上,很多飞禽走兽一辈子都很难碰上运气修炼成精怪,到死的时候还是笨手笨脚的,一心往那棵千年树精的枝丫上撞去。夫诸便将它们捡回来,洗净剥开,算作一餐。

烛九这人一路上安静得很,不怎么听他多说话,我往旁边挪了挪。

“听说当年创始元灵创造你的时候,消耗了大把的灵力。可是他依然能撑起这个天地,师祖很了不起啊。”我先开了口。

烛九没料到我会同他说话,反倒愣了好一会儿,眼神变化了好几次,语气冷冷淡淡:“是啊,他很了不起。”

同师父下山学艺前,姑姑曾同我说过,师父的师父——创始元灵是这上古时期的第一人,连钟山之神烛阴都在他之后。其身修成正果不知熬过了多少的年月,才能成为第一个踏足在这世间的人。地位是崇高而让人敬畏的,而当年他为了能将这天地一分为二,将体内的一团灵气打出,注入杨柳树上,这才有了我面前的烛九,可是后来这天地怎么被钟山上那位劈开,就不得而知了。

夫诸回来的时候拎回一只兔子,自己架火烧烤,酒足饭饱之后,大家便各自歇息了。

月亮正挂在天头上,缺了好大半个,雾气将之笼罩着,只影射出点点光亮。

我往夫诸的方向挪了一点点,然后听见烛九那边也传来些声响,声音离我近了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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