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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黑衣女人(1)

1

由于还在侦查阶段,警方不希望媒体过多渲染变态杀人案,因此报道略去了许多细节。周一上班时,林碧珊谎称脖子上的伤是洗澡时淋浴房突然爆裂,玻璃划伤所致,同事们也不疑有他。

她摸了摸未拆纱布的脖子,那一刀真是可怕,如果不是警方及时攻破铁门导致上官乔分心,恐怕她早就是一具冷冰的尸体。寻找高真敏是她一时冲动,此时回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

打开电脑,她心情很乱,勉强看了一篇讲述太平天国的学术论文,陈词滥调,一看就知道是某个事业单位里的科员为了混职称投来的。所幸文字还算流畅,前后也通顺,符合发表的要求。

本来嘛,《春秋云间》这种二流期刊的主要稿源就是那些为了评定职称的人员,还有部分是为了应付毕业的废柴大学生。

“碧珊。”

插画师司徒光将一杯热可可放在她的桌子上,关切地说道:“你的脸色很不好,不如休息一下吧?我时常见你冲泡可可,我自作主张给你泡了一杯,你试试口味。”

林碧珊抬头看了他一眼,两年来,两人几乎没有单独相处过,在她的印象里,司徒光空有一张小白脸的面孔,其实却不善交际,不论男女,他都是低声细语,好像多说几句就会腼腆。

可若是细细回想,司徒光又似乎对自己的确是特别关心,工作或是团建,她都能感受到司徒光追逐的目光。曾经以为是自己多心,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谢谢。”林碧珊稍一开口,牵动脖子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这时,总编助理踩着高跟鞋走进编辑部,“各位,今天星云大学中文系教授夏英明老师带着他的研究生来我们杂志社指导调研,总编要求每个人都要去参加调研会,快点!老师已经到了。”

听到“夏英明”三个字,林碧珊顿时变了脸色,她的手震颤了一下,刚刚端起的马克杯倾斜,将热可可泼洒了出来。司徒光急忙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扯了两张纸巾为她擦手。

“碧珊?你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别去了吧?”

她不想去,当然不想去!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往事历历,那犹如噩梦般的经历再次涌上心头。好不容易从学校里的千夫所指中逃脱,她失去了梦寐以求的工作、背负着严重的心理压力,现在连这家二流杂志社也快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吗?

“我……”她正想要顺着司徒光的话头请假,总编助理掠了掠大波浪,冷冷地说道:“总编说,只要今天来上班的员工都必须参加,你想要请假,自己向总编说去吧!”

想必,总编应该已经陪在夏英明身边了吧?林碧珊无奈,随便拿了一本记事本和一支笔,迎着司徒光担忧的目光,与同事们一起走进会议室。

林碧珊不愿意坐在会议桌旁引人注意,拖了一张椅子躲在一个壮实的男同事身后。不过编辑部一共只有二十多人,想要在二十多平米的会议室里完全隐藏自己,恐怕不太可能。

在两个同事脑袋之间,她能看见夏英明春风得意的脸,不到四十就是一所知名大学的正教授,身旁还跟着两名研究生。不仅如此,他出版了多本文艺小说,被称为“美男作家”,颇受大学女生们的欢迎。

作为一本二流期刊,一般学术界的人士根本不会关注,这次“美男作家”带着学生前来指导,总编笑容满面,近乎谄媚。而夏英明看起来也很享受这番前呼后拥,直把自己真的当成了学术权威。

“我想起来了。”总编大约是为了讨好夏英明,环顾四周说道:“我们编辑部有个女编辑也是星云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呢,说不定还接受过夏教授的指导。”

夏英明“哦”了一声,笑道:“是哪一位啊?怎么见到我也不主动上来请安?”

林碧珊心中一沉,可是她被包围在人堆里,想逃都逃不走。

“林碧珊!林碧珊!不要告诉我她没有来上班哇!”

总编咋咋呼呼,林碧珊倒是真的想若是时光可以倒流,她今天一定请假。

众目睽睽之下,林碧珊只能尴尬地起身,夏英明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精光四射,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微笑。

“夏……夏老师好。”

夏英明向她招招手,示意她来到自己身边。

林碧珊不情不愿,但还是走了过去。

夏英明站了起来,右手轻搭在她的肩膀。这让林碧珊很不舒服,当着众人的面,她只能忍耐。但是肩上的手就好像一条扭动的毒蛇,女人般纤细的手指若有若无地轻点她的肩头,让她浑身起栗。

他是故意的。

“碧珊呢,我虽然没有直接教过她,但是她的毕业论文却是由我来指导的。我们相处愉快对不对?碧珊水准不错的,可惜并不是古代文学专业,也不是什么历史专业,理应找一家时尚杂志社比较有前途。”

林碧珊猛然扭头狠狠盯视着他,夏英明笑笑,对总编说道:“汪老总,记得要好好培养碧珊哦,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我的学生嘛!”

总编唯唯诺诺,还有同事笑称林碧珊找到了一棵可以乘凉的大树,她尴尬地笑着,只感到在这个会议室里,她难受地透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等到调研会结束,林碧珊第一个冲出会议室。她独自来到后楼梯大口大口的喘气,无法摆脱的往事有如阴霾密布,她禁不住缓缓落下眼泪来。

有人从她身后递上一张纸巾,他和林碧珊年纪相仿,是陪同夏英明前来调研的两名研究生之一,也是除了夏英明之外,林碧珊最不想见到的人。

“林……碧珊同学,你还好吧?”他怯生生地开口,似怕惊扰了她。

林碧珊一把拍掉他的手,冷笑道:“蒋进?你是来看我出丑的吗?我被你害得还不够吗?不需要你假慈悲!”

蒋进低头嗫嚅道:“我知道,那件事对你很伤,可是我也只是把自己看到的真相说出来,并没有半点想要伤害你的意思……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我真的意料不到。”

林碧珊冷冷道:“你看到的真相?你有这个本事看清真相吗?你能吗?”

“是啊……”蒋进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奇异,他的眼睛微微泛着红,悲怆地说道:“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很多时候,真相并不仅仅用眼睛去看,还要用心去感受、去聆听。我对不起你。”

这一席话让林碧珊有点莫名其妙,她盯着蒋进,“你明白什么?说清楚。”

“我……”

蒋进尚未开口,夏英明推开消防门,他看了眼两人,吩咐道:“蒋进,你去车里把我亲笔签名的几本书拿来,我要送给汪老总。”

待蒋进一走开,夏英明立刻点上一支烟,挡在林碧珊与安全门之间,他深深吸了一口,将烟雾喷在她的脸上,见她咳嗽不止,顿时露出恶意满满的笑容。

“怎么?很生气?很难受?”他凑近她,肆意玩弄着她的披肩发,狞笑道:“快去报警,再举报我性骚扰呀,我等着呢!”

“你的真面目,总有一天会……”

话音未落,夏英明一把抓住她,冰冷细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恶毒地说道:“林碧珊!我不会放过你!你敢诬蔑我骚扰你?好,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骚扰,你给我等着瞧……”

林碧珊拼命挣扎,夏英明突然作势放手,她一个踉跄,险些跌下楼梯。夏英明挽住她的腰肢,将她揽在怀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冷冷笑道:“仔细看来,你还真的是挺漂亮!”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深深扎进林碧珊的心里,她奋力挣脱夏英明的怀抱,这一次,夏英明移开了身子,她推开安全门,身后还隐隐传来夏英明的阵阵冷笑。

三个人之间奇异的态度引起同事们的议论纷纷,甚至有人怀疑他们在学校时有一段不正常的三角恋。林碧珊既啼笑皆非,内心又非常苦涩,被夏英明触碰过的地方像是经烙铁烫伤一样,众人的讨论与关注让她如坐针毡,她实在等不及下班,好不容易等到夏英明师生离开,她立刻向总编请假。

哪怕早走一小时,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本想着早点回家休息,却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新天地创世”百货,站在橱窗外,她看见了那只C家新出的太妃糖色handle包包。这只手提包是如此精致,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包包焕发出尊贵的神彩。仿佛只要拥有这只包,林碧珊就能拥有久违的尊重。

明明知道这只包价格不菲,她还是鬼使神差般走了进去,二话不说便刷卡将之带走。柜员殷勤的招待让她空虚寂寞的内心得到极大满足,她的脸上绽放出少有的纯真微笑,不过当她走到住宅楼楼下时,笑容顿敛,整张脸再次变得无比僵硬。

公寓信箱里塞满了银行寄来的催款信,这时她猛然想起,上个月某张信用卡的账单已经逾期。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将信箱里的催款单一一展开。她一共办了五张信用卡,每张卡的额度从四万到五万不等,毕业以来,她始终处于每月归还最低还款额的境地,基本就是还了又欠、欠了再还,不足万元的工资月月光。

等到一年之前外婆爆发阿兹海默症入院,她发誓要改掉购物狂的坏毛病。但是这段时间压力再现,她用光了四张信用卡的额度,而仅剩的这一张,也在今天购买了C家限量包包之后,再告超额。

她没有兴趣拆开包装,连着购物袋将C家包包扔进客厅一隅,那里是堆积如山的各类名牌手袋、服装和一些价格昂贵又没有什么用处的小玩意。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包装完好,看来林碧珊仅仅是享受购物的过程和占有的乐趣,对这些东西本身并不是那么看重。

她默默计算欠下的金额,然后无力地躺倒在沙发上,她觉得头顶日光灯是如此刺眼,禁不住伸手遮挡住了眼睛。

既然银行发了催款单,她就不仅仅是支付最低还款额和利息那么简单了,但是除了外婆账户上留有的二十万之外,她身无长物。这笔钱是用于外婆住院的护理费用,怎么都不能随意使用。

林碧珊想了想,终于拿起手机,拨打了那个她原本一早拒绝的电话号码。

“喂?林小姐吗?”唐加源精神奕奕的声音从话筒一端传来。

联想到唐加源祖上是云翔镇的财主,林碧珊不由恨恨地想到:这些富二代,还真是不缺钱啊!

“唐先生,我答应你的要求,但是……你说好的酬劳,我先要一半。”

2

汽车在行驶在郊区的公路上,两边是光秃秃的树干和一望无垠的农田。如果现在是春天,或许远处额农田会盛开着金灿灿的油菜花,和煦的微风带来若有若无的阵阵香气。

今天固然也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但若是打开车窗,刺骨的寒风就有如刀刃般冲了进来,让人心生怯意。

林碧珊扭头看了一眼正在专心开车的唐加源,作为一名艺术工作者,他倒是没有她想象中的充满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文艺气息,反而浑身都是名牌。车厢内暖气很足,他卷起的衣袖里露出一只闪烁的钻石手表,在阳光的映照下,一颗颗小钻组成的表盘闪得林碧珊眼花缭乱。

迫于信用卡重压,林碧珊还是答应了唐加源的要求,前提是唐加源先支付一半、也就是十万元的酬劳。其实她完全不明白,弄懂九十年前的悬案,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在?或许对这种富二代而言,反正不会缺钱,凡事只凭借一时兴起。

“怎么这样看着我?”注意到林碧珊探究般的目光,唐加源笑着问道。

林碧珊悻悻道:“我在想你真的很无聊。”

唐加源笑道:“我若是不无聊,你就要信用破产啦!”

汽车拐入另外一条马路,眼前有一栋废弃的建筑,大约十几层,已经封顶。墙身没有任何美化,完全就是毛坯。没有安装窗户,一个个四方形的空洞就像是怪物贪婪的口。

建筑底下杂乱不堪,脚手架已经坍塌,地上散乱着各种砖头、钢筋、电线、瓦刀、泥水桶、安全帽等。冷风吹起地上的沙土,原本是晴朗好天气,来到这里,忽然就多了一些冬日的肃杀。

“以前有个港商想要在这里建一个度假酒店,可惜建造到一半资金链断裂,港商逃之夭夭。这个酒店就这样一天天荒废了下来,掐指一算,至今有二十年呢。”唐加源看了一眼副驾驶座的林碧珊,只见她好奇地看着那栋酒店,若有所思。

过了这栋废弃的酒店,就来到了云翔镇镇口,T字型的入口标志性得有一棵大槐树,枝干虬张,地上满是落叶。树干周围被用铁栅栏围起,面朝路口的那一边摆放着一张供桌,上面瓜果香烛俱全。

树枝上被系满了红绳,似在祈福。

林碧珊知道在不少地方存在槐树崇拜,这属于民间崇拜的一种,槐树用处众多,与人们的吃穿住行乃至防病治病都脱不了关系。现代社会这类崇拜逐渐式微,但在江南水乡仍有部分保留。

汽车绕过古色古香的老街,穿过一座石桥,最后在一家民宿模样的旅社前停下。有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卷着袖子正在擦拭灯箱,上面印有“明月旅社”四个字。她听见汽车引擎的声音,顿时转过身来。

“唐学长?”女子惊喜地迎了上去,一转眼看到林碧珊,不由笑道:“你把女朋友也带来了吗?”

唐加源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笑道:“你呀,真是一点没变。这位林碧珊小姐是期刊编辑,这次过来是帮我做事。安排一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给她哦。”

女子莞尔一笑,向林碧珊伸出右手,“你好,我叫邱玥如,以前和学长一个中学,不过他高中部、我初中部。”

明月旅社是由一间旧宅改建,依靠着贯穿云翔镇的一条小河,旅社布局颇有古风,客堂改造成旅社的接待处,两张太师椅坐落左右。走过一条非常昏暗又狭窄的通道,视野突然开阔,眼前是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近水平台,四周搭建了紫藤花架,若是四五月的花期,这里一定美不胜收。

旅社里有共有十四个房间,每间房都按照旧时风格布置,还配备了台式电脑可供游客使用。

旅店不包早餐,但在后堂摆有四张八仙桌,可以点单要求店主做一些简单的家常菜。

邱玥如将林碧珊安排在旅店二楼最佳观景的房间,朝南是一扇面向河道的小轩窗,推开后可见沿岸悬挂的红色灯笼随风摇曳;朝北的窗户正对老街,此时并非旅游旺季,游客只有小猫两三只,店铺里的店员个个无精打采,不是玩手机就是在聊天。

林碧珊随便将行李一扔,依靠在窗前凝望小河,水面波光粼粼,不远处有一只乌篷船缓缓而来,这景象犹如图画。她内心发出一声长叹,暗想要是没有那么多烦心事,纯粹平静地度假该有多好。

唐加源虽然在云翔镇有一间老宅,但是年久失修,又被断了水电,根本无法过夜,只能住在邱玥如家里的这间旅社里。

明月旅社主要是由邱玥如和她年逾七十的外婆孙婆婆打理,老人虽然精瘦,但是身材挺拔,背影乍一看还当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反观邱玥如的父母,邱母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一只眼睛、父亲则少了半只脚掌,走路一瘸一拐。两人都没有办法做较为剧烈的体力劳动,只能打打下手。

虽然邱玥如生活不甚幸运,可是她笑容灿烂,嘴角永远上扬,看起来乐观而自信。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像是有人在争吵,其中孙婆婆的声音传了上来:“我说不做你的生意,你怎么这么麻烦,快点滚!”

林碧珊打开朝街的窗户,只见孙婆婆双手叉腰,正在谩骂一个背着双肩包的男子,那男人不时辩解几句,但是声音很轻微,林碧珊听不见。

说话间,男子微微侧了下脸,林碧珊吃了一惊,马上跑下楼去。

“司徒光?”

见到林碧珊,司徒光眼睛一亮,随即唐加源跟在她身后走出来,司徒光立刻垂下了眼帘。

“你们认识呀?”邱玥如向来有点惧怕严厉的外婆,嗫嚅着说道:“既然是林小姐的朋友,那么不如就……”

“不行!”孙婆婆盯着司徒光,“我对你有印象,你老家也在云翔对不对?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住自己家,却要住旅店呢?”

林碧珊微微有点诧异,司徒光看了她一眼,细声细气地说道:“我父母都去世了,老家是叔叔当家,我住过去不太方便。”

孙婆婆直接推开他,“不行,我不做你的生意,请你另找别家去吧!”

司徒光无奈,只能对林碧珊勉强笑笑,背起双肩包沿着老街缓缓走去。

林碧珊心中有种异样的愧疚,就像是因为自己,司徒光才住不成店似的,她赶上他,与他并肩而行。

“原来你也是云翔人,那倒是巧了。”她并不善于聊天,只能没话找话说。

司徒光苦笑道:“是啊。我从小生在云翔镇,后来父亲在我十岁那年去世了,我就跟着叔叔住。初中考上了市区里的住宿学校,我平时很少回来,反正叔叔婶婶也嫌我麻烦。”

林碧珊冲口而出问道:“那你的妈妈呢?”

司徒光停住了脚步,黯然道:“她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就罹患产后抑郁症自杀了。”

“啊。”林碧珊张大了嘴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内心的愧疚进一步扩大,如果说刚开始是同情司徒光被孙婆婆赶走,现在是自责自己触到了司徒光的痛处。

“没什么呢,”司徒光虚弱地笑了笑,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家民宿,“我去那家旅店就好,你没有穿外套,小心着凉,快回去吧!”

目送他慢慢离去,背影清瘦而柔弱,林碧珊忽然有种同病相怜之感,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两人都是同样孤独。

回到明月旅社,邱玥如有点不高兴,她气孙婆婆莫名赶走司徒光,有点不近情理。

孙婆婆冷冷地说道:“你懂什么?这个人是个害人精!懂不懂?害人精!他们全家都是害人精!我不准害人精住我的旅店。”

见林碧珊走进客堂,孙婆婆收起了话头,自顾自站在接待处计算押金。

林碧珊有点乍舌孙婆婆的反应,面对司徒光,那个原本和蔼可亲的老人突然变得蛮不讲理,甚至可以说是不可理喻。不过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与厌恶,其中有某些特殊原因也未可知。

午饭过后,唐加源准备去那家废弃的酒店拍摄照片。他是本市摄影社团“云间墟”的负责人之一,这个摄影社团比较特别,成员都热衷于拍摄各种各样的废墟,并且会挖掘废墟背后的故事,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奇异遭遇。

社团出版过一本摄影集,光怪陆离的照片搭配似真似假的奇幻故事,一度冲上图书类销售排行榜前十。

“如果你觉得累,可以留在旅社休息。若是好奇,也可以跟我一起去酒店探个究竟。”

林碧珊想了想,留在旅社里上网实在乏味,那和在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于是便跟着唐加源和邱玥如同去。

走近这家酒店,才看到倒在地上的招牌,上面写着:双喜盈门大酒店。

工地被生锈的铁丝网圈住,莫名的植物爬满了空隙,正值严冬,绿叶都枯萎了,放眼看去,像是灰蒙蒙的篱笆墙。

工地上的各种建筑材料堆积如山,东西两道铁丝网之间用一条几乎垂在地上的铁链系着,我们一抬腿就可以跨过。

门卫室玻璃窗坏了,一把残破的椅子倒在地上。门卫室旁的一排工地简易房东倒西歪,有一间屋子被前段时间的大风掀了屋顶,露出昏暗又空荡的房间,一张上下铺双层床侧翻在地,锈迹斑斑。

酒店还来不及铺墙砖,从空洞的入口往里看去,格局相当宽敞别致,中间左右各有两道尚未安装扶手的楼梯通往上层。看来这里本来应该是酒店用以迎宾的大厅,可惜如今破败不堪,午后的阳光从入口照射进来,可以看见空中漂浮的灰尘。

唐加源大步流星,看来他对这种场合习以为常,按动快门四处留影,按照他的说法,先走马观花一般将废墟的大致范围拍摄一遍,然后分早中晚三个不同时间段再来拍一次,最后挑选出最精致最能表达废墟故事的照片。

林碧珊四处乱逛,酒店的墙壁很厚,在某些阳光找不到的角落,让人感到分外阴冷,空旷的屋子回响着三人零落的脚步声,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往外看去,可以看见远方艳阳下的农田和河流,仿佛内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邱玥如忽然停住了脚步,林碧珊转头看向她,只见她脸色发青地站在原地,前后左右上下地四处张望,胸口激烈地起伏,似乎非常紧张。

唐加源也意识到了邱玥如不同寻常的变化,他停止拍摄,走到她身边关切地问道:“玥如?你不舒服吗?”

邱玥如有如惊弓之鸟,突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尖叫道:“不要碰我!”

唐加源猝不及防,险些把手里的相机扔了出去。

“玥如!”唐加源将相机挂在脖子上,牢牢抓住她的手腕,硬是按住了她。

“我看见了。”

邱玥如惊得眼泪直流,她身体僵硬地僵持了一会,终于无力地瘫软下来,几乎整个身体都靠在唐加源的身上。

“女人,我记得这里。我在这里,看过一个黑衣女人。”

3

“我从小体质不佳,夜惊、多梦,尤其每当我高烧不退、昏昏沉沉的时候,梦境是光怪陆离,这些梦没有逻辑、没有征兆,说来就来,结束时也是莫名戛然而止。”

按照我母亲的说法,我总是在不安中入睡,然后又在惊惶中醒来。

医生说这是小儿夜惊症,虽然并不罕见,但是长此以往,恐怕会对大脑神经有不良影响。生怕我将来变成真正的傻瓜,父母带着我寻医问药,到处寻求可以改善病症的方法。

其实我外婆就是一名土中医,据说很久很久之前,大约是五六十年代,她在农村下乡的时候跟随过一个赤脚医生治病救人,手头有不少千奇百怪的偏方。

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土方引起了不良反应,总之在一次服药之后,我开始连续高烧长达十多天,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浑身火烫、五内俱焚,彷佛置身于火山地狱,无日无之。

偶尔清醒的时候,我会看见母亲坐在我的床头低头哭泣,然后说道:“妈,这下我们怎么办呀?”

外婆强势、母亲柔弱,她很早就生我,当时她也不到三十岁,还是个毫无主见的孩子。

大约是长期缠绵病榻的缘故,我对生死的成熟态度竟不下于一个成年人。望着母亲泪眼婆娑,我当下就想,或许……再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与世长辞。

就是在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至今难忘的可怕噩梦。

莫名其妙我就醒了,精神异乎寻常的好。四周非常黑也非常安静,恍惚间仿佛身处地心深处。原本沉重的身体变得很轻盈,我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皎洁的月光从窗户悄悄照了进来。

我鬼使神差地下了床,冰凉的地板沁润脚底心,这种触感非常真实,以至于让我立刻打了一个寒颤。一步一步往前走,突然,我似乎一脚踩空,身子急速下降,浑身一震之后,抬头可以看见一片狭小的夜空。

那轮明月,真是大得出奇。

现在想来,梦中似乎是在一个枯井底部,否则为何天空只有方形般一块呢?硕大的月亮几乎塞满了井口,清冷的月光倒泻下来,视野处一片霜华。

就在月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我隐隐看见似乎是一个人蜷缩成一团。那人一身黑衣,仿佛能和阴影融为一体。突然,那人颤抖了一下,似乎抬起头来,我只看见惨白的眼珠子微微转动。

那是个女人,披散着黑色长发、身穿黑色长裙的女人。

她骨瘦如柴,看起来像是被囚禁在枯井之底很久很久,她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拴住,能活动的范围不过一尺见方。

我很害怕,身上传来阵阵寒意,立刻伸手系紧了腰带。可是也很好奇,忍不住向她走近了几步。

女人脸上面无人色,双眼无神只留下两个空泛的眼洞。她应该是看到我了,于是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铁链发出的叮当声,声声让我心头颤动。

而她,更是从喉咙里吐出嘶哑的声音,宛如啼血,让人联想到幽深的地底深处:‘救命……救……救我……’

我想要逃走,可是脚下生了根似的无法动弹,眼看着女人双手撑地,向着我爬了过来:‘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头顶是光华如洗的月光,明亮得让我觉得睁不开眼睛;面前却是散发着腥气的幽暗枯井之底,还有一个形同鬼魅的黑衣女人。

蓦地,那个女人猛然站了起来,她一把抓住了我的左手,怨毒又凄厉的惨叫声在我耳边爆炸:‘我叫你救救我!’

她的手似不是抓在我的左腕上,而是捏住了我的心脏。

我大叫一声,顿时苏醒过来。

眼前是父母以及外婆焦急的脸,他们见我醒来,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母亲又开始怔怔落泪,父亲说道:‘吓死我们了,你刚才是不是发噩梦?一直在呻吟挣扎,这个噩梦很恐怖吗?告诉爸爸,说破就不怕了。’

我将梦境复述了一遍,母亲哭得更加厉害了,外婆狠狠瞪了她一眼,用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柔声说道:“‘好孩子,没事了。梦境和现实刚好相反,你梦见那个女鬼,说明你的病就要好了。’”

“事实上呢,从那天以后,我高烧尽退,夜惊症也完全康复了,真是神奇。”

两人几乎“架着”瘫软的邱玥如回到旅社,她脸色煞白,双唇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直到饮下一杯孙婆婆的祖传“定惊茶”,这才惊魂稍定。

“你的意思是,你在梦里来过这个酒店,并且见到一个黑衣女人?”听到邱玥如的叙述,林碧珊有些啼笑皆非。

邱玥如握紧了茶杯,“我不敢确定,但是那个梦境如此真实,有时午夜梦回,我还会感到很害怕。总觉得那个黑衣女人就在我的周围环伺,一有机会就会将我拉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那你为什么认为那个酒店和黑衣女人有关呢?”唐加源一张张翻看相机里的照片,问道。

邱玥如沉思良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一走到那个酒店,我就浑身不舒服,潜意识告诉我,那个黑衣女人应该还在酒店里徘徊。”

夜色已经悄悄来临,正处于旅游淡季的小镇非常安静,整个旅社就只有唐、林两个住客,邱玥如的竭力想要平静却抑制不住颤抖的声音使人感到不寒而栗。

孙婆婆端来晚餐,没好气地说道:“你们真是吃饱了有够闲的,那种废弃了二十年的酒店能去吗?”

她话音刚落,一旁摆放碗筷的邱妈妈突然失手摔碎了一只碗,她大概从众人的对话中受到了惊吓,失去一只眼睛的面孔显得特别扭曲可怕。

孙婆婆怒道:“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摔碎了碗不吉利,快把碎片扫掉!”

虽然才入住不过几个小时,林碧珊已经察觉孙婆婆在旅社中拥有绝对权威,不论是邱玥如还是她的残疾父母,面对孙婆婆,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即便如此,邱玥如的恐惧并没有消失,她匆匆吃了几口饭,就躲入卧室,林碧珊还听见落锁的声音。

一夜无话,不知是不是受到邱玥如的影响,林碧珊睡得很不安稳,脑海里隐隐约约总有一个黑色的影子,甚至夜风从窗户缝隙中漏出的呜呜声,也会让她一阵心惊。

次日清晨,林碧珊还在梳洗,忽然听见楼下传来邱玥如惊天动地般的惨叫。

她急忙吐掉口里的漱口水,匆匆下楼时险些和唐加源撞在一起。

邱玥如的卧室在一楼靠近近水平台,孙婆婆和邱氏夫妇都站在门外,孙婆婆着急地拍打着房门,呼唤邱玥如。

一分钟之后,房门打开了,邱玥如披头散发,目中含泪,她缓缓地伸出左手,颤抖地说道:“她来了!她来了!她来找我了!”

林碧珊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只见她那纤细、白皙的左腕上,分明有四道深深的、乌紫发黑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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