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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个少年(二)

楚宫,堪比皇宫。

只不过外表看起来,没有皇宫那么富丽堂皇。

大楚楚公主——东方槐桑,是当年闻名天下的东方常华的外甥女。东方常华是大楚高宗最为重用,也是最为信任的臣子。他永远是大楚最受人尊崇的将军,他也永远是大楚将士们的信仰。

东方槐桑,是令大楚满朝文武藐视却又不得不尊敬的女子。她虽不是皇室,可她的地位,仅次于大楚皇帝。以一个王朝的国字为封号的公主,只有她。

楚宫里,每个人看起来都在一心一意的干着自己手上的事,他们的神情,何其自然。

东方槐桑一踏入楚宫,就有婢女过来守着她,等待她的吩咐。

站在东方槐桑身后的陈孚,依旧扛着那位少年,也等着她吩咐。

她立在原地,扫了一眼这些一律穿着黄色衣裳的婢女,不禁蹙眉,冷冷道:“从今以后,你们皆穿蓝衣,要是让本宫看到,谁穿了黄衣裳,便自己去刑房领三十鞭。”

“是。”一群婢女同时开口道。她们虽不解东方槐桑的命令,但也不敢问为什么。谁要是问了,惹的楚公主殿下不快了,那何止是三十鞭而已。

“你,”东方槐桑撇过头看向一个长相十分清秀的婢女,吩咐道,“带陈孚去北溟宫的西上阁,安置这少年,你以后就伺候他。”

“奴婢遵命。”

“你叫什么?”东方槐桑问道。

“奴婢名为碧萝,不知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碧萝?倒是没听过。”

“奴婢是新来的!”碧萝立即跪下,低着头,深怕东方槐桑会怀疑她是不是谁安插的眼线。

可她身为楚宫的主人,又怎会不清楚这里每一个人的底细?

“你必须好好伺候这少年,懂吗?”

碧萝抬起头,真挚的看着东方槐桑那双干净而又会令人背后发凉的眸子,却又惶恐的答道:“奴婢定不负公主所托!”

东方槐桑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碧萝,只勾了勾一边唇角,后转身对陈孚道:“将他安置好后,去请楚靖侯为他把脉,把完脉后让楚靖侯来东辰宫。”

“这少年须请楚靖侯来为他把脉?这也太——”

“你哪那么多话!”话音未落,东方槐桑挥了一挥左手,如雪般白的衣袂掀起一片阴风,拂过那群婢女的脸,让她们皆心头一抖。

陈孚见此,正想跪下请罚,东方槐桑已然转身,端庄大方的走向最简朴的东辰宫。

待那一抹白色倩影从众人的眼中消失,碧萝才敢起身,恭恭敬敬对陈孚道:“陈大人,这边请。”

“唉,”陈孚叹了叹气,好心对那群婢女说道,“今日除非公主叫你们,否则别主动去见公主她老人家。”

“是。”又是齐刷刷的一声。

他摇了摇头,心里不禁感慨。这楚宫,说是楚公主和楚靖侯的住处,可待在这儿的人,有多少不是从别处派来的?公主也真是,全都收,也不怕被人抓住把柄。

“走吧。”他瞥了一眼低着头的碧萝,率先往前走去,碧萝随后跟着。

这倒像是陈孚领着碧萝去北溟宫了。

在这偌大的东辰宫,除了大门外两个看守的侍卫,两个传话的小宦官,里头就只有东方槐桑一人。

东辰宫是楚宫的主宫,明明应该是楚宫里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却偏偏成为了最简朴的住处,还不如普通人家的。在东辰宫里,除了那些应有的家具,连个能够赏玩儿的瓷瓶都没有。虽说在那些家具里,任意一件都要好几百两,可样子着实普通,若不是识货的商家,只会觉得那不过是一堆木头罢了。

但是,楚宫初建成之时,东辰宫真真切切奢侈的不像话。

东辰宫外,东方靖年已经伫立多时。

他的玄色长袍,仿若将所有光芒都噬去的黑夜,而他的眼眸,如他姐姐那般,澄澈明亮,仿佛黑夜中那微不足道却又像如获至宝般的星光。

站在大门右边的小宦官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靖侯殿下,您……还不进去吗?”

听言,东方靖年把目光从头上那块牌匾上收了回来,他看向前方,深如渊的明眸渐渐被蒙上了一层迷雾,有谁能拨开那层雾以此看清深渊中那束被掩埋的光?

见东方靖年没有在意自己的话,小宦官觉得十分尴尬,便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忽的,东方靖年一大步跨过门槛,走进了东辰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的那小宦官往后踉跄了一步,令另一个小宦官偷笑了起来。

走进东辰宫,许多往事就一个接着一个在他的脑海里一幕接着一幕的浮现。

那些开心的往事,会让他莞尔一笑,而不开心的,他也只是让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从里透出一片惘然。

不知不觉,他便走到了东方槐桑的房间。看着紧闭的门,他摇了摇头,随后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他那奸诈狡猾的姐姐又在发呆。

“嚯呵,又在想什么啊,凭那少年的模样,你还需要想啥儿?”他边嘲讽着,边走向东方槐桑,话音未落,他已坐下,静候她从往事中缓过神来。

片刻,她才开口问道:“他的身体如何?”

他放下手中还未品完的茶,抿了抿嘴,故作深思的模样。

“臭小子,皮痒了!”

话音未落,她扬起手,将要往他的后脑勺拍去。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他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明明是大楚最位高权重的侯爷,此刻竟像个十几岁的小痞子。

“嗬,”见他这副见惯不怪的模样,她今日是第一次觉得开心才笑,尽管很短暂,“到底如何?”

“笑笑多好啊,整天都绷着一张脸,”他垂下双手,又拿起只剩半杯茶的茶杯,使其在他纤长的指间微转了起来,“经脉全断,虽有深厚内力而尽数无用,他还真就摔不得,要是摔了,他自己是起不来的,得靠人扶起来,吃喝拉撒没问题,就是比常人更容易断手断脚,所以舞刀弄枪的就更不可能了,还比常人更易得伤寒,医起来也更麻烦,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废人。”

听言,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可他还是轻易的看出了她眼里的情感,如同树上的落叶随猛风坠入水中,掀起一阵涟漪。

“怎么?你不知道?”他笑着晃了晃头,嘲讽道,“他啊,恐怕比一个废人还要弱,想要干什么坏事,绝不可能凭武。”

她站起了身,往前走了几步,并没有理会他的嘲笑。

废人?既然是个废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看向门外阴沉的天,一语不发。

眼中的那抹白色,此刻竟极其安宁,但依旧令常人不敢靠近。东方靖年将茶杯放回原处,也站起身,走到东方槐桑的身旁。

“他真是个废人?”她忽的问道。

“你还不相信你弟吗?”

“那……”她撇过头,对他命令道,“治好他。”

“有毛病吧你!”

他万分肯定,他永远都看不懂他这个姐姐在想些什么。

“罢了,”她扭回头,没有任何感情吩咐道,“别让他那么废就行了。”

话音未落,她迈步前去。

东方靖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叹气。

片刻。

“这里,好像不是我睡觉的地方。”于是,东方靖年也离开了东辰宫。

在这偌大的东辰宫中,空无一人。

北溟宫中,那位少年已然醒来。

“公子,您不能出去!”碧萝挡在门前,怒视着眼前的青衣男子。

“你以为我不打女人吗?”少年捂着自己的胸口,有气无力道。

“公子,能被我们公主看上,是您的福!何苦这般,不知好歹!”碧萝纹丝不动,没有任何惧意。

见此,少年退到身后的桌子旁,坐在了凳子上,还拿起桌上的茶瓶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忽的悠闲起来。

碧萝觉得奇怪,正想问来着,谁知身后响起:

“这就不反抗了?”

她转身一看,惊慌地跪下并言道:“碧萝见过公主殿下。”

“你出去。”东方槐桑端着一碗药绕过碧萝,并走向那位少年。

碧萝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就立即离开并关好了门。

此刻,只有他和她了。

桌上的药正冒着热气,她的纤手微微扇着那热气,试图令那碗药快点儿凉下去。

他看着她漫不经心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她看向他,嘴角隐隐带着笑意。

他顿时语塞。他在她的眼里,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亦或者是个早被她当成细作的废人罢了。

“怎么?”她见他吃瘪的样子,忽的就想多挑逗挑逗他,“你没听到碧萝说,你是我看上的人?”

听言,他瞪着她,愤怒道:“凭什么!你是公主,就能强抢民男吗!”

“噗嗤!”她顿觉心情好了很多,“谁给你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一边问着,还一边慢慢靠近他,吓得他慌慌张张的从凳子上起来,还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她也起了身,并继续靠近他,“你这么娇羞的?”

见她走近自己,他被迫往后退,直到脚后跟碰到某冰凉的硬物,他低头一看,原来这硬物是床,他便顺势坐下,并依旧往后退着,谁知竟被她按住了肩膀。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她按着他,就如同她捏着一根已经朽烂的树枝,只需轻轻的动一动手指,就会被折断。

此刻的他,难以动弹。

“我想,”她温柔的挑起他的下巴,含情脉脉的注视着他的双眼,“你应该不止十八岁吧?男女之事,多多少少,你也应该懂吧?”

“我——”他扬起下巴并抬头往后一仰,“不管我懂不懂,我都不会顺你的意!”

她垂下原本捏着他下巴的手,眼中的柔情忽的变成了挑衅,她道:“你不顺我的意,我自有办法让你乖乖听话,最简单的,你可还记得,你的恩人——李茹?”

“你……”他用尽全力推开她按在他肩上的手,并怒吼道:“你堂堂楚公主!怎么可以滥用私权!欺压百姓!”

“呵!”她站直身,双手交握置于腹前,好不端庄,“你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废人,谁能证明你是大楚的百姓?既不是大楚的人,本宫又何必在意?何必容忍?”

他冷哼一声,撇过头,无奈的闭上了双眼。周身仿若堆砌了一堵冰墙,谁要是靠近他,便会被那堵冰墙的寒气所伤。

可是,冰墙总有融化的时刻。

她看着他厌恶的表情,不禁蹙眉。她知道,他闭上双眼,是想告诉她他宁愿“眼不见为净”,可她又怎会顺别人的意?一直以来,都是别人顺她的意。

所以,她就要装不懂,甚至曲解他的意思。

“怎么?”她弯下腰,再度靠近他,温柔似水的眼神,令常人根本无法抗拒,“你闭上双眼,是想要我主动吗?”

话音未落,他猛地睁开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澄澈的眸子。

“堂堂大楚楚公主,这么——”

“这么淫荡?这么不知廉耻?”

他躲开她温柔的注视,怒气兀地消减了许多。

他想说的,根本就不是她说的那样,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但绝不会是她说的那样。

她看着他渐渐变冷的目光,继续贬低自己:“是啊,我的确不知廉耻,还未嫁人,就养男人。”

“你未嫁人?”他下意识问道。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

“你觉得我已经嫁人了?”她又捏住他的下巴,眼中的温柔再次变成挑衅,“你说,嫁了人了,还养男人,是不是非常、非常不知廉耻?”

“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了的废物,更或许我是个被抛弃了的废物,能有什么资格对你评头论足?”

她纤长的睫毛微不可见的颤了颤,澄澈如山涧小溪般的眸子,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凉风卷起了一阵涟漪。

她笑了笑。

她的笑,有一丝凄凉。

“谁,没被抛弃过?”她依旧看着他,可他却感觉不到,她在看他。

她,是在问自己。

“你什么意思?”

她又笑了笑,可这次的笑,是她一贯的冷笑,充斥着嘲讽的冷笑。只是不知,她是在嘲讽他,还是在嘲讽自己。

“你又笑什么?”

她松开了他的下巴,往后退了一步,接着端庄的转过身,走向放在桌子上的那碗药。

药已经凉了许多。她端起那碗药,置于嘴前,用她殷红的唇抿了抿碗沿,下一刻就不禁皱起了眉头。

“臭小子!”她将碗放回原处,随即抱怨了东方靖年一声。

他无声的看着,她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白瓷瓶,并从里倒出了两粒白色的东西,一粒送入自己的嘴中,一粒被置于碗沿偏里些,不出其的顺着光滑的碗壁落入药中。

然后,她便端起碗,缓缓的走向他。

她的一举一动,总显得端庄。可他,却从这端庄中,看出了小心翼翼,是埋藏了很久、很久的小心翼翼。

“喝了它。”

“这是什么?”

“看来本宫之前说的不够清楚,”她的双眼不再温柔似水,甚至只是一双澄净的眸子而已,“本宫想要杀一个人,何其容易,那个李茹更不可能会例外,自你被本宫带回楚宫起,你就必须听本宫的话,绝不能忤逆本宫,因为,你已经是本宫的——妾。”

“荒唐!”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她那双此刻没有任何感情的美眸,虽咬牙切齿,却不敢大吼出声。

“你恩人的生死,掌握在你的手中,”见他忍住了脾气,她知道他已明了她的意思,便命令道,“喝。”

他沉思了一会儿,并没有立即接过她手中的碗。

“难不成你觉得,本宫会舍不下心去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听言,他立刻伸手接过碗,二话不说便喝了下去,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看来,不苦了。”

他疑惑的看了一眼她,不禁回味还停留在唇舌之间的药味儿,尽管还是有一点儿苦,但更多的是暖在舌尖的甜。看来,那两粒白色的东西是糖。

“这药,是干什么用的?”他觉得自己应该问问这个问题。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门口时才嘲讽道:“强身健体用的,你身体那么差,要怎么侍寝?到时候我可就亏了。”话音未落,她便大步流星的离开了这西上阁。

随即,传来碗落地崩裂破碎的声音。

他从未如此愤怒。

但也只是愤怒而已,没有夹杂其他的任何情绪。

东方槐桑离开后不久,碧萝便恭恭敬敬的走近屋内,见他一脸阴郁,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可是楚公主吩咐的事怎容忍得起她的迟疑?她清了清嗓子,恭恭敬敬道:

“公子,公主吩咐,从今以后您就叫阿晔,楚宫的人都会唤你二公子。”

“什么?”他抬眸看向碧萝,眼中微不可见的震惊让人匪夷所思,“阿晔?”

“是的,公主特意给您起的名。”

“我不叫什么阿晔,我叫阿若!”

“二公子,奴婢好心劝您一句,不要忤逆公主,别说一个李茹,哪怕山脚下整个村子,都不是问题。”

他陷入沉默。

在碧萝的眼中,他此刻非常愤怒,非常无力,非常颓废。她叹了叹气,不禁在心中感慨着:其实被公主看上,也没什么不好……

“大公子是谁?”他突然问道,碧萝未能及时反应过来。

“我问你,大公子是谁?”他的语气格外冷漠。

“大公子?”碧萝想了想,后笑道,“没有大公子,不过有一位如公子。”

顷刻间,他所有的愤怒都褪了去,像预谋好了一般该起该落。

“滚。”

“啊?”碧萝不解。

他冷冷的看着她的眼睛,他的冷漠,似被重重的戾气包围了一层又一层,此刻的他,丝毫没有十七八岁少年的稚嫩感,更像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可他那张分外清秀的容颜实在让人无法接受他会是个刽子手,这种强大的反差让碧萝感到无比恐惧。她兀地觉得,若自己再待下去,可能就会没命,于是连礼都没行就跑出了房门。

屋中便仅剩他一人。

除去他微弱的呼吸声,四周安静地像荒山山腰上的山洞一般,空寂,幽凉。

但他知道,有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他,期待着他下一刻会做些什么。他露出厌烦的神情,什么都不愿说,也不愿做。

北溟宫外,陈孚已等候多时。

他虽不着急,但还是站不住,一直来来回回原地兜圈子。某一转身,他终于看见东方槐桑走了过来。

“公主——”

“我要你派人,”东方槐桑丝毫没有理会陈孚的行礼,自顾自道,“去查清李茹的底细,必要的时候,可以使用必要的手段。”

“属下遵命!”

陈孚话音未落,东方槐桑已然走过,他急急忙忙的对她的背影说道:“公主!陛下下令,要您去皇宫一趟!”

她顿住,微微一点头,随后继续往前走去。

看着那抹如同被万丈高山压着的鬼魅般的身影,陈孚的眼中洋溢着万分钦佩。

只不过他眼中的钦佩,不知从何时起,掺杂了一丝丝的怜悯。那怜悯或许是隐藏的太深太深,仿若一盆墨水中的一滴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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